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朝帝系及年历
(一)宋
宋八帝,六十年。凡四世,六十六男。骨肉相残,无一寿考令终者。
(二)齐
齐七帝,二十四年。人物历运,于南朝为最下。
(三)梁
梁四帝,五十六年。
(四)陈
陈五帝,三十三年。
前后凡一百七十年,为南朝。
在此时期中,北方中国亦臻统一,为北朝。
以五胡与东晋相比,五胡不如东晋。以南朝与北朝相比,北朝胜于南朝。
晋室东迁,衣冠盛族相率渡江,其留北者力量薄弱,不足以转世运,而诸胡受汉化之熏陶尚浅,故其时南胜于北。南渡人物,皆魏、晋清流,自身本多缺点,否则不致于南渡。历久弥彰,逐次消沉,故南朝世运不如东晋。
汉族留北者,在当时皆以门第稍次,不足当“清流雅望”之目。否则亦追随南渡矣。然正惟如此,犹能保守几许汉族较有价值之真文化,即名教反动以前两汉思想。在魏晋清流视之,则为落伍赶不上时代潮流也。经动乱艰苦之磨励,而精神转新转健。诸胡亦受汉化较久较熟,能与北方士大夫合作,政治教化皆渐上轨道,故北朝世运胜于五胡。
南北相较,北进而南退,南朝终并于北。
二、南朝王室之恶化
门第精神,维持了两晋二百余年的天下,他们虽不戮力世务,亦能善保家门。名士清谈,外面若务为放情肆志,内部却自有他们的家教门风。推溯他们家教门风的来源,仍然逃不出东汉名教礼法之传统。
刘、萧诸家,族姓寒微,与司马氏不同。
刘裕少时伐荻新洲,又尝负刁逵社钱被执。萧道成自称“素族”,临崩遗诏:“我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萧衍与道成同族。陈霸先初馆于义兴许氏,始仕为里司,再仕为油库吏。
他们颇思力反晋习,裁抑名门,崇上抑下,故他们多以寒人掌机要。
时寒族登要路,率目为“恩幸”。齐武帝则谓:“学士辈但让书耳,不堪经国,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此可见当时双方之心理。梁武帝父子最好文学、玄谈,然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颜之推讥为“眼不能自见其睫”也。
但门第精神,本是江南立国主柱。蔑弃了门第,没有一个代替,便成落空。落空的结果,更转恶化。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阮佃夫、王道隆等,权侔人主,乃至官捉车人为虎贲中郎,傍马者为员外郎,茹法亮在中书,语人曰:“何须见外禄?此户内岁可办百万。”阮佃夫豪奢,虽晋之王、石不能过,遂至弑君,梁政坏于朱异,侯景围台城,周石珍辄与相结,遂为景佐命。至陈末,施文庆、沈容卿用事,隋军临汗,犹口:“此常事。”以致亡国。
南朝诸帝,因惩于东晋王室孤微,门第势盛,故内朝常任用寒人,而外藩则托付宗室。然寒人既不足以服士大夫之心,而宗室强藩,亦不能忠心翊戴,转促骨肉屠裂之祸。
宋、齐之制,诸王出为刺史,立长史佐之,既复立典签制之。诸王既多以童稚之年,膺方面之寄,而主其事者则皆长史、典签也。一、再传而后,二明帝宋刘彧、梁萧鸾。皆以旁支入继大统,忮忍特甚。前帝子孙虽在童孺,皆以逼见仇。其据雄藩、处要地者,适足以损其身命于典签之手。当时任典签者,率皆轻躁倾险之人,或假其上以称乱,或卖之以为功,威行州部,权重藩君。梁诸王皆以盛年雄材出当方面,非宋、齐帝子之比。然京师有变,亦俱无同奖王室之忠。侯景围台城,如纶、如绎、如纪、如察之徒,皆拥兵不救,忍委其祖、父以喂寇贼之口。盖南朝除门第名士外,人才意气率更不成。
宋诸帝自屠骨肉,诛夷惟恐不尽。宋武九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无一有后于世。
其宫闱之乱,无复伦理,尤为前史所无。
而宋、齐两代诸帝之荒荡不经,其事几乎令人难信。
宋代则如元凶劭,弑父。文帝欲废太子,告潘淑妃。妃告其子始兴王濬(xùn),濬以告劭。劭弑父,并杀潘淑妃,谓濬曰:“潘淑妃遂为乱兵所杀。”濬曰:“此是下情由来所愿。”
