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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辞行

承平十四年七月,京畿一带已然是初秋天气,除了日当正午时还有一丝暑意以外,早晚均已十分风凉。尤其天津海港边上,到了晚上海风一刮,透骨沁凉不说,身上且还黏黏湿湿的,令人十分不适。许多搭乘客船来京的客人,下了船都要再添一件衣服,有些还没打定主意上哪儿投宿的客人,此时也不禁加紧了脚步,唯恐去得迟了,几间百年老店,都要宣告客满,便只能去住那些不知根底的新店了。

就连天津城专为官宦人家准备的码头前,都要比往常热闹了几分,秋后是出行的大月份,南边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乘着风向还没转,赶忙往北方赶。就是这会儿,足足有四艘船在码头都要靠岸。岸边也是汇聚了不少下人、管家之属,显然是已经收到消息,算着就是这几天该到了,于是便在码头上候着准备接人了。

码头不大,四艘船只能按先来后到依次入港,排在后头的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可以先通信息,让管家回去把家人、帮闲和脚夫叫来,这样下船时也从容一点。众人正忙忙碌碌地抛锚系绳时,忽见远处黑烟阵阵,有三四艘船慢慢地开了过来。其中数艘不过是寻常的快船,无非格外豪华规整罢了,其中有一艘奇形怪状的船,上头矗了个大烟囱似的,还在往外滚滚地吐着黑烟,令人看着煞是稀奇。一时岸上诸人都看得呆了,倒是水手们见怪不怪,还在做事。不多时,宽板架起来了,马车也赶过来了,甚至连布障都围起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起码是五品大员家中的女眷出行。现在这世道,小官太太出游,哪有这么大的派头,能拿一把团扇遮脸,都算是很知礼的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这样仰着脸走出来的女儿家,也不知有多少呢。就是这份做派,隐隐已是把后头几艘船给比下去了。

“您一路辛苦劳顿给您道恼了。”管事媳妇上前几步,把大少奶奶搀了下来,“可要小心身子,别沤出病来。”

大少奶奶轻轻地按了按眼角,嘶哑地叹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道,“怨命、怨命……都是不说这些了。乘天色还早,快些上路进京吧,这些箱笼,慢慢地运过去便是了,随身的几件衣服,我倒是已经都带上了。”

大少奶奶同母所生,唯独的那一个亲弟弟,自小发了一场高烧,还得了结巴,竟是个半傻,读书路这就被耽搁住了。好在十几岁,得了权神医妙手诊治,不知如何竟又好了,聪明之处,比天下人都强。虽为入仕,但倒腾火药、火器,也是天下知名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御前宠臣,虽说他脾性鲁直,也不晓得提拔亲戚,这些年来,大少奶奶夫妻也没受他什么好处。但亲弟弟体面,大少奶奶自然只有开心的份,不料还没几年,这人是英年早逝,为了一个火器,竟是深深把心血给淘干了别说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老爷太太,知道消息都是连连嗟叹可惜。大少奶奶如今奔丧北上,心情又怎会太好?管事媳妇亦不敢多言,忙道,“是,您这儿请。”

一边说,一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远处几眼那冒着黑烟的烟囱船也已经到了近处,却没往官用码头靠岸,而是还要再往上开去,去到水流更为平稳深沉的天然弯滩处。那一带距离这儿,也就是数百步的距离,便是常年设而不用的天家码头了。除非外地藩王,又或者是钦差大臣出京进京奉皇帝特旨使用,这儿一般是常年空置的。

“这是和我们一道北上的船只。”大少奶奶一眼瞧见了,随口也说道,“倒是都看惯了那奇形怪状的物事,据说是烧煤外加风力,走得比我们的船快些。在南洋押送上京的战利品。那一批,应该是广州那边来的人吧。”

南洋吕宋,对这管事媳妇来说,听着就和天书一般,她连苏杭一带都没去过,如何懂得广州南洋的事?不过多贪稀奇看了几眼,此时回过神来,亦不敢多问,只笑道,“是您这儿请,是专给您雇的老马车行的大车,宽敞些,走起来也舒服……桂少奶奶已经回京城去了,总督人又在南边没有回来,他们家专用的车马也就那么两套,都被桂少奶奶带回京。桂少奶奶特地留了人陪我一道雇车、开路……都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港,不然,她今儿肯定也在边上。”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马车走去,走到了一半,大少奶奶又缓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将眼神投向了远处的御用码头:先靠岸的,反而还不是那艘冒着黑烟的烟囱船,而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小宝船。三十多个下人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瞬间从码头处次第走来,有人抬了八人的轿子,有人牵了马匹,有人手里拿了帐幕正在缓缓张开,那船上也有许多下人缓缓簇拥着一位女眷款款走出,虽说离得远,她又为人群所包围,但这些官家女眷、下人,哪个没有一双利眼,只是从那些从人的衣着打扮、一举一动,都看得出来此人身份的不凡。一般来说,会来码头接人的多半都是杂役,一户人家若连杂役也如此雅致庄重,层次是肯定不会低的。要不是看形制不像是外地藩王进京,恐怕一般人都要猜测这是藩王妃、郡主等人出行了。大少奶奶在管事媳妇的陪伴下上了大车,一边走,一边还掀起帘子多看了几眼天家码头的景象。在她身后,另一艘船也靠了岸,这回便只有几人上前相迎,论排场,和大少奶奶都是天差地别,更别说是和那边天家码头的那位女眷了。

