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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大地裂隙(十三)

凌妙妙坐在慕声床边, 搅了搅碗里的药, 心血来潮舀了一小口尝了尝, 整张脸顿时皱成一团“呸呸呸”

慕声满脸复杂地看着她“那是我的药, 你喝什么”

“我不得试试温度吗”张嘴抱怨时, 她的舌尖还是麻痹的,那股涩然的味道在她嘴里缭绕不去,忍不住将药碗墩在桌上, “不行, 这药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么不能喝。”他端起来刚准备一饮而尽, 突然顿了顿, 手一抖,将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么啦, ”凌妙妙瞬间紧张起来, “你手也伤了”

少年摸着自己的手腕,顿了一下,才低着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没记得他手上有伤啊,难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时候太用力, 拽脱臼了

凌妙妙瞅着他的袖口, “伤哪了”

他沉默几秒,耳尖有些发红“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颓然叹口气,蔫搭搭地端起碗来, 勺子凑到他嘴边“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来看看。现在先这样凑合凑合吧。”

慕声低下头, 非常凑合地喝了药。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

喝了两口, 他忽然垂着眸开口“我头一直扭着, 好累。”

“”凌妙妙无语地望着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只用动动下巴颏低头喝药也能觉得累,“我手举着还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简意赅“你往里坐些。”

凌妙妙低头一看,自己的膝弯都已经抵着床沿了,再往里

索性将两只鞋一蹬,直接盘腿坐上了床,都已经上来了,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不客气了,延迟地补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声低着头看着她手里的碗“别废话。”

凌妙妙扭了个身,慢慢挪到了他旁边,他向里移了移,给她让了个位置。

“这样果然舒服多了。”凌妙妙喟叹一声,摩拳擦掌,几乎是正对着他的侧脸,勺子伸过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闭,药汁直接倾洒出去,从嘴角,顺着他脖颈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边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药汁,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边,干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还说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该进水的时候闭什么闸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潋滟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纤长。

四目相对,凌妙妙底气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觉得这药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颤,望着她脸不说话。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单手展开,拈起两颗黏连的蜜枣塞进他嘴里,随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来,半晌,歪头问,“甜么”

少年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开绢子,他已经默然将枣咽了下去。

凌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来,循循善诱“良药苦口利于病,慕姐姐亲手给你抓的爱心方子,你还不快点喝完”她微微张嘴,发誓自己对幼儿园的小弟弟都没有这么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张的唇,半晌,吐出一个字“甜。”

“”

一口气噎进肺里,凌妙妙想摔碗。怎么会有人反射弧这么长

慕声这次喝药,喝得十分不顺利,一勺药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说“烫。”

“我刚尝过了,不烫。”凌妙妙恨铁不成钢,勺子几乎怼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给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药,复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满谴责,看得凌妙妙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只得对着窗口吹进来的凉风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钟。

再喂,他还是时不时闭口,弄得药汁横流。

“你怎么连喝药也不会呀。”凌妙妙恼了,愤愤展示沾满褐色药汁的手帕给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气鼓鼓地瞪着他。

慕声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开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

她没话反驳,想想刚才的味道,这药确实难以下咽,只好默然再喂,一脑门的汗又被风晾干了。

一碗药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钟,她等得没了脾气。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场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来什么“对啦,我的收妖柄”

慕声闻言,从左腕上卸下她的那只收妖柄,抬头一看,却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纤细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识的动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踌躇许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侧的骨节微微凸起,皮肤光滑细腻,微微透出一点青色血管,向上的整个小臂,都是白皙柔软,隐在挽起的孔雀蓝袖口深处。

他踌躇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凌妙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他抓住了手,随即感觉到他的指腹贴着她的手腕,来回摩挲了几下,弄得她手上发痒,心头也仿佛有只爪子在挠。

那感觉,简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爱不释手。

她脑海里蹦出这四个字的刹那,浑身一个激灵怎么能产生这么荒谬的错觉。

慕声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无处安放。

凌妙妙还懵懂地伸着手“刚刚才这是”

