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与老夫人上了周氏的马车,谢晔和谢晧上了老夫人的马车,两辆马车在极其沉默的气氛里朝谢国公府驶去。
踏入府门后,众人忽然觉得今日谢国公府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
路还是那条路,树还是那些树,只是路过的下人们脸上笑呵呵的,带得府中的气氛都欢快了不少。
今日大家在小吃街撞见,各有各的心虚,都选择闭口不提这事儿。
周氏和老夫人在马车上一句话没说,进了府里总算自在了不少。她跟在老夫人身旁,越看越觉得府里哪里不对劲儿,随便拦了个下人问:“今日是怎么回事,府上有喜事?”
下人恭敬答道:“回二夫人的话,三夫人说明日是中秋,今日发了赏银。”
周氏点头,下人得了赏,高兴也正常。
她正准备走,又听下人接着说:“三夫人还说,明日不当值的可以回家同家人一道过中秋。”
周氏一愣,低头见到下人手里拿的包袱,才恍然大悟他这般高兴原来不是为了赏银,而是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
她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儿,点头让下人离开,随着老夫人往正院走去。
走进内院,一抬头,顿时被满树的花灯晃了眼。
谢国公府夜间灯笼一直很亮,但从未像今日这般。花灯式样繁多,灯纸很薄,让花灯有种玲珑剔透的明亮。白亮的光给树梢染上暖色,在地面散成团团朦胧的光晕。一路走,一路被花灯的光晕笼罩,各色花灯旋转着、晃动着,交织出迷离朦胧的光影世界。
周氏下意识顺着花灯的指引往前走,一路的花灯宫灯看得她眼花缭乱。
朦胧的光影看久了让人有种脱离凡尘的孤寂感,外院下人们正热热闹闹地归家,内院便显得极其安静,周氏缓步朝前走去,心头空落落的,落脚也显得飘然。
她顿住脚步,回身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老夫人走散了。
估计是她看迷了眼,闷着脑袋顺着花灯走了吧。
最后看一眼繁复明亮的花灯,她垂下头,准备转身往二房去。
忽然,一阵欢快的声音响起。
“你帮我扶一下。”
她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就见着两个丫鬟围着姜舒窈打转,姜舒窈提着裙子,似乎要往木梯上爬。
谢珣跟在后面,无奈极了:“让丫鬟挂吧,你都挂了这么多了,还没过瘾吗?”
姜舒窈在丫鬟胆战心惊中爬上木梯,假意生气地回头道:“怎么,我挂的不好看吗?”
谢珣在木梯下张着手臂,一边护着,一边弱弱道:“好看是好看的,可……你不觉得太多了吗?满府都是。”
姜舒窈接过丫鬟手里的花灯,垫着脚准备挂到藤条上,一转头,和周氏的目光对上了。
谢珣提心吊胆地在木梯下看着,见她动作停住,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你小心点,别摔着了。”
姜舒窈没有理会他,面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对远处的周氏挥挥手:“二嫂!”
谢珣吓了一跳,差点没忍住把姜舒窈从梯子上拽下来:“不是叫你小心吗?”
姜舒窈把灯笼递回给丫鬟,裙子一拎,猛地从木梯上跳下来。
谢珣见状连忙伸手去护,气得要跺脚了。
丫鬟们都很无奈,小姐爬得那么低,也就半人高,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
见姜舒窈落地落稳以后,谢珣松了口气,这才转身朝这边看来,顿时换了个人般,镇定从容地向周氏打招呼:“二嫂。”
他打招呼的同时,姜舒窈已经拎着裙子朝周氏跑过来了。
“二嫂,快,跟我来。”她跑过来,眼里映照着揉碎了的灯火,粲然明亮,笑着拽住周氏的手腕,“我去二房找你,她们说你还没回来。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迟呀?”