管事媳妇也是善看眉眼之辈,见大少奶奶关注那边码头上的境况,自然也多为留心,看了一会,方才咋舌道,“还当是钦差大臣回京,可大臣回京,哪有带女眷的?若是搭便北上那也罢了,虽然违制,不过也是无伤大雅。可奴婢留心看了这一回,好似这艘船上,就坐了这么一个主子呢。也不知哪家的女眷,能有这天大的面子。别别是宫里的娘娘出宫了回来吧?”

大少奶奶道,“宫里的娘娘哪能随便出宫呢?就是回宫,也不可能只是这个阵仗。”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码头上的八抬大轿一眼,虽说马车走得快,但毕竟天家码头占据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两班人马眼看着要在十字路口会合上了。大少奶奶吩咐管事媳妇,“让他们先走吧。”

一行人擦肩而过时,那管事媳妇忽地道,“哟,那骑在马上前导开路的,不是宜春号的乔五掌柜吗?这什么人物,能劳动得天津分号的总柜给她做前导……奴婢到了天津这些日子,这位乔五爷可是走到哪里都威风八面的,怎么今儿瞧那意思,不过就是个开路的……”

她说到这儿,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呢,大少奶奶倒是先明白了,她淡淡地道,“你也是忙忘了吧……宜春号的分号掌柜给她做前导,又是这么大的做派,和俘虏回来的英国战船一道从广州回来……这肯定就是焦家那个女公子,权家神医的太太,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除了她,别人那里还有这样的排场?”

管事媳妇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禁咋舌道,“可不是这话,我竟糊涂了。除了她,谁还能令宜春号的五爷都这么低声下气的。也不知她这一次又是从何处回来了虽说是女公子,可毕竟是女流之辈。这么东奔西跑的,权神医不在乎也就算了,那位毕竟是特立独行得紧,真不知国公府的人怎么就没个二话。一个个倒是真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就连他们家的丫头用了什么新头花,那都是故事。”

“你若有宜春号做陪嫁,夫家人自然也待你如珠似宝。”大少奶奶眼神朦胧地望着前头那低调而奢华的八抬大轿,以及前后跟着衣裳整洁神色宁静的替换轿娘,还有那些个一望就知道受过严格训练的下人,一时也忘了心头的沉郁,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一次南下,她没准就是为了吕宋的事情过去的,要不然,朝廷在吕宋开办的那个公司,能让宜春号掺和?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女人能做到她这个地步,那才算是活着呢……”

“咱们这也不差呀。”管事媳妇酸溜溜地道,“虽说我们家少爷……比权神医是还差了那么一点儿,可天下和权神医一样的青年才俊那又有多少呢……”

说到这儿,她也不免叹了口气。出身清贵、少年成名,现在已是皇上多年的御用名医,隐隐有天下医圣的称呼在身。自家少爷诸燕生,虽然也称得上是少年有为,但有老父亲压在前头,和权神医那是没得比了。大少奶奶虽说出身名门,如今父亲也是二品大员,可不论才貌,同女公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唯一可以一比的,也许就是两夫妻感情甚笃,多年来生育不少这一点而已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就是宫里的娘娘,和女公子比起来也还欠点底气呢。就算他们诸家已算是大秦数得着的人家了,可权家、权仲白夫妻俩和他们相比,又更高到了云端里去,都已经叫人生不出比较、妒忌之心了。

大少奶奶摆了摆手,也没闲心议论焦清蕙了,她道,“好啦,你也用不着泛酸。三妞和她过从甚密,算是很能说得上话的手帕交了。就冲着这一点,咱们也不能背后道人短长,你也不是不知道,在京城这地儿,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还好说,现在,别人提起三妞,口中还能有好话吗?就为了这个名声,连大妞妞的好姻缘都给人硬生生搅黄了,消息传到我这里,我是心疼得半夜都睡不好觉!”

