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回想不起遇见道格拉斯·埃廷格的情形,但我却能在我心中描绘出一幅他的画像。他长得很高而且骨瘦如柴,浅黑色的头发,肤色苍白,手腕关节有瘤节,是林肯那一类的长相,并且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喉结。
我周六早上醒来,心中牢牢铸着他的影像,就好像是在一场遥远的梦中被印到我心上的。匆匆吃完早餐,我到宾州车站搭往长岛的地铁到希克斯维尔。我打了一通电话到他米尼奥拉的家中,得知埃廷格已经到他希克斯维尔的店里去上班了。从车站搭出租车到他店里只要二块二毛五的美金。在一条陈列回力球和板球器材的走道内,我问一位店员埃廷格在不在。
“我就是道格拉斯·埃廷格。”他说,“我能为你效劳吗?”
他大概五尺八寸,矮矮胖胖的,约一百七十磅。细鬈的淡褐色头发透着红色的光泽,脸颊胖胖的,一双棕色眼睛机警如松鼠。他满口大白牙,加上上面的门牙微微暴出,让人再度联想到松鼠。他看起来并没有难以接近的感觉,也一点都不像讽刺漫画中筑围篱自闭的孤僻者。我原本想象他是那种人。
“我姓斯卡德。”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时话,我想和你私下谈谈,关于你妻子的事。”
他原本开朗的脸色有了戒意。“卡伦,”他说,“她怎么了?”
老天。“你的第一任妻子。”
“哦,芭芭拉。”他说,“你用那种严肃的声调,说要跟我谈我妻子的事,弄得我一时都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你是纽约警局的人吗?这边请,到我的办公室里谈。”
办公室里面有两张办公桌,他的那一张比较小。发票和信件整齐地摆放在桌上。透明塑料材质的立体相框架上有一个女人和几个小孩的照片。他看到我看着那相框就对我说:“那是卡伦,还有我的孩子。”
我把相框拿起来,看着照片中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短短的金发,带着灿烂的笑容,站在车子旁边,后面有片一望无际的草坪,看起来在相当郊区的地方。
我把相框放回去,坐在埃廷格指给我的那张椅子上。他坐在桌子后面,用那种用完即丢的丁烷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知道冰锥大盗已经被逮捕了,也知道他完全否认涉及他第一任妻子的谋杀案。他认为皮内尔在说谎,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记忆衰退,就是因为精神失常的缘故。当我向他解释皮内尔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很确定时,他看起来很不以为然。
“都这么多年了,”他说,“人们常会搞错日期,而你也不能确定记录是否很准确。这个案子应该是他做的。我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的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很完整。”
埃廷格耸耸肩道:“你对这件事情可能比我有更好的判断。不过,我仍旧很吃惊,你们这些家伙居然要重新展开调查。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期望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我不是警局的人,埃廷格先生。”
“我以为,你说……”
“我不想刻意去纠正你的印象。过去我的确一直在警界服务,但现在我是私人侦探。”
“你为谁工作呢?”
“你以前的岳父。”
“査尔斯·伦敦雇用你?”他皱起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好啊,我想这是他的权力。这样做不能使芭比再活过来,但我想他有权力让自己觉得他在尽力。我记得在她被杀以后,他一直说要悬赏缉凶。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去做。”
“我相信他没有。”
“所以他现在竟想花几个钱来找出真正的凶手?海伦去世后,他的生活没什么意思。海伦是他妻子,芭芭拉的母亲。”
“我知道。”
“也许做些他关心的事会对他好些。不是说他的工作不忙,但是……”他弹掉烟灰。“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斯卡德先生,但是你可以问全部你想知道的问题。”
我问他芭芭拉的社交关系,她和同栋大楼邻居的关系,以及她在日间托儿所工作的情形。他记得贾妮丝·科温,但说不出她丈夫的名字。“那个工作并不那么重要,”他说,“基本上她只是需要做一些事,好让她能出去走走,也让她的精力有发泄的地方。当然,在经济上也有所帮助。我每天拖着公事包为福利部门工作,这并非是一条致富之路。但是芭比的工作是暂时性的。她那时正打算辞掉工作专心在家待产。”
门开了,一个十几岁的售货员走进办公室,他停下来站在那里,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我马上来,桑迪。”埃廷格告诉他,“我现在正忙。”
那男孩退出去,把门关上。“星期六我们一向都忙。”埃廷格说,“我不是在催你,但我必须出去一下。”
我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的记忆力不是很好,但我可以了解原因。因为他有这么一段破碎的过去,必须在这上面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假如他不要老想着过去,事情会比较简单一些。他的第一次婚姻没有留下能在法律关系上约束他的孩子,他大可以把他和芭芭拉第一次的结合,伴随着他福利调查员的工作以及那段生活的点点滴滴,统统留在布鲁克林。他现在住在郊区,有部车可以用,有片草皮可以割,并且和他的小孩及金发的老婆住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没事坐着回忆那在波朗坡区的廉价出租公寓?