那颗空落落的心一瞬间落到了实处,将她从如梦似幻的灯火中拉回了人世间。
她没有防备,被姜舒窈拉得踉跄了一下。
姜舒窈连忙回头,周氏轻笑出声。
“二嫂?”周氏突然笑了起来,姜舒窈一头雾水。
周氏却只是笑着不答话。
姜舒窈虽然不解,但也没有细问,拉着她往前走:“我把配料都准备好了,今夜咱们就包着月饼赏月吧。虽然明日才是十五,但今日的月亮就已经很满了。”
周氏朝天空看去,这才发现月光如此明亮,足以压下府里的花灯。
“明日中秋,白日咱们去教小吃街的人做月饼,晚上回来吃月饼赏月,你看如何?”
周氏点头应下:“我和你娘还未商议出具体的法子卖月饼,白日做了,晚上卖来得及吗?”
姜舒窈不解道:“我没打算卖月饼呀。月饼用料费,甜味重,平素里发了工钱,她们舍不得买糖吃,所以明日大家一起做了后就分一分,一人得几块,拿回去与家里人分享。”她满眼笑意,“以月饼相馈,取中秋团圆之意。咱们啊,就吃个吉利,不赚钱。”
周氏微怔,姜舒窈牵着她到了院里。
宽敞的院里放着各种桌椅,桌子有高有矮,上面摆满了碗盘,最大的那张桌子上还摆着一张宽大的案板。
姜舒窈道:“我把食材都准备好了,咱们净手以后一起来做月饼吧。”她说完才发觉自己只顾着热闹了,忘了问周氏的意见,“二嫂今晚有事吗?如果有事的话就算了。”
“我能有什么事儿?”周氏摇头笑道,随姜舒窈一同去净手。
回来以后,两人便挤到一堆桌子里面开始做月饼。
姜舒窈将旁边的大木盆端来放到桌案上,里面盛着堆成了尖尖小山的面粉。倒入油、蜂蜜和砂糖搅拌均匀,面粉成了嫩黄色的碎末以后便可以上手了。
加了油和蜂蜜的面粉揉起来滑软,手上得用力,慢慢地将散开的碎末揉成团状。这种“体力活”周氏一向是抢着干的,她挤走姜舒窈,抢过揉面的活计。
无论是揉面或是看人揉面,对姜舒窈来讲都是很解压的事情。
周氏揉面不像姜舒窈那般喜欢用身子的力量压,她手臂的力量足够,看上去十分轻巧,面粉在她手下似能听懂话一下,没过多会儿就揉成了光滑的面团。
面团表面金黄,泛着油润的光泽,软滑如玉,看着就赏心悦目。
姜舒窈看着差不多了,便道:“可以了,放在一边等上一会儿。”
周氏便歇了功夫,转身再次净手去了。
谢珣在旁边瞧着热闹,道:“糕点的皮儿都是这样做的吗?”
姜舒窈道:“当然不会是千篇一律的做法。”
谢珣点头,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馅料,问道:“那馅儿呢,今日做什么馅儿?”
“有枣泥、豆沙馅的甜口月饼,还有肉松、蛋黄馅、云腿的咸口月饼,这个碗里装的是莲蓉,由莲子、白糖、油做成的馅料。这些碗里的是核桃仁、杏仁、花生仁、瓜子仁、芝麻仁,等会儿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切成碎丁,加糖调制,做出的月饼叫五仁月饼,不过有些人不喜欢吃,但我觉得味道挺好的。”
“五仁?”谢珣点头道,“这个叫法我喜欢。仁、义、礼、智、信,听着讨喜。”
姜舒窈笑他:“那等会儿做出来你可得吃完一整块儿。”
谢珣道:“自然。”他指着另一张桌子,继续好奇地问,“那这些又是什么?”
姜舒窈便一个一个认给他:“这是桂花,这是青梅,这是山楂糕、糖桔皮、冬瓜糖——吃过没?要不要尝尝?”
