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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这世上,自己亲眼所见之事都不可信,还有什么可信之事?
若这世上,自己亲身相处之人都不可信,还有什么可信之人?
信念乃是这人世间最虚无缥缈而又根深蒂固的一种东西,它像人的脊梁,一旦被摧毁,就像由其支撑的整个人,也被着一种最为残酷的方式摧毁了。
此情此景,已无需再问!此人此事,已无需再等!
傅听欢一步踏出,似枝头新花绽放那样温柔;他手中持着一管白玉箫,也似花中一点蕊,正轻慢地随绽开的花瓣舒展身姿。
但他的神色几如幽冥之水,眼中的光,便是水上磷磷的鬼火。
萧见深见此一幕,面色倏然一变,甚至不及起身,便伸手一招,将那悬于墙上的逐日剑招入手中!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萧见深手中方持了剑,傅听欢已一步到了榻前;他刚自榻间跃起,剑与萧已平平相碰。
一声清啸如初生之龙的苏醒,婉转腾挪,直上九霄。
萧见深体内浩荡内劲自手中之剑流转而出,势如奔雷一般自那白玉箫与玉箫主人而去!但也正是此时,本直对着萧见深的傅听欢却中途撤去了力道,恨极怒极一掌全往还在床上的方谦心而去!
奔雷之势甫一发出,却并未碰着预料之中的阻拦之时萧见深已觉不对,此际更是明白了究竟为何不对,他撤回半数力道,想去救床上的方谦心,但咫尺之间如何能够?惊鸿之际,便见傅听欢一掌下去,床上的方谦心虽能仓促应对,却完全无法抗衡这大到巅毫又妙到巅毫的一击,一声不及发出,头颅便如烂西瓜似地被人击碎,刚刚直起的上半身也重新倒回榻上,血与肉块散了一床一地。而萧见深的半数力量,也全在此时轰然灌入傅听欢的体内!
兔起鹘落的一刹间,方谦心死,白玉箫裂,傅听欢伤。
而萧见深眼见方谦心之死,也终于震怒,长喝伴着滚滚雷音而出:“傅听欢!你疯了——”
刚才硬生生吞下去的那一口血终于还是自口中淋漓而出,傅听欢并不答话,他杀了方谦心犹觉不足,足尖向后一点,人轻飘飘地向萧见深反方向撤离之际,裂出纹路的白玉箫已搭上被鲜血染得艳红唇边。
红唇映上玉箫,几滴浑圆的血珠颤巍巍顺着萧管滑下,像极了雪中的落梅,一经溅落就零落成泥。但那随之响起的箫声,却是天地间的第一缕凤唳清音,天降而下,亘古奏响,响起的那一刹那,诸天诸地,神魔万物,全都臣服于此!
但臣服依旧不够。
只因主人的心中在这时早已充满无穷无尽的杀意。
这样的杀意已通过箫声化为实质,割裂着视线所及的一切人与事!
同样的杀意在萧见深眉间凛然而生。
他手臂一震,自三年前回朝之后就封存的逐日剑出鞘。
先是光,然后光化流焰,继而流焰升天成日。
再然后,剑尖,剑身,剑柄,与持剑之手。
破日而出!
无形的劲气在碰撞的第一时间就轰然炸开,凭空而生的劲风将室内的一切吹得东歪西倒,东宫的侍卫统领刚刚接到消息带领侍卫持利器而至,就听霍然一声巨响,书房的房顶被两道人影穿破,无数的砖石青瓦在飞上天空之后又如落于纷纷而下。
只听几声零星的惊呼,在因人影而腾起的烟云之中,还有那如鬼魅似的声音在这巨响里不间歇地传入赶来的众人耳中。
侍卫不知不觉中已心神振荡、鼻耳流血,手中兵器七歪八倒,摇摇难停。
这里的情况让半空中的萧见深一时分心,侧头向下遥望之际,傅听欢音杀一收,白玉箫点,那管绝美之乐器就以和美艳同样的狠辣直朝萧见深手腕刺去,此招若成,这一生一世,对方休再提剑!
这招当然未成!