“奇怪了,”他说,“我无法想象任何一个我们过去认识的人会……对芭比做出那样的事。但另一件我绝不能相信的事情是,她竟会让一个陌生人进门。”
“她对这类的事很小心吗?”
“她一向都很警觉。怀科夫街不像她过去成长的地区,尽管她觉得也够舒适的了。当然我们并不打算永远住在那儿。”他看了那相片架子,好像他看到芭芭拉站在草皮前面的汽车旁。“但她被其他的冰锥谋杀案吓得半死。”
“哦?”
“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害怕。可是当他在羊头湾杀了那个女人之后,她开始害怕了。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在布鲁克林攻击受害者,你知道的。这使她开始有些奇怪幻想。”
“是因为地点的关系吗?羊头湾离波朗坡很远。”
“但是它属于布鲁克林区。而且我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记得她对那个被杀的女人感应非常强烈。我应该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是我想不起来了。无论如何,她很紧张,并且她告诉我有人在监视她。”
“你把这一点告诉警察了吗?”
“我想没有。”他眼睛往下看,点燃另一根烟。“我确定我没有。因为那时我以为这是怀孕症状之一。例如渴望吃一些奇怪的食物,诸如此类的事。怀孕的妇女老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奇怪的事情上。”他抬起眼睛注视着我。“此外,我那时也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就在被杀的前一二天,她还在和我谈,说她希望我在门上加装一个警锁。你知道那种锁,有条钢栓拉条装在门上,使人无法强行打开的那种。”
我点点头。
“然而,我们没装那种锁。就算装了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因为门不是被强行破坏的。但是我还是觉得奇怪,像她那么紧张的人,为什么会让人进去?不过,那是在白天,毕竟人在白天的时候没那么疑神疑鬼的。那个人可以假装是水管工人、煤气公司的人,或什么的。波士顿勒人狂不是这样做的吗?”
“差不多是这样。”
“但是,如果这个人她的确认识……”
“有几个问题我必须要请教你。”
“没问题。”
“你妻子有没有可能和别人过从甚密?”
“过从甚密?你是指有外遇?”
“像这一类的事。”
“她那时正在怀孕呢。”他说,好像这句话就是答案一样。我没说什么,所以他接着说:“我们在一起时很幸福,我可以确定她没有在和别人约会。”
“你不在家时,经常有人来拜访她吗?”
“她也许会邀请朋友到家里来。我没有过问她这些事。我们彼此信任。”
“她那天提早下班?”
“她有时候会这样,她和她的老板关系不错。”
“你说你们彼此信任,她相信你吗?”
“你打算说什么?”
“她可曾指控你和别的女人有染?”
“老天!你究竟和谁谈过这件事?我敢打赌我知道这话打哪儿来的。是的,我们有一两次争吵,而且一定有人听到了。”
“哦?”