前废帝,年十七为帝。
为姊山阴公主谓帝曰:“妾与陛下,男马虽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妾惟驸马一人,事大不均。”置面首三十人。自以在东宫时,不为孝武所爱,将掘其陵,太史言不利,乃纵粪父陵。称叔父湘东王彧。为“猪王”。以其体肥,以木槽盛饭并杂食,掘地为坑,实以泥水,裸彧纳坑中,使以口就槽食。一日忤旨,缚手足,贯以杖。欲擔(dān)付太官屠猪。建安王休仁请俟皇子生,乃杀猪取肝肺,始得释。又令左右逼淫建安王休仁母杨贵妃。帝之叔祖母。休仁呼“杀王”,尚有山阳王休祐呼“贼王”,东海王袆呼“驴王”。
后废帝。母陈贵妃,名妙登,建康屠家女,年十五万帝。
五、六岁能缘漆杖竿而上。去地丈余,食顷方卞。太后数训诫帝,帝不悦。端午,赐帝毛扇,不华,欲煮药酖太后。左右曰:“若行此事,官便应作孝子,岂得复出入狡狯?”曰:“汝语大有理。”乃止。一日直入萧领军府,道成方昼卧裸袒,帝立道成于室内,画萧道成腹作箭垛。引满将射。左右王天恩曰:“领军腹大,是佳箭堋(péng)。一箭便死,后无复射,不如以雹箭射之。”正中其脐。帝投弓大笑,曰:“此手何如?”夜至新安寺偷狗就昙度道人。烹食。醉还遇弑。
齐则如郁林王,年二十为帝。
亦为其母王太后置男左右三十人。帝慧美,善矫情。父病及死,帝哀哭,见者为之鸣咽,才回内室即欢笑。为其妻报喜。纸中央作一大“喜”字,作三十六小“喜”字绕之。妻何氏即山阴公主之女。纵淫恣。帝自与左右无赖二十余人共衣食卧起,妃择其中美者,皆与交欢。见钱,曰:“吾昔思汝一个不得,今日得用汝未?”赐左右动至百、数十万。
东昏侯,年十九为帝。
尝夜捕鼠达旦。父丧不哭,诿云喉痛。明帝临萠,嘱以后事。以郁林王为戒、曰:“作事不可在人后。”以郁林不杀萧鸾也。按:武帝临终亦戒郁林,曰:“五年中一委宰相,五年外勿复委人。若自作无成,无所多恨。”此可见当时王室之家教矣。东昏既多受父诫,遂以诛戮宰臣为务尝习骑至适,曰:“江祏(shí)常禁我乘马,小子若在,吾岂能得此?”因问祏亲戚余谁,曰:“江祥今在冶。”即于马上作敕,赐祥死。台阁闻奏,宦者裹鱼肉还家。一月出游二十余次。入乐游苑,人马忽惊,问左右朱光尚。(其人云能见鬼。)对曰:“曩见先帝大瞋,不许数击。”帝大怒。拔刀与光尚寻之,不见,乃缚菰(gū)为父明帝。形,北向斩首,悬之苑门。凿金为莲花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步步生莲花。”
此等皆荒诞,疑非人情。然赋与一种可以穷情极意的环境,又习闻到一些一切不在乎的理论,即许武放达的人生理论。而不加以一种相当的教育,其趋势自可至此。
古代贵族阶级,本有其传统甚深微的教育。西汉以平民为天子,诸侯王不皆有教育,不数传尽纵恣不法,多为禽兽行。故贾谊力言治道首重教育太子。而两汉宫廷教育亦皆有法度。
南朝的王室,在富贵家庭里长养起来,但是并非门第,无文化的承袭。他们只稍微熏陶到一些名士派放情肆志的风尚,而没有浸沉到名士们的家教与门风,又没有领略得名士们所研讨的玄言与远致。在他们前面的路子,只有放情胡闹。
由名士为之则为雪夜访友,王徽之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窗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到,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达旦捕鼠。
由名士为之则为排门看竹,王徽之过吴中,见一家有好竹。主已知王当往,洒扫施设,在厅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往寺庙偷狗吃。
庄、老放言,破弃“名教”,愎归“自然”,本来不教人在家庭团体、政治组织里行使。魏、晋名士,一面谈自然,一面还遵名教,故曰名教与自然“将毋同”。南朝的王室,既乏礼教之熏习,因其非世家。又不能投入自然之朴素。因其为帝王,处在富贵不自然之环境中。蔑弃世务的,大抵幼年皇帝为多。则纵荡不返;注意实际的,大抵中年皇帝居多。则残酷无情,循环篡杀,势无底止。
