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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Ⅱ ChildrenⅡ 第六章

紧接着我们请丈夫修次先生进来好听听他的说法。

他轻轻转动门把走进房间。他是个身材中等、有点斜肩的男性,并不会过瘦,全身从上到下都给人一种圆圆的印象,只有眼镜带有棱角。他戴着一副方形黑框眼镜,镜片底下是一对锐利的双眼,确实让人感觉到他的认真态度。

哦……,这就是曾跟三名女士结婚的男人啊?我有点佩服地观察着他。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但在女人的眼里说不定看起来会“有点知性,却又很可爱”。小熊维尼的模样再加上知性的气质,的确是天下无敌……,等等,哪来的天下无敌啊?

跟刚刚一样,我先确认过状况之后再开口问:“是您先提出离婚的吗?”

“大约一年前开始,我们会为了芝麻小事起争执。她总是一再地反对我提出的意见,而她做的每一件事也总是不合我意,于是状况逐渐恶化……”

每对吵着要离婚的夫妇都是这样啦——但我并未说出这句话,因为我很清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冲突不断累积正是导致离婚的主因。

“最后我向三代子开口说要离婚,她也同意了。”

跟三代子女士比较之下,修次先生显得相当冷静,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点冷酷。

“现在只剩监护权的归属还没解决。”

“我实在无法接受!”修次先生噘嘴说道。“原本她答应要让我抚养女儿,可是最近不晓得为什么却突然改口说不肯退让。”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刚刚佐藤女士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是为什么呢?”

“天晓得。”他的表情恢复原来的平静模样,侧头说道。“大概是两周前吧,她突然说已经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离婚。我被她吓了一大跳。”

“是你太太片面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的吗?”

“我真不晓得她是从何得知可以这样做的……”修次先生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觉得他的语气中带有瞧不起太太的意思。“或许是有人指点她这样做吧……”

“你前两次离婚都没有动用到调停仲裁吗?”

在与对方谈话时就像是暗中摸索、如临深渊,究竟要深入到何种程度才可能触动对方的怒火?我总是抱持着这样的不安,丢问题给对方。

“嗯,之前都靠离婚协议就解决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要调停的状况。”

我可是每天都会碰到耶。

他的表情淡然,似乎对过去的离婚经验并不后悔或惭愧,讲话时也散发出一股很理智、合理的气氛。我并未询问,他却主动地开口说明了自己的婚姻状况。“我二十五岁时结第一次婚、三十二岁时结第二次婚、三十七岁时又与三代子结婚,前两任妻子是我在其他大学任教时前来修课的学生,三代子则是我在出差时认识的女性。”

“前两次离婚的理由是?”

“因为我认识了想共结连理的女性。”

“两次都是吗?”

“两次都是。”

大概是因为他回答得很干脆,所以听起来并不会令人不悦。与借口或虚荣心无关,像是纯粹讲出真心话的感觉。

“这次也是吗?”既然他主动开启话题,我趁势丢出这个问题。

修次先生眉头微抖了一下,不过随即很不客气地回答:“我刚刚不是说过是因为个性不合的缘故吗?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能问一下你与前妻所生的孩子的现状吗?”

修次先生不见动摇地回答:“我并没有付赡养费给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当然啦,刚离婚时我每个月都付,不过前年她再婚了。开始过新生活的她似乎希望与我站在同等的立场,所以她主动叫我不要再付赡养费。目前我仍然在支付赡养费给第二任妻子的孩子。”

“那你现在还有与这两个孩子见面吗?”

“我跟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已经是个国中生,与他继父处得很不错,所以我并未再与他见面。”

由于从这番话的口气中感觉不到一个身为父亲之人应有的感情,这让我稍感不快。于是我用稍稍强硬了点的语气问:“见不到亲生儿子,难道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当然会啊。”修次先生回答时的声调听起来并未带有寂寞的情绪。“只是为了儿子着想,我认为不去见他是正确的选择。”

他那宛如这世上的事物都能用“正确”或“不正确”加以区分的口气,又让我很不中意。

“换言之,你只是强忍相思之情喽?”

“嗯。”镜片底下的眼神并未有所改变。“而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则是固定半年见一次面。”

“那,当次子有新父亲时你也打算不再与他见面吗?”

“若我经判断认为这样对他最好的话……”

“意思就是你认为那是正确选择的话,就不再与儿子见面?”

“是的。”修次先生很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有个很简单的问题……”我继续问道。“你前两次离婚时都不在乎儿子的监护权,为何这次却想要抚养女儿呢?”

“这个嘛……”他的表情认真了起来。“因为我前两任妻子与三代子不同。”

“不同?”我与山田先生同时出声。佐藤女士则是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所谓的不同是指?”

“性格……,不,应该说是类型不同。我前两任妻子各有工作,换言之她们都能自给自足。但相较之下,三代子不但缺乏社会经验,我也不认为她有办法好好照顾女儿。”

我原本很想回他一句:真要说社会经验的话,只在私立大学的研究室及教室出没的你也好不到哪去吧。这种将私事先摆一边的人实在叫我无法对他抱有好感。

“我认为纯子应该由我来养育才对。”

“因为这才是正确答案?”

“是的。”

“你女儿跟你很亲密吗?”我想起刚刚三代子所说的话,抱着反正又会挨骂的觉悟丢出了这个问题。

“我太太一定说女儿跟我很不亲吧?”