转脸的那一刹那,萧见深手腕倒转,剑尖斜指,剑刃已稳稳对上那刺来的玉箫。
剑与萧僵持在半空。
萧见深方才回眸。
两人升势早停,半空中无有借力之处,现在正一同向下坠去。
风与衣衫猎猎在侧。
萧见深空着那只手凌空一摘,好像将天光裁了一束成剑,直拍入傅听欢体内。他持剑的那只手同时加上一分力道,白玉箫自红线裂纹之处裂成两半,傅听欢手握残萧倒飞出去,重重撞于建筑,落地昏迷。
下一刹,萧见深同时自半空落地。
不知方才躲到何处的王让功此时一溜小跑来到萧见深跟前,一脸镇定自若询问:“殿下,这逆贼该如何处置?是否投入专门关押重犯的水牢之中?”
萧见深的目光先落在傅听欢身上。
陷入昏迷中的人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躺在地面上,滴滴答答的血从他的唇与身体上落下来,很快就将晕染了附近的一小块地方。
就算只这样放着,对方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危险。
萧见深眉头微微一簇:“先把人关起来。”说罢又看了看周围,当发现自己书房里头的所有东西都被剑气与萧声给撕作碎片,而那先前数度逃过一劫的自己师父做的茶壶也是这碎片中的一员时,萧见深简直不能更心塞。他叹了一口气,“再招人来为孤收拾书房,然后……宣太医,为孤诊脉。”
皇太子一声令下,太医院的掌院立刻放下手中一切,出现在萧见深身前。
两人换了一间宫室。
这位太医已是五旬开外之人,他搭着萧见深的脉沉吟良久,问道:“殿下是觉得哪里不对?”
“近日来我身上本该早已愈合的伤口时时疼痛,还伴随着晕眩的症状;而今日我突然自旁人身上闻到一股香气,便不由自主地按照他所说之事行动。”萧见深说,“孤自幼服食百毒,除催情之药外,普通毒物早已不能对孤有分毫影响。因此孤在受伤之初没有细查,不想还是着了道。”
说话之间,萧见深已除了自己身上的外衣与内衫,露出精赤的上半身。
却不想这一举动却让老太医连忙扭头,一叠声说:“太子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臣虽老朽,究竟也还是个男子!”
萧见深:“……”
他竟无言以对,只好重新拢了拢自己的衣衫,沉声问:“钟太医可有腹稿?”
钟太医以眼角余光瞟了萧见深一眼,见其确实穿好了衣衫之后,方才恢复镇定,说:“依微臣浅见,太子恐是中了蛊。”
萧见深并不意外:“什么蛊?”
“殿下见心房之上可有血丝绘出两个套在其中的圆圈?如果有,这就是同心同意蛊,该蛊成双作对,有子蛊和母蛊之分,当其种于两人体内,经一段时日孵化之后,中子蛊者将听从母蛊吩咐。而母蛊宿主若死,子蛊宿主也必然大受损伤、甚至有性命之忧,乃是一十分阴毒之招数。”
但他又道:“不过看殿下现在情形,似乎……并无什么大碍的样子。”
萧见深微微摇头:“孤说了,孤自幼就遍尝毒草,普通毒物不能伤孤分毫。蛊虽与毒分属两类,但其中想来还是有共通之处,孤虽一时迷惑,但很快就从中挣脱,而那身怀母蛊者见孤被控制,欣喜若狂之下什么都要说出了,孤本待就势试探一二,可惜……”
可惜什么,萧见深没有说下去。钟太医也识相地不去多问,只转向医治上的问题:“既然身怀母蛊者已死,这同心同意蛊也就不足为惧。殿下稍待片刻,臣这就帮殿下将体内子蛊取出。取出不难,只要沿着其被种入之地,再将血肉割开,并佐以特制线香引诱,便能顺利将其挑出。”
萧见深略一点头,只等钟太医取出那切割工具,就见这老太医示意童子打开手边药箱,然后自药箱中缓缓取出了……一条黑布。
取出这条黑布之后,钟太医还向萧见深解释:“用此物蒙眼,可使臣坐怀不乱。每每来东宫为殿下诊治,臣必备此物,以防万一。”
萧见深:“……”
他就算本不在意,看着眼下这情景,也无端升起了些许的担忧。好在老太医虽心态年轻,手头功夫上却十足的老辣,在用些许药材配置并点燃之后,静待一刻钟时间,当萧见深感觉到胸口又传来绵密的疼痛之时,钟太医以布蒙眼,将蝉翼刀立于指尖。但见那银色刀光于肌理之前轻轻一闪,一线红丝便被就中牵出!
