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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闹剧

惠安师太收了叶家的银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自然不会为难顾莲,----因而早晚诵经时间不限,得了空,还过来陪着说会儿话。

顾莲在栖霞寺住了一段时间,渐渐适应下来。

“小姐醒了?”蝉丫推门而入,----经过上次的君子兰事件,加上离开顾府,不光消了嫌隙,反倒比从前更加亲密和睦起来。

“嗯。”顾莲披了衣服下床,自己松松的挽了一个纂儿。

因为山间寺庙清净,梳妆上头并不上心,只斜斜的别了一根珍珠簪子,----万一顾家的人过来看见,也好让母亲知道,自己的确是在诚心诚意的礼佛。

蝉丫拧了帕子递过来,“小姐洗脸。”

顾莲只觉得她今日特别的热情,擦完脸,又非拉着自己去擦上胭脂香粉,还画了长长的柳叶眉,像是要出席什么重要的场合似的。

蝉丫笑嘻嘻的,“小姐坐好,马上就来。”

顾莲疑惑道:“鬼鬼祟祟的弄什么呢?”

“来了,来了。”李妈妈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的海碗,里面热气腾腾的,----是一碗清香扑鼻的清汤面条,中间躺着一个可爱的荷包蛋,撒上葱花,看起来十分诱人。

顾莲声音迟疑,“妈妈……”

“恭贺小姐生辰之喜。”李妈妈笑得眼睛弯弯的,将面条轻轻放下,“我一大早就起来了,蝉丫还帮着和了面,然后揉了许久,拉得长长的一根,满满的装了这一碗,小姐快趁热吃了。”

----原来今天是自己的十四岁生辰。

顾莲的喉头有些哽噎,看着满眼期待等着自己尝面条的乳母,还有旁边裂开嘴傻笑的蝉丫,鼻子一酸,一瞬间泪水模糊了双眼。

蝉丫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李妈妈上前轻轻拍着,仿佛怀里还是那个小小的婴儿,柔声哄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快别哭了,不吉利……”

“我不哭。”顾莲含着眼泪笑了笑,“我这是高兴,妈妈还记得我的生辰,一大早起来给我做长寿面。”看了看蝉丫,“妹妹也辛苦了。”

李妈妈嗔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小姐的生辰?再说了,做碗面条算得上什么?”忍不住叹气,“这儿准备不了什么好东西,委屈了小姐。”

“不,妈妈。”顾莲摇摇头,“在我心里,妈妈做的面条比什么都珍贵。”她的声音又轻又柔,“要不是妈妈,我哪里能够活到今天?妈妈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能得小姐这一句话,我也不枉了。”李妈妈满目欣慰,微微红了眼圈儿,“只要小姐心里有妈妈就行。”想了想,补道:“老爷和夫人才是小姐最亲的人,哦……,还有五小姐和七少爷。”

顾莲微微垂下眼帘,没有答话。

拿筷子在碗里找了一会儿,夹起面条的一头,一直吃、一直吃,果然是长长的一根没有断掉,----简简单单的一碗面,乳母却是下足了功夫的。

蝉丫笑道:“好吃吧?我闻着就觉得可香呢。”

在顾府的时候,每天都有鸡鸭鱼肉吃,可是那时候心情压抑,吃什么都不觉得有多香,反倒是在寺庙吃多了素食,连一碗鸡蛋长寿面都馋得很。

顾莲早收拾好了情绪,笑道:“还有没有面?让妈妈再两碗你们俩吃。”

李妈妈刚要答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领头的人是玉竹,身后跟着几个拎盒子的婆子,进门笑道:“我是来给小姐送生辰席面的,还有夫人小姐和奶奶们给的寿礼。”

李妈妈上前招呼,领着婆子们去了旁边布置宴席。

玉竹低声道:“我有话要和小姐单独说。”

“家里出什么事了?”顾莲领着她进了里屋,有些担心。

玉竹抬头看了一眼,----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通透,可惜夫人她……,话到嘴边犹豫了下,小声道:“不管我说什么,小姐可都别太难过了。”

“小姐……”李妈妈一直悬心刘家的亲事,让蝉丫在隔壁招呼着,自己悄悄跟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夫人有什么话交待?”

