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七年七月,虽说才至秋初,但东北却已经冷了下来。白山黑水间讨生活不易,一年内大雪封山三四个月都是常有的事,七月中,秋收已经结束,大家也做好了猫冬的准备,整个田地的氛围都悠闲了下来,各地的佃农,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不要进山打点野味,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给自家的库房里添点荤腥了。朝鲜乃至东北沿海各地的港口,也是挤满了各地商船甚至是渔船,赶在港口上冻前做最后一波生意虽说禁海令已经下达了一年时间,但这么长的边境线,走私交易根本是防不胜防,各地长官收了好处,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了,只是可惜了银库收不得商税而已。
龙楼谷虽然和白山镇联系紧密,但这么多人住在谷内,多半又都不事生产,肉菜之物也不能完全依靠白山镇供给,多少要向外补充粮食。眼看到了七月,谷中也是接连出动了几波人,走老路去买粮。因多年前的事,现在谷里成年男丁不多,权伯红虽说身为国公府之子,但在谷里居住多年一向本分,渐渐地,随着国公府那边发展的脚步,他在谷里的地位也有提高,此次出门买粮,他便是做了个副手,一道去南浦港和商贩接洽。
一旦出门,众人说的就都是朝鲜话了,和一般的朝鲜民众外表上看没有丝毫差别,权伯红这些年朝鲜话说得虽然也不错,但却始终比不得龙楼谷土生土长的居民。便由得宗房带队的权瑞玺去和商贩交涉,他自己在码头上四处游荡,一个也是散散闷,还有一个,也是了解一下东北一地的动向,虽说香雾部耳目灵通,但很多时候,码头上的消息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几个月,南边内陆流行鼠疫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到了朝鲜,甚至于朝鲜境内也开始爆发小规模的瘟疫,南浦港的渔民,说起来都是连连摇头,有人道,“听商船上的大人们说,连日本都不行了。就是不让船只靠岸,也有人不信邪,在浅滩和他们做生意,回来身上就带了病。”
这些消息,往往都是神乎其神、夸大无比,但大秦正在流行疫病,而且这疫病有向北蔓延的态势已是不争的事实,权伯红不禁皱起眉头,站在码头上出神。一时无意间,便阻了人的路,被一名粗壮大汉撞了一下,那人瞪了他一眼,喝道,“兀那小子,什么眼神!”
他说的乃是汉话,权伯红只做一脸茫然,和他对视了一眼,只觉那人有些眼熟,待要定睛看时,那人却早上小船,摆渡到自家大船上去了。权伯红拧起眉头,踱回族人身边,便有人问道,“怎么,刚才那大汉,是秦人么?”
整个朝鲜的走私生意,基本都被权家垄断,商船来来去去,底细多数都是权族熟知的。权伯红道,“是秦人,态度还很凶恶,不大像是来做生意的。”
码头上有帮闲的听了,便乍着胆子道,“十多天前就到了,说是要去日本,但那边流行瘟疫,根本没法停靠,才转回来的。现在咱们朝鲜几个港口,也就是南浦港附近没有瘟疫的消息了。咱们也都觉得不像是做生意的更像是兵呢!听说,是要到海对面去的。”
权瑞玺和权伯红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搁下话头上前道,“来了多少人啊?不会是没安好心的海盗吧。”
“那倒是不会的。”那人连连摆手道,“十多天来都在船上住,不肯上岸,说是怕染了瘟疫。船上还有洋人,据说,据说是什么引路的,也就是来了这么一船几十个人。”
众人这才安下心来,自去买粮不说,当晚权瑞玺还抱怨道,“自从出了个新大陆,这几年来,港口是越来越不清静了!”
权伯红呵呵一笑,没有搭腔,出门欲去洗漱时,在怀里一摸,居然摸出一封信来。
他捏着这封信怔了半日,才想到白日里那大汉的随意一撞,原本宁静已久的心忽地砰砰跳了起来,觑得左右无人,便捏开信细细看了。看完后随手揉成一团,扔在水里就让其化成了一团糊。
次日众人照常安排运粮的事,自然也有商号作为掩护,一切都是驾轻就熟,买了粮又换路运回龙楼谷,来来回回换了不少交通工具,走了也有三四天这才平安到家。权伯红如常交卸了差事,举步回家时,林氏正盘腿坐在炕上和几个妇女看纸牌,见男人回来,大家也都散了,林氏出来道,“这一路走得还顺吧?”
权伯红只简单嗯了一声,林氏就已经是微微一怔夫妻多年,默契非凡,一点眉高眼低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她先也不说话,打发权伯红吃了饭,晚上安歇前才低声问,“怎么?”
