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想仔细将这张卖身契从头至尾看一遍, 沈丞相却突然跳了起来, 从她手中那一沓子卖身契中,独独抢走了这一张。
沈楚楚不解的抬起头:“爹?”
沈丞相将那张纸攥成一团, 手臂微微有些发颤:“楚楚啊, 爹刚想起来刑部侍郎找爹还有些事情,待到爹处理完事情,再去看你。”
沈楚楚不为所动的看着沈丞相,要真是有事,他早就走了, 便不会陪着她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她也不是傻子, 沈丞相方才的动作实在太可疑了,如今又突然说自己有事要走,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让人很难不多想。
而且贺柠这名字,怎么看着就那么眼熟?
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撇开这张奇怪的卖身契不谈,沈楚楚也不想和沈丞相绕弯子, 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丞相府,此行最大的目的便是要问清楚有关太后的事情。
若是让沈丞相就这么走了, 万一他因为这张卖身契, 故意躲着她一日, 她明日一走,往后想再单独与沈丞相交谈就难了。
“女儿不久之前,曾在慈宁宫无意间看到了爹爹少年模样的画像。”她开门见山,丝毫没有给他逃避的余地。
沈丞相起身的动作一顿, 手指不自知的紧紧收缩着,将那攥成一团的卖身契,捏的哗啦作响。
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引起了沈楚楚的注意,她眯起眸子望着他手中的纸团,眼前突然闪过太后面瘫的脸庞。
是了,她知道贺柠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眼熟了。
那是太后在那副画下的落款,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甚至都没看清楚那落款的全貌,太后便神出鬼没的站在她身后,开口说了话。
虽然没看清楚全部的落款,但是贺柠两个字,她算是在慌乱之中记了下来的。
沈楚楚紧紧的咬住下唇,如果那副画是太后亲笔所作,那落款贺柠两字,莫非就是太后的名讳?
若是这般说来,这张卖身契,难道是太后的?
正当她失神之际,沈丞相长叹了一口气:“她发觉你看到那副画了吗?”
沈楚楚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关心之意,她犹豫着摇了摇头:“女儿不知她有未发觉,想来是没有。”
太后若是知道她看了那副画,还会让她安然无恙的离开慈宁宫吗?
“爹爹,女儿想知道,您和太后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蹙起一双罥烟眉,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后给沈丞相作画,沈丞相手中又攥着太后的卖身契,这怎么能不让人好奇?
沈丞相十指攥紧又松开,半晌之后,才将手中团的皱皱巴巴的卖身契,放在了书桌上。
“这件事,太久远了。你若是不提起,爹已经忘了。”他坐了回去,侧过头望着窗棂外的一株红梅。
沈丞相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那是三十多年前,他还是弱冠之年,刚刚从五国游学回来。
一回到丞相府,还未下马,便有个书童跪在了地上,抱着他的小腿痛哭流涕。
他认出了那书童,是他曾经私塾先生的伴童,往日经常与私塾先生一起出入丞相府。
好不容易等到那书童止住了眼泪,他才知道书童嚎啕大哭的原因。
私塾先生于五年前被父亲选中,做了他的教书先生。
当时先生那一届乡试的解元,虽还未等到三年一次的会试,不过先生满腹经纶与才华,父亲相信先生可以考中一甲进士及第,最起码也要是个榜眼或是探花。
先生其实与他只相差了六岁,但先生成亲早,他初见先生时,先生只有二十一岁,却已经有个六岁的女儿。
他见过几次先生的女儿,性子活泼开朗,小小年纪便有不凡的画技,几乎是将先生的才学继承了八、九成。
他与先生朝夕相处了两年的时间,他们两人惺惺相惜,先生把他当做知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后来先生不负众望,在他和父亲的支持下,顺利的通过了礼部的会试,一举考中了状元。
