怪了,凯勒心想。
他从巴尔的摩回来的那天夜晚,曾打电话给他的占星师露易丝·卡彭特。他记不得是为什么了,有关那天是不是满月的事情吧,而这种事情不必打电话给专家才能确定。他想自己不过是有个冲动想跟她讲话,而她没接电话,他也就算了。
然后约一个星期后,他又打电话了,这回不是星期天夜晚,是一般上班日,一般上班时间——如果占星师也有上班这回事的话。在一星期的中间,下午时分的中段,结果没人接电话,也没有录音应答。
他皱起眉头很困惑,然后认定她是出城去了。占星师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去度假的。或许她正在某个沙滩上,仰天注视繁星。
他放弃了,也从此没再想到那个女人,直到桃儿打来那通电话。她打来时他正在看一本邮票杂志,专注在一篇有关伪造早期法国殖民地发行的套印邮票的文章上。真品的样式有很多,伪造的也很多,要分辨真伪没那么简单。他很好奇自己的收藏里面有没有伪造的,有没有辨认的诀窍,然后电话响起了。
“我们的朋友在忙了。”她说。
“我们的朋友?”
“我们以前喊他罗杰。”
“你知道,”他说,“有一阵子我常想到他,后来就不会了。我没法告诉你上次我想到他是什么时候了。”
“凯勒,重要的问题是,他心里有没有想着你。”
“而答案是有,否则你就不会打电话来了。”
“他也许不会想着你这个人,”她说,“因为他不认识你,这一点我得说是好事。但很清楚,他并没有决定迷上高尔夫或其他事情,疏忽了他的主要任务,而你记得那任务是什么。”
“缩减范围。”他说。
“才刚缩减过。我拒绝了一个工作,这是好事。”
“我想你最好把详情告诉我。”
“明天早上,”她说,“搭火车来看我。”
“我可以现在就去,桃儿。”
“不,”她说,“等到明天。我得先安排一些事情,凯勒,然后我们得采取一些行动。我们之前等着这个活宝消失不见,结果这种情形不会发生,除非我们让它发生。”
“怎么做?”
“明天早上。”
他挂上电话,脑中浮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个占星师。他可以打电话给她,她可以给他些意见,告诉他这段期间对他来说有多危险。他拨了号码,这回电话只响了一声。然后是一个录音的声音,告诉他这个电话是空号。
他又拨了一次,猜想上次拨错了号码,结果又听到同样的录音。现在是空号。
怪了。
她的公寓就在城市的那一端,九十七街和九十八街之间的西端大道。当那个西印度群岛裔的司机在车阵中走走停停时,凯勒往后靠坐着,搞不懂自己干吗跑这么一趟。他在街角下了车,找到那栋大楼,可是却找不到上面有她名字的电铃。虽然他很确定就是这栋大楼,但还是看看两旁的其他大楼,也没看到她的名字。
他又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他想得到可能晓得露易丝·卡彭特下落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玛吉·格瑞斯孔,他不想打给她。
他必须去找出电话号码,然后必须逼自己拨号。响两声时他就准备挂掉了,可是她在第三声响到一半时接了起来。他还是可以挂掉,也考虑过,然后她又喂了一声,口气有明显的不耐,于是他说,“我想联络露易丝。”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出来。喂,嗨,你好吗,滴哩答啦扯半天,然后他再提出这件事。但有个什么阻止了他先鬼扯一番,然后顿了一下,她说:“是你。”
碰到这种情况,你能怎么回答?凯勒说不出话来,而且在他想出如何接腔之前,她说:“你可真有胆,你为什么一直没打电话给我?”
“你叫我别打,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然后你真的没打——”
因为你叫我别打的呀,他心想。
“于是我打了,我留了话,结果从没接到你回电。”
“我没听到留言。”
“是哦。”
她有留话吗?不,当然没有。他已经后悔打这通电话,而且也还没问到自己想问的。“我的录音机有点问题,”他说,“信不信由你,无所谓。我只是想联络露易丝,而且——”
“为什么?”
“那个占星师。”他说。
“你答的是谁,我问你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不需要占星师,”她说,“告诉你星星下沉的方向。你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自己去査,电话簿上有登记。”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说,然后算了,因为他是在自言自语。她已经挂断了。
“我觉得,”桃儿说,“我们似乎有两个选择。我们可以被动地等待问题自行解决,或者我们可以采取专业主动的方式。”
“这个字眼以前很少听到,”凯勒说,“现在却老是听到。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不说主动就好了。”
“比较好听嘛。”
“是吗?”