端坐在椅子上的萧见深一招手,已将那红丝捏在掌心,定睛一看,乃是一条活蹦乱跳的虫子。
他心生厌恶,手中劲力一吐,已将这蛊摧做飞灰,同时向钟太医说:“蛊已挑出,太医可睁开眼睛了。”
钟太医却不忙着解下眼上的布,反而问:“殿下可整理好衣冠了?”
萧见深已懒得无言以对了。他淡定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保证除了双手与面孔之外一丝肌肤都不露于人前,方才说:“还有一事。”
钟太医这时刚刚睁眼,忙问:“不知殿下还有哪里不适?”
“孤已无不适。但孤需要太医帮孤配一副药。且孤希望,这副药能让孤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大归。”
“这样,孤方才能够见见想见之人,看他们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
萧见深话音刚落,钟太医的目光已开始连连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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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注定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潜伏在这朝野中心之地的诸多探子都得到了一个价值无量的情报,并且他们也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简洁的语言,将这情报传递给自己那位于幕后的主人:
午,太子遇刺,招太医院掌院入宫,至晚间,未见其归。
而仅一日之后,这本该只暗处风云涌动的事情因为皇帝的一旨召太子入宫的旨意浮出水面。
太子萧见深遇刺重伤在床,太医院掌院无能为力,已召太医院其余御医入东宫会诊;皇帝再发御旨,着令二品以上大臣及郡王以上皇室成员,入东宫为太子祈福。
而在这御旨发出之前,还另有来自东宫的旨意,已将庄王与梁阁老请到了萧见深的面前。
这已是一日的傍晚了。
红澄澄的太阳在天边落了半个脸儿,天地倒还是亮着;但正因为天地的明亮,反而越衬得躺在床上的萧见深面色苍白、神色疲倦。
他仿佛刚刚自昏迷中清醒,兀自在床榻上靠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在王让功的小声提醒下看见站在身前的两个人。
他的目光先落在庄王脸上,说了声:“皇叔。”接着又落在梁泉流脸上,道,“梁阁老。”
两人都躬身道:“殿下此时身体不适,未免加重伤势,当多加休息才是。”
萧见深轻轻咳嗽起来,守在一旁的王让功急忙递上用以遮口的手帕。萧见深以白帕掩了唇片刻,继而看了不看,径自将手帕收入被中。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间已瞥见了那出现在白帕之中的点点猩红。
这时萧见深道:“今日叫二位过来所为一事。孤近日恐无心力处理朝政,此时就有赖阁老多加操劳了。”
梁泉流肃容道:“不敢,此乃老臣分内之事。”
萧见深又道:“父皇久居深宫、不理朝政,皇弟垂髫稚童,不堪大任……这最后裁决之权,就交由皇叔从旁协佐吧。”
本低眉敛目的庄王一下子抬起了脸。
他的目光与萧见深的对上。萧见深的那张他不愿意看见的脸,便一下子又冲进了他的脑海中。
但此刻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庄王镇定心神,在床上人疲倦的神态内慢慢躬下身,缓缓道:“本王添为太子之皇叔,有一句话,明知不当说,还是要说。自古以来,任一盛世之朝,只听闻陛下尚在而太子监国,未尝能听闻陛下尚在,而立皇弟摄政王的。”
“此事,本王不能答应。”
太子遇刺重伤一事所造成的的影响,远远不止这斗室之内短短的一席话。
但这些影响对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傅听欢毫无意义。
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对于一个丧失了自由只被困在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的人来说,都毫无意义。
但他还在数着时间。
时间也许是现在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了。
一、二、三。
在他竖起手指,用指甲慢慢在桌子上刻下第三道刻痕的时候,房门终于不再按照每日三餐的时间打开,出现在房间之外的,也不再是每日过来送餐的宫女太监。
他转过了脸,然后自座位上站起来,向站在门口的人走去。
“哗啦——”、“哗啦——”的玄铁铁链在地上拖曳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一切细微的响动。
他走到身上手腕、脚腕的玄铁铁链所能连通的最长的距离。
而这个距离和萧见深此刻所站的位置,还有足足十步。
十步之距,有若天堑。
而两者所有的情情爱爱,那些曾弥足珍贵的过去,那些叫人神魂颠倒的回忆……
在这天堑之下,已如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