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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想呢,我应该很高兴你认得我的声音,”桃儿说,“好久没听到了,对不对?”

“我想是吧。”

“我推掉了好几个案子,”她说,“因为闻起来不太对劲。不过这个闻起来就跟早晨的咖啡一样香,而且我们一定是客户头一个找的对象,所以这次你不必老回头提防了。要不要搭火车过来,让我跟你谈谈这件事?”

“等一下。”凯勒说,放下话筒。再度接起来时,他说,“对不起,水开了。”

“我听到笛音了。真高兴你告诉我那是什么。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那边有空袭警报呢。”

“不,只是想泡杯茶。”

“我都不晓得你这么爱做家事,”她说,“你的烤箱里不会正好在烤蛋白奶酥吧?有没有?”

“蛋白奶酥?”

“别管了,凯勒。把茶倒进水槽里,来见我吧。想喝多少茶我泡给你喝……凯勒?你跑哪儿去了?”

“我没跑开,”他说,“这回要出城了,对不对?”

“在白原镇,”她说,“跟以前一样。搭城北铁路不到四十分钟。你现在都想起来了吗?”

“可是工作是在外地。”

“这个嘛,当然啰,凯勒。我不打算在这个你称之为家的城市里替你订旅馆。我们试过一次,还记得吗?”

“我记得,”他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不能离开纽约。”

“你不能离开纽约?”

“这阵子不行。”

“你怎么了?脚踝上被套了脚镣吗?如果你离开你家就会被电击?”

“我必须留在纽约,桃儿。”

“你不能搭火车来白原镇?”

“这个可以,”他答应道,“总之我今天就过去。可是我不能接外地的工作。”

“会有一阵子,你刚刚说。”

“对。”

“总之,一阵子是多久?一天?一星期?一个月?”

“我不知道。”

“喝你的茶吧,”她说,“或许可以让你振作一点。然后搭下一班火车来,我们谈谈。”

“我还以为我猜中了,”她说,“但或许不是。我原先以为有个你无法错过的邮票拍卖会,会出现一些你打算收藏的邮票。”

“看在老天分上,桃儿。”

“怎么了?”

“那是嗜好,”他说,“我不会放弃工作去参加邮票拍卖会的。”

“是吗?”

“废话。”

“即使那张邮票是你想收藏的?”

“我想收藏的邮票有几千几万张,”他说,“多到我不必去参加任何拍卖会,都还照样忙不过来。”

“但如果有那么一张邮票,是你绝对要拥有的呢?不过我想这样也没用。”

“对于某些收藏者来说,或许吧,但对我来说不是如此。总之最近我没花太多时间在邮票上。”

“哦?”

“倒不是说我失去兴趣,”他说,“但会有一些高潮和低潮。我订了两本邮票杂志和一份周报,有时我会每本从头看到尾,但最近我根本连看一眼都懒得。有几个邮票商会寄给我包退的选购邮票,我还会挑一挑,但最近就只应付这个而已。其他邮票商会寄给我价目表和拍卖目录,最近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丢掉。”

“好可惜。”

“不,”他说,“那比较像是休息一下喘口气。我本来有点担心自己对集邮的兴趣只是一时兴起而已,但是占星师叫我别担心。”

“你又去找那个占星师了?”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她,如果有事情困扰我的话。她会大略看一下我的星图,告诉我这阵子是不是有危险,或者其他的话,好解决我的困扰。”

“结果这回是邮票问题。”

“她说我的兴趣会像天气一样。”

“局部多云,有降雨的可能。”

“今天热、明天冷,”他说,“变化无常,可是不必担心。而且集邮很棒的一点就是你可以放在一旁,爱搁多久就搁多久,随时想要就可以重拾,不必担心脱节。不像搞园艺,你得随时跟杂草比赛。”

“我知道,那比跟邻居比阔还糟糕。”

“或者像虚拟水族箱,鱼就会死掉。”

“君子水族箱?那相反是什么,凯勒?小人水族箱?”

“虚拟,”他说,“虚拟水族箱。”

“那是什么东东?”

