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正在一场宁静又漫长的梦境里。
这次,那间墙壁上有各种彩色几何花纹的疗养院明显得不同起来,满院子都是跑动的孩子,他们欢欢喜喜的传着一个花皮球,甚至会为了抢夺桌上的一个大苹果,两个小娃娃你扯我头发,我扯你领子的在地上滚成一团。旁边的大人全部都赶来拉,小孩子都跟个猴子似的,不是脸上沾了饭菜就是手上有泥巴,还笑着闹。
笑的人多了,那些带着孩子做游戏的大人,脸上的笑也就不是那么刺眼突兀。
是啊,真正孩子多的地方,就应该是这样的。
夏意模模糊糊的想着,他也不应该是做这个工作,应该在大城市写字楼格子间里忙碌,或者跟父母一样考上医学院后出来实习看诊,救死扶伤,踏着华灯初上的夜色回到住的地方,拿小鱼干逗弄楼下的傲娇猫咪。
这些都是压得很深的心思,现在全部冒出来,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的上演,夏意木然的看着那个完全不同的自己,笑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真是无比陌生。他正觉疑惶,就看见无数熟悉的面孔,都是称不上关系好坏,但起码知道不坏的人…李绍,安莉,甚至有更多眼熟却不知道叫啥名的人。
好像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平平淡淡有点小烦恼,跟一堆人相处挺自在,大家伙都七嘴八舌的乱侃时可以随便搭话,别人话里的意思甭管是好还是恶,心领神会就可以了,最不济的大约是有个讨厌的上司,你还不得不投其所好…不过总是应该能在周末或者休假时呼朋唤友的唱ktv或者摆饭局,就在这样热热闹闹的交际圈里遇到所喜欢的人——
夏意骤然一惊,眼前的景象像蒙了一层雾似的模糊起来。
画面没有定格还在继续,但是那个在火锅店里笑闹劝酒的场景就好像电影远镜头版越来越远,夏意直直的盯着看,因为那是他最想要却不可得的人生。
再好的梦,也总是要醒的。
夏意有些恍惚,然后模糊的白色就逐渐褪去,碧蓝的海水美丽的珊瑚礁,远远的还有虎鲨在捕猎海龟,水流微一激荡,有淡银色的发丝掠到了自己眼前。
塞壬…
手伸出去,触碰到的是冰凉的感觉,与暖意浓浓的海水完全不同。
夏意却忽然觉得无比安定,这才是真实。他曾经期望的那些,在末世里都已经不复存在——不,其实你还在做梦呢夏意,谁叫你距离海怪伏尔库斯太近。
马尾藻在根端的部分倒没有那么强悍,毕竟太密集了,拥有骇人般缠绕能力的只是最上面接触阳光多的那部分,下面的连点墨绿都不带,漆黑得没一点动静。
夏意睡得昏昏沉沉,忽然就摸索着抓住塞壬的手臂,死死不放。
阳光被马尾藻分隔得支离破碎,漏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多少了,星星点点的晦幽不明。海水稍一波动,海藻跟着起伏,光线也随之飘摇,一切都如同幻境。
伏尔库斯郁闷得不行,百慕大的地形非常奇怪,就是在正常情况下,这里也会有自然产生次声波不停的回荡跟加强。虽然普通人是听不到这个声音的,但海怪很明白,那些无意义的次声波乍听似乎可以不当回事,但万一海水温度骤然改变或者海浪,海底火山在加强次声波,海怪再说话的就等于一锅已经煮沸的汤你硬要再加一勺油。所以伏尔库斯经常用的是超声波,还不敢随便想喊谁就跟谁乱侃。
比方现在,郁闷的伏尔库斯还不能嚎一嗓子叫陶玛斯。
它好奇得都快死了,为什么人类在海里待这么长时间还能活着,击碎了它做为海怪的世界观(等等有那玩意吗),它想啊想,愣是想得睡着了。结果睡得稀里糊涂的醒过来,感觉面前有什么,疑惑的用声波一查探,才想起来塞壬跟夏意还在这里呢。
可这也太没谱了,连姿势模样都没变化,到底干什么呀?
