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拓跋延的母亲是个舞姬, 在汗王众多妃嫔中甚至连个妾都算不上。
因为身份地位太低,所以即便她给汗王生下两位皇子,位份仍旧低贱, 拓跋延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跟弟弟, 明明也是父汗的孩子,可其他人却从不尊敬他们, 甚至连父汗对他们都不闻不问。
直到有一天, 太后忽然想起两个皇孙不能一直养在出身低贱的舞姬身边,便命人给拓跋延的母亲灌下一杯毒酒。
那年他七岁, 弟弟四岁。
明明他自己还对世事懵懂无知,却已经知道死命用手捂住弟弟的眼睛, 不让他看, 可这样一来,拓跋延自己的眼睛就捂不住了, 他就那么亲眼看着母亲在他面前毒发, 七孔流血, 暴毙而亡。
母亲死不瞑目的样子,永永远远印刻在拓跋延的脑中。
他和弟弟被带进王庭, 安排在一座小宫殿里, 他们安分守己, 每天吃着被奴仆们克扣过的饭菜, 身上的衣服总要穿到实在遮不住手脚,伺候的宫人才会帮他们换。
可饶是他们兄弟俩过得这般谨小慎微, 弟弟却还是因为不小心抹了后宫刘美人养的一只波斯猫而被刘美人抓住教训。
拓跋延给刘美人磕了无数个头,把额头都磕得出血了,刘美人才肯把弟弟放了, 大概是因为惊吓过度,弟弟当天下午便发了高热,拓跋延跑到太后宫里求救,可传话的宫人们不把他当回事,一句太后在午休就把他隔绝在太后宫外。
拓跋延跪在太后宫外等了一个时辰,也没有人理他。
他回去之后,对高热不止的弟弟手足无措,除了抱着呢喃不止的他,听他神志不清的喊着哥哥。
拓跋延抱着弟弟哭,那个时候他好希望能有个强大的人来帮帮他们。
可谁会来帮他们?没有!
而那个时候拓跋延还不知道,他抱着弟弟的那天晚上,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弟弟的声音。
拓跋延的弟弟死了,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被宫人们强行抱走,小手从宫人的腋下掉出,随着宫人行走的幅度无力的晃悠。
从那天之后,拓跋延就知道要擦干眼泪,挺直脊梁骨,哪怕再怎么难堪和痛苦,他也要振作起来。
在他所处的这个世界里,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让人尊重,终有一日,他会让那些伤害过母亲和弟弟的人全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而拓跋延做到了。
他陷害太后与人通|奸,让她身败名裂,让她百口莫辩,让她的孩子们个个都嫌弃唾弃她,而她宫里的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汗王怕走漏风声,于是一个不留,将他们全都处死。
刘美人和她的那只猫则更没有好下场了。
她既然喜欢这些畜生,拓跋延就把她和宫里养的那些猛兽关在一起,第二天早上刘美人被宫人发现的时候便是一具叫人不忍直视的残尸,而她的那只油光水亮的波斯猫,除了一些猫毛之外,连个尸骨都找不着。
拓跋延用自己的方式在王庭中站稳脚跟,从舞姬之子一路攀爬,爬到了他的父汗眼前,成为父汗最喜欢那个儿子。
他以为这么多年的权利争斗已经让他的心彻底坚硬,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心软和动容。
可当他看到高玥这个被自己父亲抛弃的弃子在北辽的质子,举步维艰,处处受欺的样子,就想起了自己那早亡的弟弟。
同样是王室中得不到庇护的孩子,同样脆弱无依。
对有些人而言,作践和欺凌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的人,就能让他们感到无比痛快,根本无关你有没有做坏事,你有没有不守规矩。
因为在高玥身上看到了弟弟的影子,拓跋延便有意无意的对那被遗弃的孩子多些照应。
直到武威军大败北辽安格部落之后,有人提出要杀了礼朝的质子泄愤安军心,那时候拓跋延不在大定,回来之后才听说高玥自己跑了。