谢珣怎么可能不答应,他自然地张开嘴,等着姜舒窈投喂。
此处没有多余的筷子,姜舒窈又洗过手,便直接上手拈起一块儿放到他嘴里。
谢珣背着手在桌子跟前站着,一边嚼一边点头:“真甜。嗯,不错。”
姜舒窈被他冷着一张脸馋糖的模样逗笑了:“好多人讨厌冬瓜糖呢。”
谢珣蹙眉,十分迷惑:“这些人怎么什么都讨厌?真是挑剔。”他说完,品品嘴里留下的甜味,“再来一根。”
姜舒窈便又拈了一块儿塞他嘴里。
他虚了虚眼,很满意冬瓜糖的甜度。
周氏洗完手过来时,就见到姜舒窈给谢珣喂糖的模样,看着谢珣那馋嘴的姿态,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冷脸小叔子。
她站在拐角处捂着嘴偷笑,决定在这儿多站一会儿,等他们小两口再甜蜜一会儿。
可惜她的姨母笑还未正式升起,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二弟妹,我总算是找着你了。”徐氏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实在是不像她。
她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谢晔和谢晧,谢理小心翼翼地劝着什么,尾巴上缀着短腿双胞胎,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大嫂?”周氏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徐氏今日着实是动了怒火,刚才谢晔谢晧满脸伤回来,她吓得差点没摔碎了瓷杯,还未来得及细问,就听老夫人身边的嬷嬷道明了他们受伤的缘由。嬷嬷说的委婉,但徐氏三言两语间就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自己两个儿子居然去河边约架了,打完架以后,还伙同书院同窗一起欺负钱尚书家的儿子,让他去小吃街给他们买吃食。
徐氏是一个很称职的母亲,对书院里的纷争也有所了解,知道钱尚书儿子是书院里学问最好的,可能因此有些自视甚高,与谢晔他们不太对付。但徐氏从小教导他们君子言行,送他们去最好的书院念书,出了事儿他们居然选择用约架的法子解决,实在是让她怒火中烧。
偏偏谢晔和谢晧觉得自个儿冤枉,不断顶嘴:“母亲您可冤枉我们了,约架是钱竹子,咳,钱修竹提出来的,也是他们说输了的那方要答应另一方一个要求,愿赌服输,他们输了,我们让他们请客怎么就叫欺负人了?”
徐氏可以接受儿子犯了错,但不能接受儿子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还要强行辩解。
她一向温婉端庄,但这次直接被气到让人动家法。谢理听闻此事后立马赶过去,几番劝说勉强拦下。
谢晔和谢晧见徐氏如此生气,他们自己也委屈的要命:“母亲您这是不分是非,我们又没撒谎,不信您问二叔母去!”
徐氏听到“二叔母”三个字懵了一瞬,眨眼间便想明白了,周氏可不是在小吃街忙活嘛。合着儿子学着京城纨绔打架欺负人就算了,还在周氏跟前丢人现眼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好,我这就去问她。哼,你以为她会像你爹一样护着你们吗?若是二弟妹说你们撒谎,那你们这一个月都给我跪祠堂去。”
于是徐氏便拖着一大家子到了三房,有了现在的一幕。
周氏见徐氏的面色像是气坏了的模样,讶异道:“你这是怎么了,气成这样?我嫁过来后就没见你红过脸儿,真是稀奇。”
两人多年争锋相对惯了,明明无意嘲讽,但一时还真改不了一开口就绵里藏针的劲儿。
谢晔谢晧争辩时徐氏没歇火,谢理温声劝导时徐氏没歇火,这么长的路走过来徐氏没歇火,周氏一开口,她竟破天荒的歇了火儿。
她顺顺气,道:“有件事想要问你。”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姜舒窈和谢珣的注意,姜舒窈见到大房一家子十分惊喜:“大嫂怎么过来了?你们快进来,有什么进来说呀!”正巧热闹了。
周氏听姜舒窈这么说,便跟着道:“有什么问的,进来再问吧。”
徐氏无法,只能进了三房内院。
一进院子就被打了岔,这满院摆的桌子碗盆的是要做什么?