“是买来装在电脑里的,”他说,“安装之后,屏幕看上去就像个水族箱,有植物和孔雀鱼和各种东西。你还可以加进别的鱼——”

“怎么加?”

“按几个键就行了,我猜。那就像个真正的水族箱,因为如果你忘了喂鱼,鱼就会死翘翘。”

“会死翘翘?”

“没错。”

“它们怎么可能死掉,凯勒?首先它们就不是真的鱼,不是吗?”

“它们是虚拟的鱼。”

“意思是什么?它们只有屏幕上的影像,对不?就像电视节目一样。”

“差不多吧。”

“所以它们在你屏幕上游来游去。如果你不喂它们,然后呢?它们就会肚皮翻白?”

“显然是。”

“你有这种东西吗,凯勒?”

“当然没有,”他说,“我没电脑呀。”

“我也是这么想。”

“我不想买电脑,”他说,“就算我有电脑,也不想要这种虚拟水族箱。”

“那你怎么会晓得这软件的事情?”

“我其实不太清楚,”他说,“只是看到一篇报道,如此而已。”

“不是在你那些邮票杂志上看到的。”

“对,那当然。”

“那如果不是邮票的话,还可能是什么?女人?凯勒,你还在跟那个妞儿约会吗?”

“哪个妞儿?”

“我想这表示答案是没有,对吧?那个黑妞,不吃晚餐的那个。如果我用力想的话,可以想起她的名字。”

“玛吉。”

“现在我不必用力想了。”

“她不是黑人,是老穿黑衣服。”

“很接近了。”

“总之我没跟她约会了。也没跟任何人约会。”

“或许也一样,”桃儿说,“猜猜怎么着?我投降。我一直在猜你为什么不能离开纽约,结果跟你谈集邮踢到铁板,然后又转去聊喂鱼,我不想知道接下来会转到什么话题了。所以让我问你一个或许在电话里面就该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能离开纽约?”

他说了。

她的眼睛瞪得好大。“担任陪审员的义务?你,凯勒?你要去当陪审员?”

“我得去报到,”他说,“至于能不能被选去当陪审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很多人被找去,但很少人选上。但一开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找去呢?”

“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陪审团制度不应该挑你这种人当陪审员的,不是吗?”

“什么叫像我这种人?”

“做你这种职业的人啊。”

“如果被逮到就没资格了,”他说,“我想如果你曾犯下重罪的话,就没资格当陪审员。但我根本不曾被检方指控犯下重罪,或其他罪名。我没被逮捕过,桃儿。”

“这是好事。”

“好极了,”他说,“人人都知道,而且任何官方记录都显示,我是个守法的公民。”

“公民凯勒。”

“我的确很守法呀,”他说,“我逛街时不会顺手牵羊,不吸毒也不贩毒,不会抢劫卖酒的杂货铺,不会拐骗别人。我搭出租车不会不给小费,搭地铁不会逃票。”

“那穿越车道呢?”

“那连轻罪都算不上,只是交通违规而已,总之我也没被逮到过。我有个职业,嗯,你我都知道那是什么。但其他人都不晓得,所以不会害我选不上陪审员。”

“你不投票的,对不对,公民凯勒?因为我还以为他们是从投票登记名册里面初步找陪审员的。”

“以前都用投票登记名册,”他说,“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我没接到过选陪审团的通知。可是现在他们也用其他的名册了,监理所的和电话公司的,还有其他不晓得什么。”

“你没车。而且你的电话没登记。”

“可是我有驾照。而且他们会用电话公司的账单记录,而不是电话簿。嘿,他们怎么找到我的不重要吧?我收到了通知,星期一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得去报到。”

“今天是星期五。”

“对。”

“可以延期吗?”

“可以申请,”他说,“刚收到通知时可以的。但我想,说不定我根本不会被选上,最近又没什么工作,我不想错过机会。”

“不能让你放弃资格吗?”

