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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魂魄与檀香(一)

“柳公子, 我母妃没事吧”端阳帝姬青色的裙摆轻轻擦过青灰色的莲花砖,她一出门便想方设法支走了尚宫姑姑, 换得跟柳拂衣同行的一段珍贵的路。

她没敢直视柳拂衣的眼睛,刻意挑起的话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放心吧, 不会有事。”柳拂衣笑容清浅, 他说话时惯于注视着对方, 眼睛里的真诚令人难以抗拒。

端阳飞速地瞥他一眼, 声音越发柔和了,“那就好”

临到凤阳宫前, 年轻的帝姬还想要与心上人依依惜别一番, 谁料殿门猛地从里到外推开了,大头娃娃似的宫女一头扎了出来, 乳燕投林般扑向了她,“殿下”

“佩雨“端阳看清人影, 心中郁闷极了, “怎么了”

佩雨挽起端阳的手臂, 一脸忧色“殿下受惊了,外面热, 快进来消消暑。“又冲柳拂衣灿烂地一笑, “烦劳柳方士。”

柳拂衣站在远处, 安静地打量佩雨一番, 知趣地告退, 端阳面上立即显出失落的神色“柳公子“

柳拂衣转过身来, 耐心地听。

“我, 其实我“她有些犹豫。

端阳不明白。那些世家公子,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有时她多给谁一个眼神,都会被解读成偏爱。她向来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她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他好像一点也不懂似的。

他越是彬彬有礼,她越着急,即使她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时机。

柳拂衣望着她黑亮而迟疑的眼眸,慢慢地展出一个有些怜惜的笑容“我知道。”

“你知道本宫要说什么“帝姬站在原地反问,质疑和惊喜并存。

柳拂衣颔首,余光掠过了屋檐下表情焦虑的佩雨,劝道“殿下进殿吧,当心中暑。“

端阳的眸中漫过一丝失落。

“陶荧对本宫说,只要神女归位,本宫的运数就会走上正途。“

慕瑶蹙眉“神女归位”

“是。”赵太妃长叹一声,眼角细密的纹路愈加明显,“当时敏敏只五岁,什么也不懂,本宫问他,如何能让神女归位”

随后,她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嘴角向下撇去,眼中流露出介于恐惧和愤恨之间的情绪,“陶荧告诉我,九月初十将端阳帝姬带入兴善寺,令众人朝拜神女,仪式过后,神女即可归位。此事绝密,不能让别人知晓。”

慕瑶的眸光愈加冷清,几乎像是两道激光,直穿赵太妃的脑门“九月初十那一日,娘娘赴约了吗”

赵太妃低头望着杯盏,陷入了沉默。许久,她咬着牙,额上青筋凸现,“兴善寺中原有三位住持,都是本宫的心腹。有一个,连夜来告诉本宫,在陶荧他们的住处,发现了不少打火石和稻草。”

大殿内静默了片刻,窗外甚至传来隐约的蝉鸣声。

“娘娘发现此事有不妥,是否质问了陶荧“

“我对陶荧等人深信不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赵太妃咬紧牙关,“本宫问他,仪式究竟是什么,他告诉本宫,所谓神女归位,是要受一道火刑,魂归西天极乐,涅槃重生。”

三个人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现在看来,这几个人也不是密宗教众,是自焚邪教团混入了皇家寺院,把自己玩脱了。

凌妙妙忍不住插了一嘴“人死才说魂归西天,陶荧这样说,娘娘信了吗”

赵太妃攥紧了杯子,竟然表情复杂地沉默了。

“听闻先皇后有恶疾,每到天气转凉,身体每况愈下。”慕声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鸦青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嘴角翘起,“娘娘心里也是半信半疑,只是到了关键时候,死马也可当活马医,对不对”

他这话说得格外刻薄,刻薄到赵太妃捏茶杯的手都用力得泛白了。

“陶荧承诺本宫,火刑之后,只是神女之灵归位,帝姬不会有事的。”她像是在辩解什么,见到众人神色各异,接着轻轻道,“九月初十那一日,本宫抱着敏敏,她什么也不知道,在本宫怀里一直闹,闹着要吃桂花糕”

慕瑶长叹一声“母子连心,娘娘终究是舍不得冒险”

一个女儿换利益,武皇那样的狠角色早就尝试过。只是但凡这样考虑过的母亲,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这个念头像一座大山压在心上,每当女儿甜甜地唤一声“娘”,都会更重一些。

所以这些年来,赵太妃对端阳帝姬千娇万宠,不只是疼惜,还有愧疚。

赵太妃露出个嘲讽的笑“舍不得”

“但娘娘又不甘心放弃希望,所以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慕瑶的眸光瞬间转冷,犹如翻滚的喝水刹那间冻结,之后的话语,一声比一声凌厉,“所以您找了一个与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女孩,作为端阳帝姬的替身,去试一试那火刑过后,是不是真的能涅槃。”