权伯红压低了声音道,“二弟妹已经派人过来了!”
一句话便把林氏说得色变,“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还要一两年?”
“京师局势有变了。”权伯红低沉地说,“好在现在谷里还没收到信,依然算是有机会的。”
林氏不免犯了难,“这一大家子的……信上怎么说?”
“就是因为京师局势有变,仓促间人手和火器都没准备好。”权伯红叹了口气,“该做的铺垫也没有做好,所以只能派个二百人的小队来,说是定于三日后过来……我们还有一两日准备的。”
这几年来,谷内对林氏等人的防备也是渐渐松弛了。有了闲暇,也能去到朝鲜这一面散散闷,买买东西。林氏和权伯红出门都不成问题,唯独就是孩子们是极大的累赘。权伯红原指望林氏能有主意,没想到她也是张口结舌,两人目光相对,权伯红才要说话时,林氏一咬牙,断然道,“就算我们出不去了,也要把孩子们给送出去!”
这话说出来,权伯红倒是放心了些,他点头道,“原本还想通知大伯一家的,现在看来也没这个余地了……后日似乎是安水镇的集日,我等不妨寻找机会,分头行事……”
林氏也开动脑筋,和丈夫一道苦苦思索了起来。
二日后,安水镇开了集日,谷中有些资深女眷,可以随意外出的,也是有意出去买些针头线脑的,顺便也散散闷:虽说谷里什么都有,但货色毕竟不如自己挑的可心。林氏抱了两个小些的孩子,随口说了几句也就跟着一道去了。权伯红则在家中歇息,到了午后,方才招呼长女,道,“咱们出去溜达溜达。”
遂带了孩子,一身青袍,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了屋子,空着手往外头走,路上遇到了权世都只是随口招呼,权世还笑道,“这么冷的天,出来散步也该加件大氅。”
权伯红这才回去加了衣,和女儿一道溜达到了山下,守着谷口的兵士道,“哟,带着女儿上哪去呢?”
权伯红略带无奈地道,“这妮子闹着要去镇上,她母亲又没带她去,和我哭了半天了,只好亲自带出去走走,现在过去,到天黑搭车回来也还算来得及。”
谷内的马匹都是被严格控制的,错过了大车,可不就只能走着去了?那族兵看着大囡囡一笑,作势要拧她的脸,大囡囡忙躲到父亲身边。她秉性聪慧,本来也闲不住,听到父亲这样说话自然不会去拆穿了,反而上下跳着道,“去玩喽!去玩喽!”
如此顺风顺水地出了谷口,两人顺着这条大路走了半个来时辰,路边树后忽然就跳出两个人来,大囡囡才要叫,权伯红已沉声道,“不可无礼,这是自己人!”
果然,当日在港口见到的大胡子笑呵呵地望着权伯红,单膝跪地施了一礼,道,“大少怕是不记得我了,小人乃是桂帅身边家将,昔年在京内,曾见过您一面的。”
权伯红愕然片刻,才想起来笑道,“啊,是了,那时你陪着你主子来我们家拜访二弟一转眼,也是这么多年了!”
此处不宜久留,在二人的襄助下,一行人急行军般直接拐道去了南浦方向,大囡心系林氏和弟妹,不断问,“爹,娘呢?弟弟们呢?”
因小巫山生幺儿时难产去世,这几年林氏是真正在带孩子,一家人彼此感情甚笃。大囡也是真正挂念嫡母,权伯红道,“你娘和弟弟自有人去接的。”
那大胡子也笑着说,“别害怕,车过的时候,俺们已经看到了你娘身上挂的玉佩,亦是派人缀上去了。”
大囡方才不再说话,权伯红摆弄了一下腰间玉佩,也不由微微一笑自从年前蕙娘再来过一次以后,此次外出,他都佩戴着这枚青玉佩饰。
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南浦,在船上等候了半日,果然林氏和两个儿子都到了,几个小的还不明所以,不断地问林氏,“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林氏一把抱住儿女们,泪珠滚滚而下,哽咽道,“咱们就要回家了!”
权伯红在一边看着,也是感慨不已,此时大胡子请他出去议事,因和他商议道,“事出极为突然,唯恐人多了走漏消息,此次老爷也就派了身边五百亲兵来办这事,余下人都在船上,今晚就可到了。事不宜迟,我看还是速战速决地好,只不知道五百亲兵,可否打下谷内呢?”