顾莲拉了她进来,关上门。

玉竹深吸了一口气,“小姐,刘家的亲事怕是不成了。”

“怎么回事?”李妈妈大惊,“好好的,连八字都被要走……,难道……,难道小姐和刘公子的八字不合?”

“不是。”玉竹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张嘴半晌,最后一跺脚、一咬牙,“夫人根本就没有给小姐的八字,交给徐夫人的生辰八字,……是五小姐的!”

顾莲愣住了。

李妈妈则是失声喊道:“夫人怎么可以这样做?!”

顾莲反倒一点一点冷静下来,----难怪母亲要把自己送出来,是怕自己知道实情,会在家里大吵大闹,坏了姐姐的好事吧。

无奈自嘲的笑了笑,问道:“那真是恭喜姐姐了。”

“没有。”玉竹连连摇头,“刘家没有和五小姐订亲,为了这件事,这几天家里都快要闹翻了。”一五一十,把听来的都详细说了。

当日徐夫人从顾家拿了八字以后,亲自去了一趟刘家转交。

刘家便将两份八字送去找人合,第二天就出了结果,----乃是上上大吉,批语“天作之合、安富尊荣。”

刘夫人自是欢喜非常,忍不住专门拿去给丈夫看,刘刺史也十分高兴,夫妻俩沉浸在即将娶小儿媳的欢喜之中。

刘夫人高兴之余,不免反反复复多看了几遍。

这一看,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顾家九小姐的年纪明显不对,按着年份一算,今年都已经十六岁了,再看月份也合不上,----顾家这一代小姐以花为名,二月里哪来的莲花?

那刘夫人是清楚顾家姑娘的,以前还去参加过杏娘的生辰宴席,这事儿根本就不用猜,手里的生辰八字肯定是杏娘的!

刘夫人气得不行,与丈夫哭道:“且不说杏娘比我们家文远大一岁,她那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娇滴滴的,一点都不懂事儿。”气得摔了八字,“我才不要娶个没轻没重的儿媳妇!”

刘刺史疑惑道:“会不会是不小心给错了?”

毕竟不想和顾家闹翻脸,刘夫人便忍了气,打算还是先问一问清楚。

因为担心是四夫人捣的鬼,特意让大儿子亲自走了一趟,找到四老爷,把拿错的八字的事说了。

四老爷正惦记着让杏娘嫁给何庭轩,好和心上人做成亲家。

一听此事,岂会猜不出妻子打得如意算盘?再想起小女儿被妻子送走,心内更加笃定,耐着性子哄走了刘家的人,转身回去就吵了起来。

顾莲听到此处,大概能够想象出家里鸡飞狗跳的场景。

玉竹说得满嘴发干,喝了口茶,接着道:“老爷质问夫人,为何要换了八字?夫人便回,自然是姐姐订亲在前,妹妹在后!”

李妈妈急道:“岂有此理?刘家说好是要跟九小姐订亲,岂能因为五小姐没订,就夺了九小姐的亲事?!夫人怎么能这么偏心!”

“妈妈。”顾莲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别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

“妈妈说的这些话,老爷也问了。”玉竹眼神无奈,继续往下叙道:“夫人说,总之杏娘的八字已经给了,要么刘家娶了杏娘,要么就别和顾家结亲。”顿了顿,“还说自己的女儿可不是货物,由得别人想换便换!”

顾莲无语了。

母亲简直就是在撒泼,蛮不讲理,自己故意给错了女儿的八字,居然还以和顾家断交来威胁刘家?真是不服不行。

玉竹看了看她,说道:“老爷气急了,说刘家肯定不会认下这门亲事的。”

李妈妈忙问,“那夫人又怎么说?”

“夫人说……”玉竹叹了口气,“刘家认不认都不要紧,如果顾家不怕得罪刘家的话,就把杏娘嫁给别人去吧!倒要看看,什么人有这个胆子来娶!”

----这才是母亲的最终目的吧。

顾莲总算是明白了。

刘家退亲势必要得罪顾家,即便铁了心要退,两家也得细细商量,一时半会儿的肯定退不了。这个时侯,若是父亲再把姐姐许配给何庭轩,----一女许二郎,谁能忍受得了这份羞辱?

