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一惊都非同小可,蕙娘更是冷汗都出来了,她也顾不得去看权仲白,喝道,“你去救人,我去捉人!”
施展出轻身功夫,几步便奔到楼梯下方,纵身只一跃,便捉住扶手翻了上去。那皮特少爷估计也没想到自己打封锦,竟把费丽思也给打倒了,还怔在原地,蕙娘恼他出手不知轻重,亦不客气,伸手将他脖子拿住,一个手刀砍上去,这个文文弱弱的贵族少爷顿时软倒在地,此时屋内兵荒马乱的,一时竟无人注意到他们,许多贵妇人来回奔走,胡乱嚷叫,还有个华服男子从里屋奔出,叫喊着跑下楼梯,往大厅奔去。
蕙娘是习武之辈,虽然不能负重远走,但拖着皮特走一段路还是能做到的,她先解了他的火铳,又把他扛到窗前,从大开的窗户中推了出去,这才赶往封锦之处,高声道,“怎么样,不要紧吧!”
火铳这东西,有时候就看运气,运气不好,隔得远了还被炸花脸,若是运气好,就是击中了人也会被硬物给挡住。一群人围着权仲白正在一惊一乍呢,倒是显得他的声音有点发糊,“说不好……现在最要紧是快点回船去取我带的药。”
蕙娘见人缝里有血流出,权仲白说话也含糊,便知道封锦估计是真的中枪了,她恨得一跺脚,也不和权仲白多说了,乘着众人没回过神来,先跑出屋外,从袖子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烟花,火折子一晃便点燃了。
这烟火是燕云卫特制的传信用具,不但升得高,而且开花大。宜春票号的亲卫们能看到不说,若天气晴好,连海船上诸人说不准都能瞧见。果然不过一会,城内并不远处海面上燃起了两朵烟火。蕙娘此时方定下心来,见许多亲卫警觉地向自己围了过来,便轻蔑地瞪了他们几眼,返回了厅内。
本来好好的舞会,忽然出了这事,厅内刚才自然是好一阵兵荒马乱,现在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费丽思小姐似乎也有擦伤,正被个白发医生检视,至于封锦,权仲白也不知哪里变出一把刀,把他衣裳都割开了,又用手按压着他的几处穴位。他本人仰面朝天、双目紧闭,似乎是已经晕厥了过去。那衣衫华丽的总督大人面沉似水,正和一边的几个军官窃窃私语,过得一会,才走来沉重地说了几句话,乔三爷扎撒着双手跟了过来,翻译道,“这件事是皮特的全部责任,他太过冲动了,请您原谅他的任性。在封大人痊愈之前,他都可以住在总督府里养伤。”
这总督说了许多话,乔三爷只翻译出来一句,蕙娘不必特别聪明,都晓得总督未必只说了这么点意思,只是乔三爷不敢激化事态而已。看着这位被晒满面通红、肥肥壮壮的中年男子面上那或多或少居高临下的表情,蕙娘多少都能猜出他的想法:宜春票号的股东,说不得也就是几个商人而已,那皮特少爷出身高贵,别说人现在还没死,就是死了,难道还能告他?若是英吉利的商人,也许还会给他制造一点麻烦。这大秦的商人么,多半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了事。肯让他们住在总督府养伤,都算他慈悲讲理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对着这总督,亦不禁怒形于色,乔三爷也明白瞒不了她,他苦笑了一声,又道,“光是吕宋城,驻军就有两千多人,公子,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别公子公子的了。”蕙娘没好气地说,“你晓得躺在那里的是谁?若他出了事,咱们回去都得吃挂落。吕宋总督算什么,说不定就给他打下来了。”
她叹了口气,也不说这个了,只和乔三爷道,“你告诉他,我们必须得回去才能施展大秦的医术,这件事冤有头债有主,还不至于算到他头上。让他把我们的人放进来,我们这就把他抬走。”
乔三爷便自然过去和总督交涉,总督虽有几分诧异,可亦是点头许可,他也算有几分风度,还过来对蕙娘表示了一番歉意,这才施施然踱开去照看自己的女儿:这时厅内多数人都围在费丽思小姐身边嘘寒问暖,倒像是她受了重伤一样。
乔三爷自然出去接人传令,蕙娘、权仲白亦顾不得计较别人,先蹲下来看封锦,蕙娘此时也看到了封锦运气不好,那枚子弹半途开了花,半颗钻进了他的胸口,现在还镶嵌在里头,因此流了不少血,还有半颗开花飞溅,把费丽思给擦伤了不说,闹得封锦脸上也是鲜血直流的,也不知是血沾染上去了,还是他的脸也因此受了伤。不过,也不知权仲白用了什么手法,现在竟然把血给止住了。蕙娘道,“你的医箱带下来没有?他们若是机灵,应该会把它带来的。”
权仲白面沉似水,点头道,“带来了,最好他们能把箱子拿来,我在这里给他插上几针,不然,恐怕一搬动又要流血。”
他忍不住沉沉地叹了口气,略带焦虑地道,“就怕是伤了肺,那是很容易化脓的。肺里有了脓水的话,那就连我都是束手无策了……”
谁能想到普通赴宴,居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蕙娘就算和封锦交情一般,此时也是同仇敌忾,恨死了皮特。因听得远处蹄声响起,知道是卫兵开门让宜春号的人进来了,便迎出去把那些亲卫带来,一问之下,果然他们处事老道,见蕙娘放了焰火,第一个带的就是武器,第二个拿的就是医箱,非但权仲白的给带来了,还把宜春号常备的一个小药箱也给拿了过来。
权仲白顿时是松了口气,他手指飞舞,谁也看不清动作,片刻间就在封锦胸前密密麻麻地扎了银针,连头颈处都有扎上。又吩咐道,“他决不可上马,也不能颠簸。你们去寻个担架来,抬回票号去,把弹头取出来再说了。”
众人忙依言行事,见余人还在处理费丽思,这些亲卫亦是厉害,直接拿起两把椅子,连窗帘一起拆卸捆绑,不消片刻便做了个担架,把封锦放上去以后,抬起来在一群马匹的包围下缓缓走了几步。蕙娘故意落后了一步,和其中两名亲卫低语了几句,方才扯着乔三爷过去和总督交涉,道,“我们知道皮特少爷身份高贵,但这完全是无妄之灾,我们希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也好对伤者家人做出解释。还有我们也希望得到皮特少爷的道歉,起码,现在他不应该踪影不见。”