权伯红这时亦清醒过来张了张口也是欲语无言,难下这个狠心,正在犹豫时,林氏从舱内走出,断然道,“谷内虽然现在壮年汉子少了,但青年、中年的男丁也有数百近千,再加上妇孺,数千人还是还是有的。再说还有地利之便,若是强攻,只怕胜算不大。我记得当时二弟妹和我拟了另一策的。”
那大胡子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道,“我们大帅也是有意走封谷下毒的路线,为此也特地带了足额火药。只是如此一来,没个向导只怕是浪费时间……”
权伯红和林氏对视了一眼,林氏不容置疑地吩咐权伯红,“你我分头行事吧!”
权伯红也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去。
要知道从山谷里凿密道,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所有的出入口都只能依山势来建,这都住了有快十年了,对谷内地理,权伯红早就摸得滚瓜烂熟,唯一不熟悉的也就是从白山镇过去的那条路了。他和林氏乘夜直接上了岸,分头领人,两百多个大汉各自都备了火药、火铳等物,在夜里穿城而出,南浦港根本无人敢于出面留难,趁夜一路疾行到了谷中,只见谷口处灯光隐隐,还有人声传来,便知道是自家人当夜未归,引起了谷中众人的警觉。孰料一行人却是夷然不惧,那大胡子打量了一下谷口,嘿嘿笑道,“的确是易守难攻!”
他一挥手,两边人便分做两路,借着月光在山脉中穿行,很快就到了一条小路的出口上,当下便攀援而上,眼看快到谷口,已经隐约可见那铁栅栏时,那大胡子笑道,“这里真是风水宝地了,若要铁了心守,真不知能守多久。”
说着,便取来火药,三下五除二地一路码了下来,一行人退到极远处,方才引爆了火药,只听得一声大震,此处路口已被完全炸塌,连着下面的路面也都被炸毁了,即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碎石刨开,也将面临无路可下的绝境。
从山谷出来,路口也是有限的,两处小路其实都十分险要,这里炸了一条,那里不片刻也炸了一条,众人回到谷口时,谷口却又没声音了,想必是听到炸响,又都过去查看。之前留在此地的那些亲兵,一个个俱都施展江湖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已在谷口布置了许多炸药。
龙楼谷之所以成为权族的大本营,自然是有其原因在的,入谷那一段小道弯曲绵延,两边都是高耸参天的峭壁,可谓是险峻非凡、恰如龙躯,如能将其中一段炸塌,里头人要出来可要费上一些功夫了。权伯红望着这些人布置炸药,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几乎都不忍继续往下看去。倒是林氏,眼中隐隐有兴奋之色。
那大胡子见谷口布置得差不多了,一挥手,几个军士鬼魅般闪进谷口,只听得几声轻微的惨呼,谷口便没了声音,过得不一会,几人退出道,“里面也已经安放完毕了。”
大胡子看了权伯红、林氏两人一眼,嘿嘿一笑,道声小心,便上前点燃了引线,一行人都墩身抱头,过不得多久,只听得连续几声轰天大响,谷口已全然倒塌,两块山壁被炸塌了底,遂滑下来并作一处,原有的通道,此时已化为乌有。
“老四的炸药是越来越老练了!”那大胡子连姓名都没和两人通,此时也不过说声老四而已,老四呵呵一笑,还有些腼腆,摸头道,“不知山背阴处如何了。”
话犹未已,只听得极远处一声轻轻的响动,活像是有人在咳嗽一般的。大胡子数人却都是喜形于色,喝道,“好!那边也成了!”
一行人再不犹豫,遂立刻部署撤走。大胡子问权伯红道,“水源里可下了毒?”
权伯红未曾开口,倒是林氏说道,“这几日我已吩咐孩子们,假作嬉戏,在各处井口都投了神仙难救的原石下去。自己亦是找机会倾倒了一些粉末。”
四周出路断绝,水源被投了毒,又缺乏青壮年,虽说谷内有火器,但这山壁倒塌,可不是火炮能轰得开的,没有相当技巧,只能越炸越碎,这技巧怎么锻炼?只有跟着军队攻城掠地才能练出如此老手来!这就是军人和江湖游勇最大的不同,权家所谓族兵,面对这等亲兵,真是丝毫胜算都不可能有。
大胡子满意地一点头,又道,“我们会出一艘船,将您们送往广州和二少的大公子、二公子会合。余下人等还要在附近扫荡些漏网之鱼,我就不送大少、大少奶奶了!”
权伯红即使心中不忍,但当此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好点头不语。林氏回望了黑乎乎的那片崇山峻岭,亦是露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
末了,她终是深吸了一口气,畅快地对权伯红道,“伯红,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午睡醒了没有,看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