他留在质子府的两个侍从被严刑拷问,也没有人说出高玥的下落,行刑之人气愤不过,觉得他的侍从既然不肯说话,那从今往后就再也不必开口,给他们喂了哑药,送去了下九流的地方。
拓跋延一直在暗地里寻找高玥的下落,但也只敢悄悄的,不敢闹出动静。
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自身难保的孩子会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
高玥假意投诚拓跋钊,并且配合拓跋钊想灭杀礼朝使团的意图,只为了能顺理成章的走到汗王面前刺杀。
但刺杀并不是高玥的最终目的,只是让他有机会拖拓跋钊下水,还顺便给了拓跋延一个在汗王面前救驾的机会。
这样一来不管拓跋钊会不会被惩罚,至少汗王绝对不会对救过驾的儿子再生怀疑。
只要汗王不怀疑拓跋延,那外界再怎么说拓跋延通敌卖国都没用。
而他之所以会做这些,在拓跋延看来只有一个原因:
他不想活了。
哪怕听说礼朝有使团来到北辽,他也打从心底里不会相信那些人会把他带回家。
**
礼朝使团落脚的驿馆内,高瑨在房间帮谢郬处理好伤口后出来,左手用竹板夹着,吊在脖子上。
隋、汪两位大人上前告诉他后来在大殿中高玥的所作所为。
“这可如何是好?”
隋大人头上顶着块湿毛巾降温,他这半生下来,就算是考科举的那几天也没有到北辽来这两天过得提心吊胆,直上直下,要死要活。
“质子当殿行刺,这罪名加身,便是我们赢了也带不走他啊。”汪大人相当了解隋大人此刻有多上头,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快了。
以为只是来送个使团,顺便在北辽做个客,谁想到差点团灭,好不容易赢了,以为可以回去了,那位质子小殿下又来了这么一出,这是不把他们搞死就不甘心吗?
高瑨沉声:
“他在北辽的遭遇,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他做出这举动,想来也是无奈之举,不管怎么样,这回我是一定要把他带回去的。”
隋、汪两位大人面面相觑,尽管他们能体谅质子小殿下的举动,可他行刺的是人家的大王啊,人家本来就不怎么想放他回去,这么一来,人家都不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直接就能把人扣下了。
高瑨走到驿馆回廊下看着乌沉沉的天,他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再等几日。”
高瑨目光冷冽,盯着手心的一滴雪水,将手掌收紧把雪水包裹。
将隋、汪两位大人打发走之后,高瑨返身回房,看见谢郬正挣扎着从床铺上坐起,他赶忙小跑过去将她按回床铺。
“躺好。肋骨断了还不安分。”
谢郬洗了脸上的黑灰和胡子,露出原本面貌,不过青一块紫一块,感觉看起来还不如之前脸上涂了黑灰的样子。
“嘶。”
谢郬也是动过之后才感觉到疼,躺到床上好一会儿也没敢动弹,稍微缓过来一些后,对高瑨问:
“你的伤怎么样?”
高瑨替她整理额前碎发,将吊起的一只手臂稍微抬起来给谢郬看了看,说:
“比你强点儿。”
谢郬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想抬手打他,可手臂肌肉就跟灌了铅似的,根本抬不起来,嘴角似乎也伤着了,脸上痒痒的,谢郬不禁对高瑨问:
“我脸是不是被打了?”
高瑨正要回答,就听谢郬自问自答道:“行了,你不用说了。”
“为何?”高瑨问。
谢郬瞥向高瑨脸上的伤:“你都被揍成这熊样,我能好到哪里去。”
高瑨忽然笑了,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
“如今你算是破相了,所幸你遇到个好郎君,就算破相了我也不嫌弃。”
谢郬扭头避过,心中咆哮:
【别趁人之危我警告你。】
【你庆幸我手脚不能动,要不然现在指定呼你一巴掌。】
【让你也体验体验什么叫好婆娘。】
谢郬的心思被自己展露无疑,高瑨奇怪的看着她,问道:
“你现在骂人都不避着我了?”