“那要看用什么理由。他们以前常常允许放弃资格。如果你是律师,或是你自己一个人做生意走不开。剩下来大概只好告诉他们你怀孕了,而我根本不确定这样有没有用。”

“他们绝对不会相信你的,凯勒。”

“最近没有人能放弃资格了。”他说。“两三个月之前,连市长都当上了陪审员,你还记得吗?”

“看到过一些报道。”

“或许他可以找一些借口。老天在上,他是市长呀,他要做什么都行。但我猜想他觉得这样对他的形象有利。想象一下,如果你被审判时看着陪审席,结果市长就在那里。”

“我会当场认罪。”

“有可能。”他说,“我希望我能接这个案子。我可以施展一下。你知道好笑在哪里吗?我本来想,好吧,我会去报到让他们选陪审员,好有点事情做。但现在我真有事情可以做了,可是却没办法做!”

“这个案子很不错耶,凯勒。”

“说来听听吧。”

是在巴尔的摩,所以搭飞机到那里要不了一个小时,或者搭火车不到三个小时。火车比较舒服,而且如果把出租车来回机场的时间算进去的话,两种方式都差不多。而且你上火车时不必出示身份证明,可以用现金买车票而不会引起任何注目,更别说一堆保安措施了。考虑过所有状况后,凯勒认为火车占有绝对优势。

巴尔的摩有个区,名叫费尔斯岬,是那种时髦异国风情的区域,近年逐渐吸引观光客和商人,而且——

“你在点头,”桃儿说,“你知道那一带吗?你什么时候去过巴尔的摩?”

“几年前去过一两次,”他说,“可是去了就走。不过我从电视上知道费尔斯岬。有个警察剧集的背景就在巴尔的摩。”

“现在没播了吗?”

“正在回放,”他说,“在电视法庭频道,一星期播五天。”

“凯勒,你常看电视法庭频道吗?当成尽陪审团义务的准备?算了。”

她解释,那里出现了城市某些地带发展过渡期的惯见冲突,某些人拼命想把每个加油站和热狗摊都列为保护古迹,其他人则急着想把整个城市拆光光,好盖上公寓大楼和主题餐厅。有个叫艾琳·麦克纳马拉的女人特别活跃,急于反对或推动发展计划;她的对手那一方有个人最后决定,第一要务就是让她闭嘴。

虽然都市发展委员会的听证会上有许多冲突,还有许多记者会的放话,但到目前为止,这些争论都没有演变为暴力。所以麦克纳马拉没理由要提防。

凯勒想了想,他说,“你确定他们没找过其他杀手?”

“我们是第一优先。”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麦克纳马拉最好别买任何长时间播放的唱片或影碟,因为我们接了这个案子。”

“你就这么说吗?”

“当然不是,凯勒。我这么说只是要让你今天开心点。”

“今天是星期五。”

“哦,那反正我讲的也顺便可以提供给星期六。《读者文摘》上有篇文章,《演讲妙诀》,或许是那篇文章给了我一些想法。”

“我的意思是,今天是星期五。我今天晚上可以南下去巴尔的摩,还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可以利用。”

“星期天晚上再搭火车回来,这样星期一的光明早晨,你就可以去尽你的公民义务了。”

“我就是这么打算。”

“麦克纳马拉可别买长时间唱片,也别买绿色香蕉。不知道,凯勒。我喜欢这个案子却又不喜欢,或许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确定懂。”

“那我就要告诉你三个字:圣路易。”

“噢。”

“那次的案子很快,当天来回,不幸的是……”

“这个客户确定过不会反悔吗?”

“关于这点,他确定过了。我逼着他确定的。但匆忙赶时间的坏处,不只是反悔不及而已。如果你去巴尔的摩,记挂着自己只有不到四十八小时就要完工的话……”

凯勒懂了。如果你不时感受到脑袋有个时钟在滴答作响,那绝对不会是好事。

“我不想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他说,“但假设今天晚上我南下过去那儿,周末就在那边看看。遇到有机会把工作结案,我就下手了。如果没机会,我星期天晚上就搭火车回来。”

“然后我去叫客户自己想办法另请高明?”