先生入了翰林学府后,虽然忙碌起来,但只要先生一有时间,保准会来丞相府与他对月畅饮。
又过了一年的时间,先生的官途顺风顺水,已经成为了太子少师,官从正二品。
那一年,他十八岁,已然到了该去游学的年纪,只好与先生告别分离。
走之前父亲让他转告先生,切记要与太子保持距离,太子性格软弱胆小,若是走的近了,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
当时他年纪轻轻,也没将父亲的忠告当做一回事,父亲一直都是中立党,从不参与夺嫡之争,对于先生之事,未免管的有些太多了。
当晚先生与他畅饮酒水,对月作诗,好不快哉。但喝酒喝得多了,他便将父亲让转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到他翌日离开晋国之后,他才想起此事,不过那时他已经到了藩国,再让人回去送信,似乎有些多此一举。
他嫌麻烦,还是没让人给先生送信。
本以为只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可他万万没想到,两年之后游学回来,先生会因为涉嫌与太子谋逆造反,而被下旨满门抄斩。
他带着书童赶到了地牢外,却被狱卒拒之门外。
那地牢中关押的都是死囚犯,即便他是当朝丞相之子,一样没权利进去。
后来他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网,再加上父亲暗中的帮助,他才得以在先生被处死之前,与先生见上一面。
他备上了先生最爱喝的女儿红,带着满腔的悔恨,见到了狼狈不堪、浑身是伤的先生。
先生说,这辈子最愧对的,便是他的小女儿。
先生还说,若是有来生,便再也不为官了。
三日之后,午时一刻,先生一家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
他日夜颠倒的饮酒,他知道先生是冤枉的,可他救不了先生,只能用酒来麻痹自己。
浑浑噩噩的不知过了几日,父亲忍无可忍的用一巴掌打醒了他。
那一日,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毛毛细雨,春日的温风拂过面颊,迎面吹来了生命的气息。
听闻先生的尸首被抛掷于乱葬岗,他孤身一人,撑着一把竹骨伞,徒步去了城郊外的乱葬岗。
他闻到了尸首腐烂的味道,那一阵阵恶臭,熏得他险些将隔夜饭都呕出来。
在那堆积如山的尸首中,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那尸体中,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他看着那女孩,呆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是先生的小女儿,名叫贺林宝。
贺林宝是贺家唯一的幸存者,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但他还是将她带回了丞相府。
先生入仕为官后,将家人保护的很好,特别是贺林宝,除了与他见过几面之外,她几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面。
为了掩盖贺林宝的真实身份,他同时往丞相府买了一批仆人,将她夹杂在其中,名正言顺的混进了丞相府内。
他为她改名为沈柠,但她死活不愿意改掉自己的姓氏,他知道她是想守住心中最后一丝执念,最终还是向她妥协了。
贺柠喝的是假的鹤顶红不错,但那鹤顶红只是兑水稀释了,虽说毒性因此而减弱了,却也不代表她喝下去就一点事都没有。
原本身体健康的女孩,卧病在床了将近两载有余,他悉心照料,用最昂贵的药材吊着她一口气,活生生的将她从黑白无常手中抢回了性命。
努力了两三年,也只是堪堪保住性命,她还是病恹恹的,身子更是落下了宿疾。
贺柠不像幼时那般活泼开朗了,她最多的时候,是趴在窗户旁,对着窗外发呆。
为了让她重燃活下去的希望,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他每日都会抽空陪她一同作画,帮她找回兴趣爱好,让她对生活有些盼头。
开始作画的贺柠,似乎慢慢走出了阴影,与他说话的次数多了,偶尔还会对着他笑一笑。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父亲身体出了问题,皇上也紧跟着驾崩,作为沈家的嫡长子,他不得不撑起沈家,替父亲分担。
入朝为官后,他变得忙碌起来,陪她的时间就变得少了。