赵太妃默然听着,底妆已经有些脱落了,一张青春不在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哑口无言。

“娘娘,涅盘了吗”

“”

富丽堂皇的兴善寺大殿内,两侧泥菩萨开道,小女孩穿着最艳丽的衣裳,脖颈和手腕上戴着沉重的金饰,被绳缚在祭台上。

“神女“

“神女“

此起彼伏的声音如幽魂飘荡,带着令人战栗的狂热和兴奋。

空荡荡的殿顶往上,是靛蓝和朱砂绘成的壁画,一朵硕大的十瓣莲层叠开放在众人头顶,红的似鲜血,蓝的是幽夜。

火光窜天而起,刹那将祭台烧成了一个火球,尖厉的叫声宛如一把钢刀,撕裂了所有人的头皮。

梦即刻醒了。

“然后娘娘做了什么”慕声步步紧逼,“你看到事情失控,便逃了出来,令人关闭了殿门”

“不,不你们不知道”赵太妃死死瞪着慕瑶姐弟二人的脸,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神经质地反复游走,“不是本宫,是陶荧,他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将油料洒满了,洒满了整个兴善寺,他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想让大家一起死”

事情脱离了赵太妃的掌控,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刹那,她忽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了所有荒谬的骗局。只是那荒唐的神女归位如果被他人所知

“你说陶荧想在火中殉道,那三位住持呢你命人锁死殿门时,有没有想过他们”慕瑶语气中的叱责意味更浓,“那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吧,你锁死大门时,只想将此事彻底掩盖,有没有听到里面传来的拍门声”

死亡远比想象中更可怕,当巨大的痛楚来临时,所有的生命都会趋向于遵从本能。

谁不想活着谁愿意去死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太妃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滚落,她的脸色惨白,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疲倦而惨然的笑。

“直到亥时,消息方传到先帝那里,说陶荧等人是邪异之士,引火自焚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兴善寺外轮廓仍在,里面的人早就化成了焦灰。该处置的人一个也没落,没人知道本宫九月初十去那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不,还剩一个人知道。”

“那个人是本宫的亲骨肉,现在的天子。事发之前,本宫一时糊涂,生怕火刑之后再也没有母子三人团聚之日,就抱着敏敏去见她哥哥,说了好些话,想必是那时露了馅。”她轻轻勾起嘴角,“所以,一切都是报应。”

被皇后一手培养的储君沉默而早慧,猜出了其中关窍,他没有揭穿母亲,但是从此以后,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之情。

皇家兴善寺新建便遭焚毁,横死百人,招惹邪异,惊扰宠妃,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先帝宠爱赵氏,竟然下令封存旧寺,在宫外重建一座一模一样的新寺,并以强硬手段,将消息镇压。

十年过去,时人只知道长安城内那座是皇家寺院,却不知道郊外那一座废邸才是真身。

“活人之事,怎称得上是报应”慕声脸上是与赵太妃截然相反得轻松愉悦,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要看冤死的鬼魂,放不放得过娘娘和帝姬。”

赵太妃霍然抬头,惊恐万分“你说你是说”

“娘娘没听错。”慕声绽放出一个极其鲜活美好的笑,“冤有头,债有主。一点迷幻香,怎么有能耐让帝姬夜夜梦魇刚才那宫女,想必是受了十足冤枉。”

“娘娘。”殿门猛地推开,露出尚宫姑姑一张焦急的脸,急促道,“陛下来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身子便被玄色朝服衣袖掀到了一边,年轻的天子带着夏日的暑气,惊涛骇浪似的地卷进了殿中。

桌上茶水冰凉。天子有着刀削斧凿似的深刻容颜,一双凛冽黑眸的形状宛如浓墨一笔勾勒,流畅而贵气。

凌妙妙打眼一看,嚯,眼前这位天子,竟然跟慕声是同种眼型。

身上的朝服还没换下便匆匆而来,绯红的夕阳为他衣摆上的金线镀上了灿烂的颜色,他黑着脸环视了一周,不顾客人在侧,径自朝赵太妃道“佩云是朕送到端阳宫里去的,母妃不分青红皂白拿朕的人,问过了朕的意见没有”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母子对峙的时刻,赵太妃还没从方才的对话中缓过来,脸色惨白地瞪着他。

天子不喜其生母,对神鬼事务更是冷淡。

偌大一个钦天监,硬是靠天气预报支持了那么多年,养了那么多自命不凡的方士,没有一个敢去天子面前跳脚。

此时的慕声、慕瑶和凌妙妙自然也属于方士群族,在天子不悦的扫视下,感到一阵如芒在背。

慕声站起身来,与年轻的天子一般高,两个俊俏的少年面对面站着,天子嘴角紧绷,而黑莲花似笑非笑。

二人的目光短暂相对,又很快漠然地错开,那个瞬间,尊贵的天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慕声已经弯腰行礼,睫羽倾覆下来,谦恭地看不出一丝锋芒“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