谢郬无辜问:“你说什么?谁骂你了?”
高瑨无语。
谢郬得意。
经历过斗兽场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心声能被高瑨听见这件事了。
反正就算她介意也没用,还不如接受,然后善加利用,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同样的,就算谢郬在心里骂了,高瑨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能因此给她治罪,罪名是:她心里骂我了吧。
想明白这些之后,谢郬也就无所畏惧了。
高瑨念在她身上有伤,不跟她一般见识,见谢郬床侧还有空位,干脆给自己寻来个枕头,在谢郬床边直接侧卧着躺下,他若有所思,侧着身给谢郬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乱糟糟的头发。
谢郬见他有心事,问他:
“在想什么?”
高瑨把高玥后来做的事情告诉谢郬,把谢郬也给整愣住了,第一反应就是:
“他跟拓跋延什么关系?”
高玥在殿上借着拓跋钊的名义行刺这件事,怎么看最大得利者都是拓跋延,所以谢郬才会有此一问。
高瑨摇头:“不知道。等带他回去以后再问吧。”
谢郬说:“他当殿行刺,如今已经被押入天牢了吧。咱们还能把他带回去吗?”
高瑨点头:“能。只是要再过几日。”
谢郬不解:“为什么要过几日?”
高瑨说:“潜入北辽之前,我给你爹留了密旨,让他将北翼武威军向遇水河畔调遣五里,直逼北辽安西部落主营。安西部落是北辽军的活动粮仓,牛羊多过兵力。”
谢郬身子一震,肋骨那儿生疼,高进赶紧把人给摁住:
“说话就说话,瞎动什么?”
谢郬躺着问:“不是,你不会打算跟北辽开战吧?”
高瑨摇头:“马上入冬了,安西部落关系整个北辽的生计,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跟我们打的。”
“你确定?”
谢郬深知打仗的苦,如果是保家卫国的打仗,那是应该的,可如果只是为了一个人就不值得,因为一旦开战,就必然没有赢家,死伤也绝对不止一个人。
高瑨说:
“你记得拓跋丈吗?他是汗王的叔叔,被安西部落的首领之子阿石莽杀了,可是好几天过去了,你见汗王敢动阿石莽吗?他不敢!因为安西部落的牛羊关乎着整个北辽冬天的口粮。”
因为安西部落对冬天的北辽尤其重要,所以,即便汗王知道阿石莽杀了拓跋丈,在冬天过去之前,他也只敢拖着,不敢真的对安西部落施压交人。
同样的,如果这个时候武威军逼近安西部落,北辽为了保全安西部落,定然是要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的。
“原来你都算计好了。”谢郬说完,见高瑨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问:“那你现在怎么好像还是很担心的样子?”
高瑨长叹一声:“我是担心这几天……高玥在天牢里,若是有人等不及要把他处理掉的话,我们在外面束手无策。”
“……”
**
北辽天牢。
高玥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牢床之上,牢房角落顶上有一泄铁窗,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铁窗飘下,不过不等雪花飘落地上,在半空就融化了。
外面下雪了。
高玥记得他刚来北辽的时候,也是这种初雪的天气,风异常刺骨。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的高玥和那个时候的高玥相比,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他怕的要死,现在……他已然连死都不怕了。
高玥自诩侠客,他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了想保护的人,也报答了想报答的人,恨的人已逝,爱的人没有,他短暂的一生没有遗憾。
可以死了。
这么想着,关押高玥的牢房门锁处传来动静,牢房门被从外面打开,两个凶神恶煞的狱卒进来把毫不反抗的高玥粗鲁架出牢房。
看见拓跋钊的时候,高玥一点都不意外。
拓跋钊冷笑着命人把高玥绑在刑架上,他在刑|具前挑了半天,挑了一根烙铁,将之拿到火炉上烧,边烧边说:
“真是没想到,我会被你这么个小子耍弄!跟我说说吧,谁指使你的,怎么指使的,劝你老实交代,否则一会儿可有的苦头吃。”
高玥配合着被绑,靠在刑架上问:
“我说了,你就会放过我吗?”