总督怕是担心爱女伤势,乔三爷翻译到一半,他已有些不耐烦,直到最后几句,他方才想起此事,连连喝问了一番,不想当时事发时,众人都在厅内,都在看封锦和费丽思,竟没人注意到皮特的去向,至于屋外的卫兵,就更看不到里头了。总督忙令人去问门卫,又是闹得一番忙乱,门卫却回报,除了刚才进来一群秦人,又运了一个伤患出去以外,并没有别人出入。
蕙娘和乔三爷还等了等,见皮特的确不知去向,方才失望地和总督告别,往宜春票号回去。此时权仲白业已开始施救封锦,厢房内点了无数蜡烛,比白天还亮,几个人手进进出出给他打下手。蕙娘和乔三爷亦不去添乱,过得一会,卢天怡派来的人也到了,这都是燕云卫的心腹精锐,得知事情经过以后,一面也觉得荒谬无稽,一面也是怒发冲冠,有些冲动的当时就要去炸总督府这群在大秦目中无人、飞扬跋扈惯了的燕云卫,哪受过这样的气?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便把帐劝算到了主人头上。
蕙娘也是沉着脸,不由分说地就把主事权给接了过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件事,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若是封大人出事,而我们竟不能把元凶带回,不说别人,就是天子一怒,我们谁能承担得起?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保证封大人能够痊愈。一会等仲白出来,我们先问封大人需要什么,若需要静养不能离岸,那就先在这里住几天。如果可以上船,那我们明天就走。不去南洋了,掉头先回广州去,请皇上的示下!”
见众人似乎还有未尽之词,她一摆手,又道,“至于元凶,我刚才已经让人乘乱裹了回来,现在应该就锁在柴房里。一会先挑两个高手让他享受一下,不要闹出人命,不要有什么让他坚持不到大秦的内伤……最好是让他感觉到痛,但又不至于害了他的身体。”
她此时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辩驳,众人都无法持有异议,均点头应了。蕙娘道,“现在没事,你们先去休息一下,以免等会太过疲倦反倒不美。”
众亲卫却都摇头道,“大人出事,我们如何还能休息得了?只盼着大人没事罢了,不然……”
从他们面上的神色来看,封锦若是去世,这群人的结果多半也比死好不了多少,蕙娘叹了口气,道,“那也由得你们吧。”
她站起身冲乔三爷使了个眼色,把他领到了廊下,低声道,“三叔,我看现在这情势不太好,你乘夜给几间大秦过来的铺子送个信。信不信由他们,若愿和我们走的,等封大人能上船了,我们随时动身。铺子里该带走的带走,该烧了的烧了,该留下的那就留下……看起来,吕宋英军和我们是免不得一战了。”
乔三爷悚然动容道,“也不至于如此吧!”
“你不知道……”蕙娘再叹了口气,“皮特我们肯定是要带回去的,那是首相的侄子,吕宋总督能看着他被我们带走吗?这么一追一走,到了广州海域肯定得打起来这一场仗那是没法避免的了,我现在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按封大人在皇上心头的地位来看,这一次他不论活下来没有,皇上都难免勃然大怒。再加上吕宋富饶,正好也是我们所需要的海外种粮地……这万一要打起来,岛上的秦商不就是现成的人质?别人尚可,我们宜春号和对面盛源号的人必须得要保住,还有什么大商号在这里有分号的,你赶紧地去打招呼……就是没打起来,也不差这点生意。记住,这事必须得保密,万一传开,吕宋必定大乱,我们都未必能走得了!”
乔三爷见她说得严重,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道,“这就去,这就去!”
他要抬步时,却又不免住了脚,慢慢地道,“那……城里余下的秦人,甚至说余下的秦裔呢……”
蕙娘苦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乔三爷想了想,不禁长叹口气,重重地顿了顿脚,道,“背井离乡讨生活,就是这么颠簸坎坷,造孽哟……”
说着,便急匆匆地出了屋门,没入了夜色之中。
蕙娘目送着他的背影,亦是百感交集,她摇了摇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浊气,似要把心头的闷气全都叹尽,可这气是叹了又生,万千思绪间,不知为何,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杨七娘的话。
“我所想要,是让大秦永远都走在寰宇前列……让我们看那些洋人,永远都是蛮夷,永远都是少了教化,处处都不如我们的荒野之国。我愿大秦在寰宇世界里,永远是世上第一国,永远别被泰西欧美赶上,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吕宋距离广州,并不太远,若非英军过来,只凭当地土著,岂敢如此仗势骄人。就是把国王绑去,他们敢动秦商一根手指头么?世易时移,从前的蛮夷之地,现在在不知不觉间,也积攒出了让大秦无法不正视的力量,大秦在南洋一带,说话已经没那么响亮了!
从前杨七娘那样说话,她还暗地里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简直过分伪善,可直到今日,蕙娘才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快在大秦的天空之外,她的腰杆,仿佛都没法挺得和从前那样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