这个管事媳妇,看来亦是大少奶奶的心腹,她也是会意地轻叹了口气,“也怪阁老太太翻脸不认人,从前看大妞妞多好,口口声声,比自己亲外孙女还亲……”

大少奶奶不禁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道,“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家里谁还敢说三妞眼光差?二姑爷傍上了孙家的大腿,也不过勉强混到从五品,我们家三姑爷都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了,家里连个妾都没有。总钥匙这些年来都捏在三妞手上……唉,我也就是和你说了,当时的婚事,榆哥……榆哥是那样用心促成,他就是把自己一辈子的好姻缘都送给妹妹了,自己反而越发坎坷零落的。这成亲多少年了,连个儿女都没有,死后还要梧哥的儿子来摔盆戴孝……他是把自己一辈子的福分都散给了兄弟姐妹们,自己倒落得个一无所有……”

说着,免不得又滴下泪来,那管事媳妇亦要陪哭一场,又忙着劝,说好说歹方才把大少奶奶劝转过来,她也不敢再提榆哥的伤心事了,只和大少奶奶说些家里的生意。大少奶奶因叹道,“这次过来,等榆哥七七以后,我说不得还要设法疏通疏通关系,为江南水师要几门炮,几艘船。本拟此事给妹夫写个信便能办成,一时也未着急,不想现在,娘家是没能指望了,妹夫人也不在京里,说不定,还要走三妞的关系,请她向兵部的人开开口呢。兵部尚书方埔,就是她们家老爷子的门生,老爷子丧礼上还给披麻戴孝的,据说年后这个调任,她可没少在里头使劲……”

人死灯灭,再浓的情绪都会淡的。现在就是再难受,时间久了,还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大少奶奶就算再心疼胞弟,她自己的日子,却不会因此停摆。

和着急赶回京参加葬礼的大少奶奶比,蕙娘的行程就要松得多了,她如今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因一直以来十分劳顿,到了天津港便欲休养一天,再慢慢地进京去,因此京里连轿班都给备好了。早得了快船送的信,知道了他们靠港的日子,因此才能备得这么齐全。宜春号更是备下了一处极是舒适清静,且又干净整洁的宅院,蕙娘一进屋就有人奉上热水,连杨七娘口中的‘自动化卫浴设施’都给备好了,她要泡澡还是冲澡都行,知道她有些洁癖,不愿用旧澡盆,净房里还备了崭新包银,洁净到了十分的大澡盆子。连手巾都给准备了有七八十条,洗手的水都是熬煮过的药汤,且不提吃的用的了,蕙娘惯了在海船上□都要将就的生活,在将军府内,杨七娘也没这么殷勤待客,乍然回到了自己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反而是有点不适应了,在绵软的炕褥子上坐了一会,还觉得想念起海船内那玲珑梆硬的长凳长椅,缓了好一会,这才适应过来,闭着眼小憩了一会,便令人请宜春号的五掌柜进来说话,两人不免客套了几句,蕙娘又和五掌柜交代了一些南洋的事。见五掌柜欲言又止,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主动道,“五叔这是想问十八叔祖的结果吧?”

五掌柜黯然道,“总是我亲亲的父亲,这事虽是族里发话,可我这个做儿子的……”

他有些哽咽了,蕙娘同情地点了点头,亦是叹息道,“我们第一次离开吕宋,走得很急,三叔没来得及去婆罗洲,第二次回吕宋,事又多。婆罗洲那里也闹得厉害,音信都已经断绝了,因此三叔也没有过去。不过,按我在南洋所见,这真的吸上了大烟的话,要再戒断压根就是痴人说梦,倾家荡产也就是十几年的事。听三叔所说,尊翁上瘾已深的话……”

五掌柜连客气话都说不出了,偌大一条汉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送老人家一程。竟也不能将老人家带回族中处置……”

把五掌柜的送出去,他要不信邪,为了向族里证明大烟可以戒,自己也抽上了那该怎么办?蕙娘并不流露出支持五掌柜的意思,只是劝慰了几句,几个丫头上前来,又是拉又是劝,软硬兼施指着蕙娘的肚子说事,方把五掌柜给打发走了。石榴便上前问蕙娘道,“您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蕙娘喝了一口茶,摇头道,“不必了……云管事大老远从京城过来,也不好让他傻等,五掌柜毕竟是半个客人,也没办法……这回赶快请他进来坐着说说话吧。”

石榴便会意地起身退出了屋子,不过片刻功夫,云管事便满面春风地倒背着双手,大步走进了屋子,他还作势要给蕙娘请安,蕙娘忙给免了。两人眼神一触,均都微微一笑:虽说并无一语交流,仅从云管事的神态里,她便得知了东北那边的结果。

“云管事别来无恙,这大半年,家里的差事,办得还顺利吗?”她冲对面做了个手势,让云管事坐下说话。云管事也就当仁不让、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冲她亮出了一脸的笑意。

“多亏了少夫人。”他亲热地道,“差事办得很顺利!事实上,我也是来向少夫人辞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