不论如何,首先解决了母亲的燃眉之急。

而且往好了想,刘家有可能最终会答应这门婚事,到时候,姐姐就成了刺史家的小儿媳,----即便最后刘家不答应,何庭轩也未必敢娶差点嫁进刺史家的女子。

母亲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但是她就不想一想,即便刘家忍气吞声娶了姐姐,难道以后姐姐就有好日子过?姐姐是去给别人家做儿媳的,还没进门就得罪了婆家,往后该怎么去修复这份关系?

还是说,母亲打算避过了这阵子的风头,就把姐姐外嫁?反正这么一闹,安阳城的公子哥们,只怕没人敢娶姐姐了。

----不过,这又与自己有何相干?

眼下的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与其担心别人,还不如多想一想自个儿将来该怎么办?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断然不会嫁到刘家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李妈妈跌倒了椅子里,茫然无措,“小姐……”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了,“小姐的亲事……”

顾莲走了过去,安慰她道:“妈妈,没有缘分的事就不要想了。”

玉竹看了看李妈妈,又看了看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小声道:“小姐,我先回去了,有事再过来送消息。”

“辛苦你了。”顾莲摸出两片金叶子给她,“拿着吧,我也没什么好东西。”

自己前途未卜,屋里的丫头只怕早就人心动摇,玉竹还肯过来看望,----而以前在自己面前整日讨好的春晓,却躲了起来。

就凭这个,自己就应该感谢她。

玉竹临走之前,又道:“这次我出来的时候,还碰见了章太姨娘,她让我给小姐捎一句话,‘稍安勿躁,不日就能回府’。”

顾莲目光一闪,“好,我记下了。”

----章太姨娘是打算告诉祖父吗?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再说明面上,自己是来给生病的姐姐祈福的,祖父即便知道,也不方便干涉吧?

反正顾家的人和事都不由自己控制,懒得去瞎琢磨了。

李妈妈的目光不停闪烁,犹豫了许久,方道:“小姐……,以前有些事情,或许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顾莲没怎么在意,随口问道:“何事?”看乳母神色憔悴不堪,有些心疼,“妈妈还是先歇着,有什么话回头再慢慢说。”

“不!”李妈妈忽地哽咽起来,掉泪道:“我原先总想着,不让小姐知道那些难过的事,免得小姐心里介怀,对夫人有了芥蒂……”

顾莲脸色微变,“是什么事?会让我对母亲介怀?”

李妈妈伸手搂了她,哭道:“我苦命的小姐。”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当年夫人怀的是一对双生子,你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唤做荷娘。”

顾莲大吃一惊,“我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在哪儿?”

心下不明白,这为什么扯到自己苦命了。

“没了。”李妈妈摇摇头,“八小姐生下来便不大好,第三天上头就……”红着眼圈儿,诉说着往事,“当时夫人已经二十五岁,嫁进顾府整整十年,膝下只得五小姐一个女儿,一心想要生个哥儿,没想到……”

没想到生了一对女儿,还死了一个。

顾莲大抵有些明白母亲的生疏了。

顾家一共四房,小姐不少,比如杏娘前头的四个姐姐,----自己排行第九,前面应该还有一个八小姐,但并没多想,以为哪一个不在安阳的堂姐。

没想到,居然是自己孪生的亲姐姐。

----这件事,乳母一直没有跟自己提起。

李妈妈擦了擦泪,接着道:“那时候又是夏天,夫人在月子里本来就难熬,一心想要的哥儿没得着,偏偏还折了一个女儿,月子里就掉了好几回眼泪,产后的恶露一直都止不住,眼看就要把身子给败坏了。”

屋子里有一种压抑的静默。

顾莲轻声问:“后来呢。”

“当时白太夫人还在。”李妈妈叹了口气,“因为担心夫人的身体,就把小姐抱过去自己养着。方才玉竹说到的章太姨娘,是白太夫人屋里的丫头出身,时常过去服侍的,所以我想……,她是念着往昔的情分才帮小姐的忙。”

顾莲纳闷,“这件事,章太姨娘并没有跟我提起。”

不过也不奇怪,自己就见了祖父一次,章太姨娘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哪有一见面就来诉说旧事的?再往后,自己来了栖霞寺。

----这些都是次要的。

顾莲摇摇头,把旁枝末节先放到一旁,抓住了乳母话里的重点,“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出月子,就已经没有养在母亲身边了?”