拓跋钊回头狞笑:
“你说呢?”
高玥漫不经心的说:
“既然说与不说都一样,那我还是不说了。”
拓跋钊拨弄了两下火炉上的烙铁:“说了,可以少受点苦,不说……哼哼。”
高玥往那火炉看去一眼,说:
“我怎么说也是礼朝的质子,如今礼朝的使团仍在北辽,你就这么对我动手,不好吧?”
拓跋钊忽然狂笑:
“你这小子不会还以为礼朝使团那帮人真的是来救你的吧。别天真了。”
“他们白日里拼命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自己活命,他们知道,就算说不救你,北辽也不会放过他们!那些使团的人早就知道你在北辽,可他们送拓跋延回来之后那么多天,在汗王面前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你。”
“可想而知,你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若是死了,说不定还更好。”
高玥沉默了。
虽然他自己心里早已想到这些,但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还是很讽刺的。
拓跋钊见他不说话了,继续道:
“所以,现在你还觉得使团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吗?哈哈哈哈哈。”
高玥不想跟他说话,干脆闭上眼睛消极抵抗,心里暗自决定,若是一会儿受不了疼,咬断舌根也能死个干净。
拓跋钊很快将烙铁烧红,他将之举着来到高玥面前,如今他对这个看起来乖巧的少年可以说恨之入骨,因为他的举动,如今他成了整个北辽的笑话,反倒是拓跋延因为救驾的功劳立刻让人忘了他和礼朝的那些事。
这一场斗法,拓跋钊输了个彻底,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小孩。
残忍的眼眸中倒影着烧红的烙铁,眼看就要烧在高玥身上,忽然从外面射来一支箭,将拓跋钊的手腕射穿,烙铁棒子掉在地上。
拓跋钊捂着手腕惨叫,往后退的时候没注意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屁股正坐在烧红的烙铁上,他发出一声几乎能把天牢牢顶掀翻的惨叫声:
“啊————”
高玥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拓跋钊自食恶果,坐在烙铁上的画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拓跋延手持弓箭走入天牢刑房,扫了一眼因为疼痛而狼狈滚地的拓跋钊,让他的人把高玥从刑架上放下,而后下令:
“送他回牢房,没有汗王与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再来提审他。”
高玥就这样被送了回去。
拓跋钊被手下扶起身,冲着拓跋延大喊:
“你疯了吗?敢这样对我!”
拓跋延把手里的弓抛给身后手下,冲着拓跋钊冷笑一声:
“汗王在病中,还昏迷着,他昏迷前与我说,等他醒来便要寻二兄说话,好好问问你安排刺客的事情。”
说完这些,拓跋延便不再理会身后无能狂吠的拓跋钊,施施然离去。
而天牢之中有了拓跋延的人看守,拓跋钊除非兵变,否则只能任由高玥安安稳稳的留在牢房中,动他不得。
他把这个仇深深的记在心里,拓跋延能护着那孩子一时,难道还能护他一世,他总能找到机会把那小子干掉。
但事实证明,拓跋钊如果今天晚上孤注一掷,干脆就发动天牢兵变,让他的人跟拓跋延的人打一场,下狠手把高玥弄死也就罢了,他这时还不知道,错过了今晚这个机会,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对高玥下手了。
因为,三天之后,礼朝武威十万大军,陈兵遇水河畔,直指安西部落,扬言若不交出他们的质子高玥,十万大军顷刻渡河压境。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大军压境,下章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