父亲的病情越发的严重,唯一的心愿就是看他娶妻生子。
他将妻子的人选,定在了林家的二小姐身上,他不想突兀的上门提亲,只怕再惊扰了林二小姐。
所以他每日下朝之后,都会刻意去和林二小姐玩偶遇,林二小姐三五日会出门一次,大都是去些胭脂铺之类的地方。
接触了约莫有一个月左右,他们总共偶遇了七次。
最后一次,他准备跟林二小姐说一说自己想提亲的事情,但刚一开口,便在胭脂铺门外,撞见了出门来买石青颜料的贺柠。
贺柠看到他,并没有跟他说话,只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转身便离开了。
没过几日,他上门提亲,才知林二小姐几日前参加选秀,刚刚被新帝选中了。
而后更让他惊愕的消息传来,贺柠私下找到林二小姐,说自己是丞相府送给林二小姐的陪嫁礼物。
林二小姐日日与他偶遇,自然是知晓他的心意,若非是被新帝选中,她也是愿意出嫁做他的夫人。
不知抱着何种心态,林二小姐收下了贺柠,并让贺柠以陪嫁滕女的身份入宫。
他知道此事之时,贺柠已经与林二小姐一同入宫,他再想去阻拦,却为时已晚。
贺柠入宫,令他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怕贺柠是想报复新帝。
当初贺家被满门抄斩,全是拜新帝所赐,新帝为了登上皇位,故意设计了太子,给太子脑袋上扣下了造反之名。
贺家是受了太子牵连,被新帝顺带手一起铲除了。
后来他在宫宴上,私下去找过贺柠一次,贺柠一脸冷漠的告诉他,往后他们两人恩断义绝,相见既是陌生人。
她还说,她不会复仇,让他放心。
再后来,贺柠成了新帝的宫嫔,林二小姐也因为怀了皇子被晋升为林贵妃。
他听闻她不知做了何事惹怒了林贵妃,被扔进了掖庭中受罚,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暗中派人打点照料。
不久之后,贺柠也怀了新帝的骨肉,被新帝从掖庭之中接了出来。
贺柠被人下了毒,她拼了命将孩子生了下来,但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死婴。
同一年,父亲病重,他也遇见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与那女子成为结发夫妻。
成亲两年后,父亲终究没等到他的孩子出世,便合上了双眼。
许是父亲显灵,没多久他的夫人就怀了身孕,十月之后在宝莲寺外生下了他的嫡女。
也是在这一年,林贵妃突染重疾,丢下了幼子便撒手人寰。
贺柠接手林贵妃的幼子,步步高登,那幼子被立为储君,他也终于放心下来,知道贺柠已经放下了过往,不会冲动之下去报复新帝。
故事到了这里,沈丞相便停住了口,他的面容略显苍老:“这张卖身契是爹伪造的,不作数的。”
沈楚楚咬住唇瓣,心情复杂到了极致。
到了这时,沈丞相还在帮太后说话,怕她将卖身契拿给司马致。
她终于知道太后为何要扶持姬家造反登位了,先帝为夺嫡位,害了太后满门性命。
太后能有如此耐性,甚至隐忍至此,过了将近三十年才动手复仇,这城府简直太可怕了。
“楚楚,此事牵连众多,若是让皇上知晓……”沈丞相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沈楚楚叹了口气:“女儿明白。”
沈丞相窝藏罪臣之女三十载,那罪女还成了晋国的太后,这要是让司马致知道了,沈丞相便是死罪。
“爹,女儿有一事不明。”
沈楚楚犹豫半晌,有些不好意思的缓缓问道:“爹和太后,可曾有过什么关系?”
她总觉得太后还有什么秘密,虽说姬家位高权重,但姬家绝对不是造反人选中,最好的选择。
姬旦将军这个人野心很大,而且不易控制,若是姬旦造反成功,有七成的可能性会杀死太后,以绝后患。
她相信太后这样聪慧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但太后还是选择和姬家合作,而且太后要扶持的人选,并不是姬旦将军,而是姬钰。
她很难不去怀疑,太后就是为了姬钰,才和姬旦将军合作。
刚好姬钰和司马致的年纪相仿,姬钰的生辰,又与太后生出死婴的时间很是接近。
可能是她想的太多了,但她总觉得姬钰或许就是太后死掉的那个孩子。
而且沈楚楚认为,以太后狠戾的性子,拼死去为先帝这个仇人生下孩子,可能性有点小。
再加上太后在慈宁宫作画,画的还是少年时的沈丞相。这一眼便能看出,即便是如今,太后对沈丞相是有情的。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太后拼死生下的,其实是沈丞相的孩子?