“当然,专业主动,感觉上你好像真的抬起屁股去做些事情,而同时又做得非常专业。而且我该说,时机也差不多了。我们一直保持警戒,但这只表示罗杰还不断去杀别人。如果有其中一人明白怎么回事,用同样的方法去对付罗杰,那就好了。但罗杰很专业又主动,而且出其不意地除掉他们,所以他们还有什么活命的机会呢?罗杰只是不断做着他拿手的事情,而我们则是不断拒绝工作,偶尔接了就老是提防着四处警戒,现在也差不多是改变做法的时候了。”
“猎杀他的时候到了。”
“而且要用最合他心意的方式去引他出来,因为对付这样的人,我们要有十足的把握才成。”
“可是怎么做,桃儿?你要怎么找到他?要从哪里开始?”
“让他来找我们。”
他点点头。“我们设个陷阱,”他说,“引他自投罗网。”
“这样就成了。”
“可是要怎么做?提供他一份工作,他不会接的。除非——”
“怎么?”
“嗯,”他说,“如果这份工作是去杀掉一个杀手,他应该会接受吧?我的意思是,他以前干掉杀手都免费的,而如果现在还有人要付他钱——”
“我会打电话给他,要他杀掉一名杀手。”
“对。”
“而且不是随便哪个杀手,假设我们谈的目标是你。”
“对。”
“所以我给他你的名字和你的地址,外加一张你的帅照片,那你就得坐在家里电视机前面,听着脚步声接近。我还需要解释这个主意有多烂吗?”
“不需要。”
“我进行这个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她说,“所以干吗不好好替你设想呢?我做的是,我打电话给罗杰,留了话,他听了留言给我回电,用个什么高科技反追踪的电话线路,然后我把要给他的案子告诉了他。我给了他名字和地址,他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拒绝了。”
“然后呢?”
“然后我把案子给了另外一个人。”
“我吗?不,这样没道理。你把案子给了谁?”
“另外一个专业的。我可能做的,就是打电话给另外一个中介人,让他们另外替我找。倒不是说杀手到处是,要找很容易,而是不管他找什么人,反正都不必那么机灵。一旦那个人接案子,我就会打电话给罗杰,叫他不必担心,我设法另外找到人了。你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吧?”
“我想应该是。”
“你只要盯着目标的房子,等那两个人出现。其中一个人会去做人家付钱雇他做的事,另一个就是罗杰了。”
“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哪个?”
“你可以两个都杀掉就是了,”她说,“然后让上帝去给他们分类,就像那些T恤上说的。但我不这么认为。你要做的,就是等他们其中一个干掉目标,不管是谁动手,那么另外一个人就是罗杰。”
凯勒点点头。“一旦目标被除掉,”他说,“罗杰就准备好要干掉那个杀手。所以我跟踪那个杀手,同时睁大眼睛等着罗杰。”
“等到他准备好要行动时,”她说,“就是你要行动的时候了。如果你能在他动手之前逮到他,那当然更好。如果办不到,嗯,那至少你试过了。无论如何,反正罗杰都要下台一鞠躬。”
“用合他心意的方法去引诱他。”他皱起眉头。“我希望能早些逮住他。让哪个无辜的人无故被杀害,太遗憾了。”
“说无辜也没那么无辜,因为他才刚把目标除掉。但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个目标,”凯勒说,“我之前根本没想到他。他是个假设人物,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有个工作给罗杰,也没法给备胎先生。那只是个陷阱,但陷阱里面一定要有诱饵,不是吗?”
“如果你希望逮到猎物的话,那当然。”
“所以诱饵是准?如果不是我,那是谁?你只是随机的找个倒霉鬼吗?”
“那会是一种方法。凯勒,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那个诱饵可能会被杀掉,对不对?”
“既然那个诱饵没有任何理由去提防,而既然这回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世界级的杀手办这个案子,我必须说,那个诱饵的机会在平均水平以下。”
“活命的机会,你的意思是。”
“对。另一方面,如果你愿意往光明面看,那个诱饵的机会也没那么糟。”
“看吧,”他说,“我不喜欢的就是这部分——对着电话簿乱射。”
“凯勒,对着电话簿不是射镖,对着地图才会射镖。”
“这样怎么选人?”