【塞壬,你不饿?】
伏尔库斯很善意的提醒,你不饿,夏意也会饿吧,迷失在百慕大的好多人不是被淹死的,是困在海上被饿死渴死的呀。
塞壬是想,可他走不了啊,手臂被抓着呢。
【塞壬,你还是让夏意离我远点吧。】
【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
【啊?】伏尔库斯迷惑的稍微合拢了下身体,这个动作让大量海藻跟着波动,【我不知道啊,我只能让人类产生幻觉,但是他们在幻觉中看到什么这就…】
它还没说完,塞壬已经不满的一鱼尾抽到它身上那堆肉上了,毕竟么,动作幅度不能太大的情况下,维持上身不动揽着夏意,好像也就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不过论皮糙肉厚,伏尔库斯绝对能拿海怪之中的头名,完全就不在乎。
【等等塞壬你说的是啊,这不对劲!】
那些人类都是清醒着陷入幻觉的!!
都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者很坚定的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路线上。最后累得、急得,饥渴交加支撑不住才栽倒,除非船沉了,否则都是饿死渴死在幻觉里。
这,这也不像啊。
【我,我早说了,让夏意离我远点的!】伏尔库斯声调都变了,忙着推卸责任。
【……】
塞壬俯头看着夏意,也犹豫起来。
其实他是不愿意来的,可终究拿不准夏意到底会想什么,要是夏意想着回到岸上。那么就待在萨加索海吧,比起杀死所爱的人,他宁可夏意永远活在幻觉里。
但是…算了吧,只要夏意在他的身边,一天都好。
就在塞壬犹豫着要将夏意带离时,那边伏尔库斯也迟疑着说:
【要不,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人类?】
怎么反应跟人类这么不像呢?
伏尔库斯不能移动,最多将身体张开到最大,然后好奇的将组成身体的一团肉挪动下,靠着声波确认夏意的蹊跷之处。
结果它刚刚“冒”个头,夏意就陡然张开了眼睛。
跟从噩梦中惊醒是一个反应,大口喘息,于是很可悲的又开始呛海水。
夏意赶紧闭气,侧头避开了塞壬俯下的唇。
他也是突兀的感觉出不对——这海水的味道,怎么不太对呢?就跟喝了酒似的,喉口火烧火燎不说,整个人还轻飘飘的,明显头重脚轻。最糟糕的是,还听到一阵忽远忽近的奇怪声响,啥意义都没有,就是噪音,属于那种白天听着可以忽略,但是夜深人静或者特别烦躁的时候,心情瞬间跌落好几层的杂音。
——他就是被这阵声音扰醒的。
【啊,醒了,我就说他不是人类吧!】
【……】
夏意勉强睁开眼睛,忍着那种被扔到极限飞车上还不给安全带的晕眩,换了别人估计七晕八素吐得死去活来了,还好这么多个月以来夏意都是待在海水里,晃荡程度不比最糟糕的绿皮火车好多少啊。夏意要是踩到陆地上,估计整个人都站不稳,躺着都能感觉到身体还在浮着晃着呢。西风带那惊涛骇浪的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飓风龙卷风都经历过。
他能感觉到手臂与肩背冰凉的触感来自塞壬,拼命回忆也就是感觉很累,然后就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里没有末世,梦里的那个好像也不是他自己,善于交际会说话,到哪里都受欢迎,朋友哥们一堆,工作也很顺畅——对夏意来说这个梦简直诡异的比世界末日还离奇。
最后在想到这样完美的人生,应该结识未来共处一生的好姑娘时,模糊的意识骤然清醒了,明白这一切都是梦,他是绝不可能遇到一个了解他,明白他,他也很喜欢的女人,他喜欢的明明就是塞壬。随后梦境就变成了大堡礁,天与海都是美丽的蔚蓝色,珊瑚礁中栖息各种五色斑斓的小鱼,还有排着队的龙虾,但是那乱七八糟的声音越来越响,在梦境中变成那群乘着小船发现他们的人类,夏意想拉住塞壬,但是没拉住,他看见那群人投出类似鱼叉的标枪,银色的鱼尾被鲜血染红,夏意眼前一片漆黑,就直接惊醒了——
他摸索着塞壬的手臂,牢牢攥住,许久之后才定下神来。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夏意又被惊悚到了。
这,这都是什么?