沈丞相被她问的一愣,而后老脸通红的轻咳两声:“她在爹心中,只是个妹妹罢了。”
这便算是间接的回答了沈楚楚的问题,他一直把贺柠当做亲妹妹一般,又怎么可能会跟贺柠发生什么。
沈楚楚略显敷衍的点点头,沈丞相把太后当妹妹,太后可没把沈丞相当成哥哥。
因此这个回答,基本上就跟没说一样。
沈丞相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沈楚楚连连应下,离开了书房。
他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口气,他本不想将这些事告诉她,可又怕她对贺柠没有警惕之心,届时将画像的事四处乱说。
这些年,他一直想尽力补偿贺柠,但不管他怎么做,她都将他当做陌生人一般对待。
算起来,已然有二十多年的时间,她没有好好跟他说过一句话了。
也不知他阖眼之前,可还能再听她如年少之时一般,喊他一声邵华哥哥了。
沈楚楚回去之后,连午膳都没顾得上吃,躺回榻上倒头就睡。
待到她醒来之时,金乌已然被一轮弯月代替,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子里,她揉了揉眼睛,神色懵懂的朝着四周看去。
近来她也不知是怎地,总是犯困,记性也跟着减退了不少。
这一觉醒来,沈丞相跟她说过的那些往事,已经被她忘掉了三分之一。
沈楚楚爬起身来,将较为重要的事情,用笔墨记在了自己的绢帕上,而后将绢帕叠好,塞进了锦囊之中。
许是白日睡多了,她现在也不困了,只是半天没吃饭,感觉肚子有些饿了。
这个时间,也不知碧月睡了没有,她穿好鞋子,披上大氅,慢吞吞的走到了院子里。
沈楚楚走到门外,脚步一顿,只见院子中矗立着一个纤瘦的背影:“临妃妹妹?”
临妃慢里斯条的转过身,一双罥烟眉微微挑起,嗓音略显空灵:“嗯?”
沈楚楚走上前去,将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披在了临妃的身后:“虽是立春,天却也还冷,穿的这般单薄,若是着凉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临妃便抬手叩在她的腰后,将她往前猛地一拉。
沈楚楚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撞进了临妃的胸口,许是临妃沐浴过后将那垫子摘了下来,这一次倒没有像往日一般撞得生疼。
临妃纤细葱白的手指,扣在她的脑后,将她的脑袋摁在了自己的脖颈间,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这样暖和。”
沈楚楚:“……”
她怕直接推开临妃,会伤了临妃的心,只好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妹妹进屋去更暖和,这么晚了,妹妹进去睡觉可好?”
临妃勾唇一笑:“一起睡?”
沈楚楚哽了一下:“……不了。”
她怕万一半夜她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临妃手持玉势,摁倒她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那真是要吓死人了。
“呃,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沈楚楚垂下眸子,正好瞥见临妃手中的一本册子,连忙转移开话题。
临妃松开手,放开了沈楚楚,将册子放到了她的手中:“母皇给的。”
沈楚楚就着月光,看到了册子封面上写着的几个大字——人.妻是怎样炼成的。
她的嘴角不禁抽搐两下,凉国的女皇真的是比临妃还要彪悍,果真是虎母无犬女。
册子不算太厚,约莫是十几页的样子,每一页上都以选择题的模式,写着如果做好一名妻子。
“当妻子怀有身孕时,若是夫君有需求,妻子该怎么做?”
沈楚楚怔怔的将书册上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轻声读了出来:“一,为夫君纳妾。二,让夫君去找青楼女子解决。三,让夫君憋着,如果憋不住就……”
临妃从容的抬起眸子,嘴角微挑:“就杀了他,再换一个。”
沈楚楚:“……”
她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淡定一点,不管怎么说,凉国都是女尊国,肯定要比晋国的民风豪放一些,换夫君是正常的。
沈楚楚又没忍住翻了一页:“当妻子怀孕时,如果夫君有需求,并且想让妻子来解决,妻子该怎么做?”
“一,动手。二,动口。三,用……鼻孔?”
鼻孔???
沈楚楚又往后翻了两页,她的三观和五官一起碎了一地,除了前面的选择题模式,后面这本册子就变成了春宫模式。
各种闻所闻问、见所未见的动作,惊的她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看这个是想家了吗?”沈楚楚将册子还给了她,再也没眼看下去了。
这个是凉国女皇给临妃的,临妃随身携带着这本册子,想来肯定是想念女皇了。
临妃不紧不慢的伸出手臂,叩在她的下颌上,从容淡然的凑近了她的面颊:“不。温故而知新。”
“我只是想和你试试。”
临妃说这句话时,那略显冰冷的气息洒在了沈楚楚的脸上,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小蛇。
她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呼吸,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去,可身子却像是被强力胶水黏住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现在的临妃,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庞,但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沈楚楚觉得十分陌生。
面前这人,根本就和白日的临妃判若两人,就好像跟鬼上身了似的。
眼看着临妃越凑越近,她却死活都挪不开身子,沈楚楚绷紧了后背,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屋顶上悄无声息的跃下一个黑影,手中的泛着寒气的剑刃指着临妃,低喝一声:“放开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临妃:我们不生产绿帽子,我们只是绿帽子的搬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