“当然不成,射镖是用来找地方。你射镖出去,射中了德州威奇塔瀑布,然后你去那里。在一家小墨西哥餐馆吃饭,买一些邮票充实收藏。也许找几个房地产销售小姐带你去看看房子。”
“桃儿……”
“但如果你要找的是人,就不会用射镖的方法。你会拿一本电话簿来,以随机方式翻开一页,用手指头去点。”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
“你刚刚说的是射。”
“我知道,可是——”
“算了,凯勒。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在拖时间,你知道,因为这部分我并不喜欢。”
“这就是我的意思,”他说,“扮演上帝,随机地选择某个人——”
“不是随机选择的。”
他盯着她,“你刚刚才说,‘以随机方式翻开一页’。你是什么意思,桃儿?这一切都是宿命吗?显示在星星中?无论我们做的一切看来有多么随机,其实冥冥中都是宇宙的刻意设计?”
“我想这些话听起来就跟其他事情一样,”她说,“都没什么道理。凯勒,我已经挑定了一个人。”
他想了想,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是以随机方式。”
“不是以随机方式。没有射镖,也没用电话簿。”
“某个你认识的家伙?”
“两个都不是。”
“啊?”
“不是我认识的人,”她说,“也不是个家伙。”
“是女人?”
“你干吗,性别歧视啊?”
“不是,但——”
“武士精神已死,凯勒。女人被杀的权利就跟其他人是一样的。你接过目标是女人的工作。你照样会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这个嘛,那当然。”
“这是个机会均等的世界,”她说,“我甚至听过有女人杀手,不过我想正式名词应该是女杀手,只不过我不喜欢那个音调。或该说是女性杀人者?”
“这种故事听过很多,”他说,“不过我不晓得除了电影之外,是不是真的有女杀手。”
“那花时间去想该怎么称呼她们,也只是浪费时间。”
他说:“两个不是,你刚刚说,不是个家伙,另外呢?也不是你认识的?”
“对。”
“如果不是你认识的人,”他说,“那怎么又不是以随机方式选的呢?”
“你再想想,凯勒。你马上就会想到了。”
“是我认识的人。”
“我刚刚怎么说来着?你想到了。”
“我认的某个女人……”
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拿那壶冰红茶,替他们两个人的玻璃杯都倒满。“凯勒,”她说,“也许是因为罗杰,那种压力,也或许你做这一行太久了。但最近你在冒险,而且留下一些破绽。”
“有吗?”
“我不想说什么,”她说,“因为那是你的人生。”
“等一下,”他说,“讲具体一点,好吗?冒什么险?什么破绽?”
她伸出一只食指,触摸他的大拇指尖。
“我的大拇指是个破绽?那我该怎么办,剁掉吗?”
“我看不出你的大拇指有什么问题,”她说,“你跟它活了一辈子,它活得很好,你也活得很好,然后有个娘儿们告诉你那是个凶手大拇指,接下来你又赶紧去碰到另外一个娘儿们,她告诉你说你是双子座,你的上升在寄居蟹,月亮是在迈阿密上方。”
“上升在巨蟹座,”他说,“另外我的月亮是在金牛座,月亮在金牛座是强势。”
“而且他们那里大概也不必担心龙卷风。凯勒,她告诉你这些屁话,而你告诉她你是做哪一行的。”
“也没真的告诉她。”
“她只要看看你的大拇指就知道了。”
“还有我的星图。而且我猜想她多多少少凭直觉猜到了。”他坐直身子。“你就是挑中了她,露易丝吗?”
“凯勒——”
“因为他们要找她恐怕很困难。她搬走了,而且她一定是整个搬离那一带,因为她的电话变成空号了。我想她有可能留下转信地址,而且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追踪,但你希望在纽约用诱饵设陷阱,不是吗?若是如此,那你可以忘掉露易丝·卡彭特了。”
她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桌子对面的她,然后渐渐明白了。
“没有转信地址。”他说。
“对。”
“她死了,对不对?”
“她要不是存在于宇宙中,”桃儿说,“就是投胎转世变成蝴蝶了。露易丝自己会这么看的,而我们凭什么跟她争辩呢?”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事……什么时候?如何发生?”
“凯勒,”她说,“你听上去好像报纸记者的训练手册。你真的想知道吗?如果只是猜想这一切都是星星中注定好的,随他去,你不是会快乐点吗?”