独有一萧衍老翁,俭过汉文,勤如王莽,可谓南朝一令主。然而他的思想意境,到底超不出并世名土的范围。自身既皈依佛乘,一面又优假士大夫,结果上下在清谈玄想中误了国事。
史称梁武敦尚文雅,疏简刑法,优假士人太过,牧守多侵渔百姓。即宗室诸王如临川王宏、武陵王纪等,皆恣意聚敛,盛务货殖,而武帝不问。又谓其好亲任小人。王伟为侯景草檄,谓:“梁自近岁以来,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此可见当时之政俗矣。
当时帝王可能的出路止此。中央政府的尊严,既久不存在。宋顺帝禅位时,逃入宫内,王敬则将舆入宫,启譬令出。顺帝谓敬曰:“欲见杀乎?”答曰:“出居别宫耳。官昔取司马家亦如此。”顺帝泣曰:“惟愿生生世世,不复与帝王作姻缘。”宫内尽哭。曹孟德、司马仲达怍祟,至此末已。秦、汉以来的政治理论,亦久已废弃。除非恢复那些政治理论,中央才可再有尊严,帝王亦才可再有新出路。魏、晋以下世运的支撑点,只在门第世族身上。当时的道德观念与人生理想,早已狭窄在家庭的小范围里。既已无国,复何中央?复何帝王?南朝诸帝王崛起寒微,要想推翻门第世统之旧局面,却拿不出一个新精神来,先要懂得帝王在国家、在政府里的真地位与责任,彼辈自所不能,而却把贵族门第的家庭教育蔑弃了。结果只有更恶化。
三、南朝门第之衰落
门第虽为当时世运之支撑点,然门第自身,实无力量,经不起风浪。故胡人蜂起,则引身而避;权臣篡窃,则改面而事。既不能戮力恢复中原,又不能维持小朝廷偏安的纲纪。在不断的政局变动中,牺牲屠戮的不算,其幸免者,亦保不住他们在清平时代的尊严。
南朝世族无功臣,亦无殉节者。侯景败,王克迎王僧辩,僧辩北人南附,克则王氏世家。僧辩劳克曰:“甚苦,事夷狄之君。”克不能对。又问:“玺绂(xǐ fú)何在?”克良久曰,“赵平原持去。”赵思贤,景腹心授平原太守。僧辩曰:“王氏百世卿族,一朝而坠。”
积久优越舒服的生活,只消磨糜烂了他们自争生存的机能。
颜氏家训:“江南朝士,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假令有者,皆信童仆为之。未尝目睹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又曰:“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棊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
自经侯景之乱,而贵族门第澌灭殆尽。侯景羯族,南奔济淮,仅得步骑八百。称乱渡江,有马数百匹,兵八千人而已。此乃南方社会之熟极而烂,腐溃内讧,而景乘之耳。
颜氏家训:“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歩;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又曰:“建康令王复,性既懦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无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又曰:“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昔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诸见俘虞,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
陈霸先以微人跃起称帝,一时从龙之士,皆出南土,于是北方贵族之地位更促。
萧詧亡而江陵贵族尽。
南渡之衣冠全灭,江东之气运亦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