无数条伸展出去的马尾藻,放射状的扶摇而上无限接近海面,阳光从海藻的缝隙里露出来。新西兰的海藻森林跟这绝不一样,准确点来说那些都是海草,看着完全像是高大的乔木,挺直漂亮得很。而不是软趴趴漂浮的细长条,看着跟蜘蛛网几乎没两样。
觉得这个景象恐怖吧,但是顺着“蜘蛛网”的走向往身边一看。
一块绿油油的大果冻!
真的是果冻,表层半透明,通体都是不太均匀的黄绿色,间或还有些墨绿,但说这是果冻吧绿得有些渗人,还不是那种会被误以为是喜之郎苹果味的漂亮光滑,它颜色分布很不匀称就是一块掉到挤满灰尘的楼梯上的破果冻,看起来真是好惋惜。
不不,更像是去年刚刚流行起来的键盘去尘黏胶。啥颜色都有,只要捏出一团在电脑凸起按钮状的键盘上一滚,再往缝隙里塞塞,重新拎起来的时候能拔出一堆灰尘啊饭粒啊细茶叶梗啊,这些东西都陷在半透明的黏胶里。
夏意正僵着,忽然看见这堆横铺开来好长的黏胶果冻往上鼓动了下,然后两边有缠满海藻的东西猛地一合,果冻不见了。就留下很细长的一部分绿色留在外面,这下看清楚了,边缘有一个个蓝色的小点,整得跟蛋糕上撒的有色糖条似的,坑爹的那绿色上还有明显的一道道纹路。
【塞壬,他,他盯着我…】
伏尔库斯哆嗦着,话都不会说了。
夏意直着眼睛根本说不出话来,这到底是多大一只的贝壳?没错,虽然长得有点离奇,但是明显有两片大大的壳,大得简直像是一条游艇,整个身体是竖在那里的,壳分左右缝隙在上,壳的边缘还是坑爹的锯齿波浪状,你要是说这是为了更好的咬合在一起闭拢吧,还留着挺细的一条缝露出里面像果冻一样的肉,这种感觉——就好像肉太多,太满,卡住了关不拢!
要命的是,这玩意还在不停往外喷着浅白的烟雾,整得跟烟囱似的。
【这,这是什么?】
塞壬误会了夏意的意思,赶紧解释:
【伏尔库斯不会繁殖,他只是爱冒烟而已。】
爱冒烟?
等等不对,这是伏尔库斯?百慕大的那只海怪?
【塞壬…夏意盯着我不放。】双壳里面的绿色肉又滚动了下,伏尔库斯表示欲哭无泪,不对是欲哭无目,这到底是干嘛?要干嘛?
【很正常,人类都喜欢你的同族。】塞壬一点不觉得意外。
产珍珠的贝,人类谁不爱?
【为什么?人类都很怕我!!】伏尔库斯赶紧纠正,【怕得都不敢从这里经过。】
【不是喜欢你,是喜欢你肚子里的珍珠。】
【…珍,珍珠?】伏尔库斯呆滞。
想一下珍珠的形成吧,都是排不出的杂质或者沙粒,掉进贝类的身体中,这难受啊,就日积月累的裹啊裹,刺痛嫩肉甩不掉的刺,当然是同化到不痛喽,这种对贝壳来说跟结石差不多的倒霉东西,人类表示说很喜欢!
太不可理喻了!
【为什么?】
问的好,从前塞壬是不懂的,现在他懂了:
【嗯,在人类眼里等于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石头鱼!】
【哈?】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上最大的贝壳,砗磲,其实大西洋是没这个物种的
多呈现黄绿色是因为他们跟海藻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