“我告诉你,女人在她们怀孕的时候总有些奇怪的念头,像喜欢吃某些食物。芭比就满脑子想着我会利用我经手的案子做这档事。在哈勒姆区和南布朗克斯区的贫民窟里奔波,我实在情非得已。填不完的表格,努力控制不因那些怪味道而呕吐,躲避那些他们从楼上向你扔的东西。她指控我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中和那些姑娘们情意相投,我认为这是一种孕妇衰弱症。首先,我不是魅力无法挡,先生,再则我也被贫民窟里的种种弄得倒足了胃口,所以有时候在家里我的表现都不太好了,更别说在工作时我会有什么心情。那儿真像个地狱,你是个警察,我用不着告诉你我每天所看到的那些事吧。”
“所以你没有外遇?”
“我刚才没有告诉你吗?”
“你也没有和别人谈情说爱吗?例如,住你们那一带的女人?”
“当然没有,有人说我有吗?”
“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你在你第一任妻子死后三年再婚的,对不对,埃廷格先生?”
“差一点才满三年。”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现任妻子的?”
“大约在我们结婚前一年,也许还更早一点,大概有十四个月。是在春天里,而我们是在六月举办的婚礼。”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彼此的朋友介绍的。我们去参加一个舞会,虽然在舞会里我们都没特别注意到对方,但是后来,我的一个朋友请我们两个人一起过去吃晚饭,”然后,他突然停了来。“她不属于我在南布朗克斯的案子,如果你是想抓我这种小辫子的话。她也从来没住过布鲁克林。天啊!我真蠢。”
“埃廷格先生……”
“我是个嫌疑犯,是吗?老天,我怎么才能坐在这里,又不让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个杀人嫌犯。”
“这是我为了调査必须要执行的例行工作而已,埃廷格先生。”
“他认为是我做的吗?伦敦?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伦敦先生没有告诉我他怀疑谁或不怀疑谁,如果他有特定的怀疑对象,他也只放在自己心里头。”
“哈!他真是有修养。”他用一只手擦擦额头。“我们该结束了吧,斯卡德?我告诉过你我星期六很忙。很多人平常努力工作,在周六他们才会想到运动。所以,假如我已经回答你全部的问题——”
“你妻子被杀的那一天,你大约是在六点半回到家的。”
“应该没错。我确定这在警方报告里应该有记录。”
“你能详细交代那天下午的行程吗?”他瞪着我。“我们现在谈的是九年前发生的事。”他说,“我分辨不出那些每天敲门的日子有何不同。你能记得那天下午你做了什么事吗?”
“不记得。但那天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任何意义。假如那天你曾经放下你的工作去做些其他事情的话,你会记得的。”
“我不记得了。我一整天都在做我的工作。而且我就在以前我说过的那个时间回布鲁克林。应该是六点半没有错。”他再一次擦擦额头。“但你总不能要求我提供证明吧。我当时应该填写了建档报告,但他们只保留那些东西几年而已。我不记得是三年还是五年,但绝不会是九年。那些档案放几年就会被清理掉。”
“我并不是在要求你提供证明。”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没有杀死她。你看着我,我像个杀人犯吗?”
“我不知道杀人犯长什么样子。前几天我才读到一则报导,有一个十三岁大的男孩子从耳朵后面开枪杀了两个女人。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我想他看起来一定也不像杀人犯。”我从他桌上拿了一张空白的留言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旅馆的电话号码。”我说,“你可能会想起某些事情。你绝对不知道你可能会记起哪些事情。”
“我不想记得任何事情。”
我站起来,他也是。
“那已经不再是我的生活了。”他说,“我现在住在郊区,我卖滑雪用品和运动装。我去参加海伦的丧礼是因为我找不到不去参加的好借口。我应该不去的。我……”
我说:“放轻松点,埃廷格。你感到生气和害怕,但你不需要这样。当然,你有嫌疑。有谁会调查一个女人的谋杀案而不盘查她丈夫的?你听说过有这样
进行的调查吗?”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说:“有人杀了她,而且可能是一个她认识的人。我或许查不出任何结果,但是我会尽力试一试。假如你想起任何事情,打电话给我,就是这样。”
“你说得对,”他说“我是有些生气,我……”
我叫他忘了这件事。我自己找到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