“不,她并没有……”我含糊其词。

“当然啦,我女儿并不会一整天黏着我不放,不过我们父女相处得还算不错。”

“说不定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喔。”山田先生故意出言刁难,就像是个讨厌花花公子的老头子。

“谈过话后相信诸位就能理解,三代子是非常感情用事且毫无计划的人。现在她只是逞强说重话而已,真的离婚之后我相信她肯定会方寸大乱。”

“肯定?”我想起阵内常用肯定的口气告诫我的一句话:千万不要相信把事情说得很肯定的人。

“可是,像你这样主观认定,似乎有失偏颇喔……”山田先生插嘴道。“说不定你太太在跟你离婚并取得监护权之后会变得很坚强呢。我个人认为你还是不要擅自认定某人会如何如何、你太太会怎样怎样比较好喔。”

“如果我们谈论的是别的事,那我或许还愿意交给我太太处理。但既然与我女儿有关,我不得不慎重行事。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但要是离婚后我太太情绪失控,说不定会拿女儿出气啊。”修次先生的发言就有如发布台风警报的气象报导一样,冷静沉着、客观,却缺乏说服力。

“出气?”我反问道。

“她有可能会对女儿动粗吗?”

“动粗?你太太曾有这样的举动吗?”

“有。在与我争论时她一激动起来就会把自己搞得披头散发,还会挥动双手。”

“这……”我有点厌烦地探出身子说:“真是如此的话,离婚不是很危险吗?”

“话说回来,总不能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而勉强我们继续婚姻生活吧!”

我实在很想回他一句:就算勉强也应该要继续下去才对。

似乎与我有同样心情的山田先生噘着嘴说:“不过大多数夫妇都会为了儿女好而勉强维持着婚姻关系呢。”

“我并不认为这是正确答案。”

又是“正确”、“不正确”,你以为是在写考卷啊?

“我总觉得你的讲话方式令人感受不到你对女儿的爱。”语带讽刺的山田先生已经完全展现个性很差的那一面了,不过对这发言我也有同感就是了。修次先生虽然辩才无碍,但我们无法感受到他是真心爱护着女儿。加油啊,山田先生。

为了确认事实,我开口问:“那你太太至今曾对女儿动粗过吗?”

“没有,但当我不在她身旁时她很可能这样做。”他断言道。

“可能是吧?”山田先生冷笑道。

我们又请三代子女士进来,让他们夫妇俩坐在一起。

总之我在不提及跟暴力有关的字眼的状况下,以委婉的说法提出大意为“跟没有工作又歇斯底里的太太比起来,有工作且冷静的丈夫好像比较适合抚养女儿”的建议。

结果不出我所料,三代子女士并不能接受。“不要擅自认定我不行好不好!”她大吼道。

修次先生则是露出“正如我所说”的神情之后怒气腾腾地回应:“这不是擅自认定,而是分析所得的结论。”

“分析?你每次都只会丢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论调!”

“‘分析’哪里自以为是了啊?”

我心想:光是“分析”这两个字就已经够自以为是了。

反正我原本就不抱期待,而事实证明今天确实谈不出个结果。

过了一会儿,三代子女士开口说:“你根本不可能好好抚养女儿嘛!你前两次都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对吧?那表示你原本就没有身为父亲的自觉,你一定认为孩子只是结婚的附加产物吧!”

我心想:这种说法倒是蛮有道理的。修次先生前两次离婚都主动放弃监护权,确实让人感受不到他对孩子抱有疼爱之情。

“你错了。”修次先生否定她的说辞。“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对孩子最好。”

“什么叫最好啊?自以为是!你以为最好就表示你能保护纯子吗?”

“那你又有能力保护纯子吗?”

“什么嘛!我已经都知道了啦!”

协商演变成对骂。我故意深呼吸一口气,随后叹气道:“请两位半个月后再来一次。”

每次看到两个年纪老大不小的成人彼此争论到口沫横飞的光景,总是让我觉得很沮丧。虽然我不是阵内,但也真想对他们说一句:“随你们去吵吧!”可是为了孩子,我还是不禁希望他们能够“和平相处”。

当然啦,并不是父母亲一离婚,孩子就会步入歧途。不过我很确信,照理说应该同行相伴的父母若因互相咒骂而离婚,多少会对孩子产生影响。所以我才会每次都把“随你们去吵吧”这句话吞下肚,竭力设法让每对夫妇的调停工作都能有所进展。

我出了个习题给他们。“下次请两位说说未来打算如何兼顾工作及抚养女儿的责任。”我另外给三代子女士一个附加条件。即便非正式也无妨,请她去找工作并说明工作地点及性质。

大和夫妇并未看对方,甚至可说是背对背地站起来走出谈话室。

关门的声音与震动停止后,我紧绷的双肩得以放松。坐在我两旁的佐藤女士与山田先生也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你觉得如何?”佐藤女士温柔地问道。

“如丈夫所言,太太是比较感情用事一点。但丈夫散发出一种冷漠感,我很怀疑他是否真能好好抚养女儿长大……”我一边摸着头发,一边回想刚刚的谈话内容并说出自己的想法。

“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已经都知道了啦’,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啊?”佐藤女士不经意地提出问题。

“会是外遇的事吗?”

“有可能,我想那个男人八成又会马上结婚吧。”山田先生同仇敌忾的心态表露无遗。

“又要结婚啊?”第三次离婚后紧接着结第四次婚?我实在无法想象。可是,“好像并非不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