他手里捏着收妖柄,睫毛抖动,语气却很平稳“没什么怕套不上,量量尺寸。”随即,拉过她的手腕,飞速套了上去,没再看她一眼。

凌妙妙心里一虚,捧了捧自己的脸颊,又比比手腕,嘴里嘟囔“我最近的确是胖了些但也不至于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她顿了顿,戳他,“那你上一次怎么没量”

“”

他停顿一秒,骤然拉开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着帐子里,远远地躲开她,“你回去吧。”

“啊”

“你走吧我要睡了。”

十娘子纤细漂亮的十指执着茶壶,颜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线,倒进慕瑶的茶杯。

“多谢。”慕瑶望着她姣好的侧脸,顿了片刻,语气柔软下来,“先前是我猜测不实,对你多有误解抱歉。”

桌上摆着四道小茶点,精巧细致,都是当家主母亲手制作,亲自摆盘。她作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条,无可挑剔。

十娘子浓密的睫毛像忽闪忽闪的小扇子,低而甜润地笑道“我还是一次听闻捉妖人像妖物道歉。”

慕瑶神色认真而诚恳“我慕家有家训,斩妖只为卫道,保百姓安定,绝不无故滥杀。”

十娘子颔首,语气温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风霁月,嗯,我略有耳闻。”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个道歉,对不住。”

十娘子笑了“谎言终归是谎言,总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会露出马脚,怎么怪得到你们一切尘埃落定,反倒安心了。”

她将盘子里装饰的薄荷叶片耐心地摆好,许久才低眉道“只是我有一个疑惑,藏在心中许久”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不妨说说看。”

十娘子抬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觉得是平生所幸,对于外貌,从不刻意追求。但对于人来说,皮囊,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一句话,把两个人都问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着兜帽抱着孩子上街求医,只露半张脸,三更半夜里,半数医馆都能为她灯火通明,人们与她搭话,大都轻声细语,毕恭毕敬,唯恐惊着了天上人。身上没带银钱,也有人一大把垫付。

可她自从套上鲤鱼精的壳子回到李府以后,世界瞬间变了个样子,街上的孩童见她啼哭,妇女见她窃窃私语,男人们避她不及,眉眼中闪烁奇异的厌恶。

她去抓过几次药,同样的医馆,同样的伙计,却是冷言冷语,爱答不理。

李府内外,她走过之处,处处是角落里切切察察的笑声,下人们好奇又畏惧地打量她,当面说话时毕恭毕敬,背地里却从不与她亲近。

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她的生活圈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准就是其中之一。

“开始我不懂后来,渐也明白了。”她苦笑道,“人类的世界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我的脸变了。”

她抚摸着自己娇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语气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讽刺“人,有时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丽的人不配得到爱,太美丽的人,也不配得到爱。我竟搞不懂,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慕瑶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美丽怎么会是罪过难道你从前”

“不,不是我。”她解释,“你难道不知道无方镇的那一位吗我狐族少女,自小便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这位便是反面例子。阿妈阿爸曾经对我说,皮囊太美丽是不详,故而我即便化人,也总是担惊受怕,战战兢兢。”

“无方镇”柳拂衣茫然了片刻,目光一凛,“你是说麒麟山”

灵丘就在麒麟山下一隅,斐氏狐族知道“她”,想想也说得过去。

“现在谁还记得麒麟山”十娘子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活成个笑话,大抵如此世人只知无方镇,不识麒麟山。”

她似乎感同身受,许久才长叹一声,“美丽岂是不详不过是爱错了人罢了。”

慕瑶听了良久,这才反应过来,喉头发紧“你见过她”

十娘子点点头“儿时有幸见过的,那时她还没有走出麒麟山,同样是天生地长的妖,却比幻妖强了太多。后来便再无缘见面,只是在妖族姐妹那里有所耳闻时至今日,无方镇那位,想必早已失控了。”

慕瑶脸色苍白,不经意间捏紧手上捉妖柄“她她在哪里”

十娘子微微一笑“你们若是想找她,便去无方镇等吧。那是她缘起之处,也是她梦断之所,她纵然跑到天涯海角,终究,还是会回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