“不,你跟客户说我接了这个案子,工作会完成。陪审团义务又不是终身职。能花多少时间?”

“洛杉矶那位女士被选上担任辛普森杀妻案的陪审员时,也是这么说。”

“我下个周末会回到巴尔的摩,”他说,如果必要的话,“还有再下个周末,到时候我已经尽过公民义务了。客户这次有给时间限制吗?”

“没有。他不希望那个女人到了老年才死掉,但是合约里没有关于期限的条款。”

“所以顶多就是两三个星期,如果有任何问题,你就告诉他们我在巴尔的摩,想确定能把工作给圆满达成。”

“而且你这段工作期间,还有走运的机会。”

“走运?”

“著名的凯勒幸运啊。麦克纳马拉有可能中风或被电车撞死。”

“在巴尔的摩?”

“随便啦。哦,还有,顺便告诉你,这回不必搞成自然因素,事实上如果以非自然因素更好。她应该成为一个反面教材。”

“给其他人的警告。”

“诸如此类吧。”

他点点头。“这回我不会赶时间了,”他说,“可是我希望这个周末就搞定。”

“我还以为你希望能慢慢来呢。”

“有时候,”他说,“可是不是每次都这样。”

那家位于舰队街的酒吧名叫“对位法”,差不多就是费尔斯岬的心脏地带。凯勒走进去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他奇异地觉得回到了家,好像他曾经在这家店里享受过许多欢乐时光。同时他又觉得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并不安全。

看上去当然是够安全的了。里面有二三十个顾客,男的比女的多。大部分是白人,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穿得很随意,心情轻松。凯勒去过那种酒吧,你一进去就晓得半数顾客有前科,厕所里面有人在吸古柯碱,午夜之前会有人拿酒瓶砸另外一个人的头。但这里根本不是那类地方,也没有那类顾客。没有骗子,没有警察,只有一般老百姓。

然后他明白了:警察。他一直感觉这里似乎该挤满了警察,下班后几个警察结伴来这里喝酒消除压力,还有其他警察坐在吧台喝啤酒和鸡尾酒。他明白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剧集。剧中的警察合伙开了家酒吧,有很多轻松有趣的情节,他以为自己就刚踏进那家酒吧。

这会是那家吗?显然现实生活中,那家酒吧不会有一大堆警察,但有可能那个节目就是在这里拍摄的。只不过并不是,陈设和布置都不一样。这不过是一家酒吧,很干净很舒适,现在你终于搞懂是哪里好像不对劲了。

他坐在高脚凳上,喝他的啤酒。

像这样不必赶时间,应该会很好。这一带是那种他会喜欢上的地方,就算他之前没从电视上累积好感也一样。他希望自己赶紧完成这个工作,但不只是他告诉桃儿的原因而已。

艾琳·麦克纳马拉有可能主张保存传统,也可能主张开发,事实上桃儿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他猜,大概有九成的几率,是她希望保留费尔斯岬既有的面貌,而他们的客户则想盖饭店和大型购物商场,而且引进连锁店。因为开发一个地区才是利益所在,而不是发起阻挡行动,坚拒改变。

这不必然表示她是个好人。凯勒知道世事并非恒常如此。她私底下可能非常难搞,唠叨丈夫,打小孩,毒死公园的鸽子。但就费尔斯岬的未来而言,他喜欢这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

当然,这是假设她主张保留传统,这一点他其实并不知道。他觉得就保持这样好了,他并不真想知道其他的。因为他有种感觉,他若愈了解艾琳·麦克纳马拉,他就愈不想去完成这份工作。

如果在他必须返回纽约前,她没出现,整件事会比较容易点。

真可惜,因为他必须承认他喜欢这里。这不是电视剧集里面的那个酒吧,他之前也没来过,可是他仍感觉到奇异的舒适。他在纽约没有最喜欢的酒吧,也很少去酒吧,但不知怎地,他觉得“对位法”这个酒吧比纽约任何酒吧都来得舒服。这不是很好吗,有个你每天会去的地方,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字,而且——不,他心想。那是另外一个电视剧集,而且也同样并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