李妈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顾莲不无苦笑,“想来就算是在月子里的那段时间,母亲光顾着伤心八姐姐,也是无暇顾及我的。”

再后来自己去了祖母跟前,接着逃难走散,一分别便是整整十四年。

掰指一算,自己和母亲没有过一天欢乐时光。

李妈妈轻轻叹气,“总之,小姐和夫人就是没有缘分。”

顾莲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回顾了一遍,还是觉得有些不解,----往坏了说,大约是母亲认为自己克死了姐姐,但毕竟不是哥哥,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不存在谁更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十四年都还解不开?

想了想,问道:“还有其他的事吗?”

“没有。”李妈妈摇头,“再后来……,后来我就带着小姐逃难了。”

或许还有什么事,连李妈妈都不知道?顾莲这么想着,暂时懒得去深究头痛,反正已经知道,母亲对自己的疏远是有缘故的。

既然有原因,反倒不那么纠结伤感了。

李妈妈却越说越伤心,“想不到,回来以后夫人她……,不如待五小姐那么亲倒罢了,怎么可以……”再次落泪,“小姐好歹是夫人的亲生骨肉,怎么可以坏了你的大好姻缘?怎么能这么狠心……”

顾莲勾了勾嘴角,淡笑道:“或许母亲想着,我没了刘家的亲事还能再找,要是不这么一挡,姐姐必定要嫁给何家表哥,孰轻孰重?在母亲心里自然一目了然。”

“可……”

“好了。”顾莲摆了摆手,“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多说无益。”

心下想的是另外一件事,----章太姨娘会对祖父说什么呢?她又知道多少?站在祖父的立场,会如何看待儿子屋里的这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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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的太姨娘章氏,是在一次饥荒逃难中被卖进顾府的。

大半年时间没吃过饱饭,饿得又瘦又小,只剩下一双眼睛乌黑可人,----被太夫人白氏一眼看中,让人带下去梳洗干净。

白氏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兼之貌美,称得上才貌双全,可惜父亲在仕途中行差就错,家道中落,否则也不会给人做了继室。

闲暇的时候,白氏总是爱教小丫头们识几个字,或是给她们说些故事,在亲戚朋友的圈子里,是个出了名的温柔爱笑之人。

跟着这样的主母,章氏只觉得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白氏三十岁的时候,还是只得四老爷这一个儿子,于是便做主,把章氏送给了老太爷做通房丫头。

章太姨娘为报主母多年的恩情,一直没有怀孕。

不过随着年纪慢慢增长,时常会觉得寂寥。

后来四夫人生了双胞胎姐妹花,产后体虚气弱,偏偏八小姐还夭折了,更是伤心落泪不已,----就这样,九小姐被抱到了白太夫人的屋里。

回忆起从前的欢乐时光,章太姨娘忍不住浮起微笑,继而神色一黯,后来出了那样的举国大乱,九小姐在流民中走散,没过多久白太夫人也去世了。

----生命里只剩下漫长悠远的孤寂。

有关九小姐被送去栖霞寺一事,里面藏的弯弯绕绕,估计除了当事人,就没有再比自己更清楚的了。

可是……,要怎么开口呢?章太姨娘有些为难,不过算算日子,这件事想来捂不住太久了。

果不其然,没几天刘刺史就亲自过来登门拜访。

顾老太爷先是意外,继而震惊,然后便是怒不可遏,与刘刺史道:“且放心,等我问清楚以后,明日就会给你们家一个答复。”

刘刺史虽说不快,但瞧着老爷子似乎并不知情,不想掺和到顾家私事里面,既然得了保证,遂道:“都是一些儿孙辈的小事,有劳顾老费心了。”

等人走后,顾老太爷的脸色很不好看。

章太姨娘端了热茶过来,不知怎地,手一抖,没拿稳洒了些许出来。

“连个茶都端不好?”顾老太爷抬起头来,语气不满。

章太姨娘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件事情……”垂了眼帘,不敢去看老太爷的眼睛,“我……,我不知道该不该……”

顾老太爷最烦人磨磨唧唧的,瞪了一眼,“要说就快点说!”

章太姨娘服侍了男主人几十年,十分清楚他的脾气性子,等他上了火,方才上前跪在地上,目光惊慌,“求老太爷救我!”

顾老太爷神色微变,“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章太姨娘低声,“老太爷做七十寿诞的那天,妾身偶然路过花园,看见了一件不该看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