“我想知道。”
“你那时在尽担任陪审员的义务。”她说。
“而你找到一个人去——”
“不。或许你肯静静听我讲。”
“好吧。”
她喝了点冰红茶。“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好一阵子了,”她说,“有个女人知道了她不该知道的事情,谁晓得她什么时候会去告诉不该告诉的人?不,别插嘴。你会说去谈论客户的事情对她来说是不符合专业操守的,对不?这点我也想过,但人们应该怎么做和他们实际做出来的事情,通常不会相同,不然我们两个就该改行了。”
“所以呢,”她继续道,“我就打电话给她,跟她订了预约时间。”
“在我尽担任陪审员义务的时候。”
“不,早在那阵子之前。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或许在纽约家里吧,正在整理你的邮票收藏。我打电话给她约了时间,给了个假名字和假的出生日期,搭上火车进城,换出租车去她家。那地方蛮好的,如果你喜欢绉褶布边和珠帘和塞得爆满的家具的话。她让我坐下,给了我一杯茶,然后就谈我的星图。”
“可是那不是你的星图。”
“因为出生日期是我编的。你知道,这点我明白,可是讨论的时候我真是为难。我坐在那里,必须假装她讲得有多准,其实一点也不准,可是又为什么要准?或许对某个刚好是9月23日出生的人来说很准。总之,我用假的出生日期可能还是比较好,以免我分心去关心我的星图,因为我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所以我可以专心地套她的话。”
“关于哪方面的?”
“关于你的。我告诉她我曾遇到一个手相师,她就说她也懂一点手相,也看了我的手,然后我跟她说我高中时有个女朋友,她的大拇指长得很奇怪,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就听到一切关于她有个客户长了个凶手大拇指的事情。”
“她谈到了我的大拇指?”
“这不必然代表什么,”她说,“但这个有凶手大拇指的客户,其实却有非常黑暗的一面。我不必挖太深,但我有个感觉,如果我真想问的话,我可以问出你的名字和地址。”
“真意外,”他说,“我还以为她很谨慎的。”
“她或许自以为很谨慎。她提到一些你星图的事情,但别问我是什么。你的土星和天王星相刑,唧里呱啦啪啦。你知道一般是怎么说的。凯勒,那女人是个破绽。她有个客户以杀人为生,她知道这点,而且不必花太多力气就能让她讲出来。”
“你应该说的。”
“跟你?”
“当然是跟我。我会……”
“怎样?去搞定吗?”
“当然。”
“你喜欢那个女人,凯勒。你曾说过她有多像个妈妈。”
“我不记得这样说过。”
“好吧,我记得。也许你无论如何还是可以去做,把事情搞定,但这对你来说太困难了,而且一开始就是个坏主意。你是她的客户,你们之间有联系,所以如果她要出事,就该发生在你出城的时候。”
“所以你得另外雇人,”他边想边说出声,“而你在办这件事情的时候,何不也把罗杰考虑进来呢?除掉一个破绽的同时,也替罗杰设一个陷阱,一举两得。很合理。”他抬头,皱起眉。“可是现在要这么做就太晚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我考虑过要同时设陷阱。但我希望你完全不牵涉在内,而且我不想等太久,因为小洞能沉船,何况谁晓得那个肥婆能保密多久,就忍不住跟不该讲的人提这些?”
“不过你毕竟等了一阵子。”
“我原来不打算等的。”她说。“还记得好几个案子你都是隔天就回来了吗?客户取消或那家伙自杀或另外有人替你动手结案了?你老在我搞定事情之前就回来了。”
“你希望她被干掉时,我不在纽约。”
“当然。”
“这样我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当然如果有人想知道我在阿尔布开克或圣路易或随便哪里到底在干什么……”
“我知道,这个不在场证明不太好。‘法官,我不可能杀了她,因为我人正在旧金山的索萨利托杀另外一个人。’我猜想我有其他理由希望你不在纽约。我猜想我是不希望你知道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
“你说得没错。”
“你到现在还是不喜欢,对不?”
他想了想。“你非做不可,”他说,“我会试着说服你放弃,或找出其他的方法,但现在都过去了,我必须承认你是对的。你找了谁?”
“有什么差别?”
“我猜没差别吧。接到巴尔的摩那个案子时,你以为我会离开纽约,所以你找了那个家伙去做掉露易丝。然后你发现我有陪审团义务,可是这是个比出城还要好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你就不必担心时间。不管动手的是谁,他都做得很好。‘死神掠过群星’——这会是报纸上的新闻标题,一个占星师被谋杀。可是我没在报上看到任何报道。你以前用过这个杀手吗?”
“一次。那回报上也没登。”
“他的注册商标,我猜。”
“她的。”
“你说什么?”
“她的注册商标。”
“那个杀手是女的?我们刚刚才说过电影之外没有女杀手的。”
“那是你说的,凯勒,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在脑中复习刚刚的对话,耸耸肩。“随便,”他说,“是女人,嗯?你以前用过她?”
桃儿点点头,然后举起一只手指指天花板。凯勒往上看,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座灯上头的一个灯泡烧坏了。然后他懂了,嘴巴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