“大嫂你来的正巧,我和二嫂正打算做月饼呢。”她看着双胞胎,对他们招招手,“你们也来啦,我还说做完给你们送过去呢,现在好了,你们自个儿来做,自己动手做的更好吃。”
双胞胎知道徐氏在生气,所以即使姜舒窈招呼了他们,他们也不敢太跳,瞟着徐氏的脸色犹豫要不要过去。
徐氏气被打散了,火气也不那么大了,见双胞胎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们三叔母叫你们过去呢,去吧。”
双胞胎连忙蹦蹦跳跳往姜舒窈那边扑过去了。
徐氏这才转头问周氏:“二弟妹,不知你是否清楚我儿在小吃街欺负同窗之事?”
周氏就知道徐氏不会放过他们两个,本来她打算揪着两人去见徐氏的,但撞见了老夫人,回来又晕乎乎地走了神,这事儿就这么忘了。
“自然,还是我当时把他们俩拎出来的。”
徐氏有些尴尬,看了一眼两个蔫头耷脑的儿子,道:“那你可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周氏正要回话,姜舒窈又插嘴了:“二嫂你在那边说什么呀?面团醒好了,过来包月饼吧。大嫂也来!”
周氏回头喊了一声“好”,一边往前走一边对徐氏说:“具体的我不太清楚,让人打听后约摸知道了来龙去脉。”
她往姜舒窈那边走,徐氏只好跟着。
“听说是乡试时他俩带的吃食太香,馋得钱家小子没答好,估计得不了解元了。钱家小子心不平气不顺地约了架,然后输了,愿赌服输,就去小吃街给他们买了一条街的吃食。”
谢晧纠正道:“半条街,还没吃完呢……”被徐氏一个眼刀扫过,闭了嘴。
谢晔道:“母亲,您现在可知道了吧,我和二弟并未说谎。”
徐氏冷笑:“所以呢?此事本可以好好解决,你们非要应了他的约架,好的不学学些纨绔子弟的做派,还有理了?”
这事儿确实是他俩做的不对,他嘟囔了几个字,蔫蔫地垂头。
周氏说完了以后,便过姜舒窈那边准备包月饼了。
姜舒窈取了刀准备剁五仁,见他们说完了,便想让他们一起过来挑馅包月饼,结果这才看到两个大侄子满脸的伤,衣裳也是灰扑扑的。
她小声问周氏:“他们怎么了?”
周氏习以为常地道:“打了个架。”
姜舒窈也没觉得此事多严重,虽然二人已经到了科举的年纪,但本质来说还是心性不成熟的少年,打打闹闹的太正常了。
但徐氏显然不这么认为,她厉声说了些什么,谢晔谢晧惊讶地抬头,然后不甘心地垂头生着闷气。
中国式四大宽容定律有言:“来都来了”、“都不容易”、“大过节的”、“还是孩子”。
所以姜舒窈自然是要劝一劝的,她放下手里的事走过去:“大嫂,大过节的,何苦生气?”虽然明日才是中秋,但也勉强算过节了。
徐氏心里也苦闷着呢:“谁想和他们置气呀,可他们……”
姜舒窈朝谢晔谢晧身上看去,离得近了,这才看清楚他们的伤,惊道:“怎么伤成这样?”一个眼睛乌青,一个嘴角撕裂,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还没有上药。
她忘了问缘由了,连忙对谢珣喊道:“伯渊,你去把房里的药箱取来,就在床尾的柜子上。”然后转头对徐氏道,“大嫂,他俩伤成这样,先上药再说吧。还有这身衣裳,又脏又破的,赶紧先换了再说。”
徐氏只是道:“受了伤才能长记性。”
姜舒窈知道徐氏是个外表温婉其实内里很强硬的人,便也不劝了,自顾自地把谢晔谢晧往东厢房带:“走吧,先把脸上的伤处理了。身上没受伤吧?”
谢晔和谢晧本来还拧着股劲儿,伤口疼也不吭声,听姜舒窈这么一问,突然就酸了鼻子:“没有,最多是些淤青。”
姜舒窈开玩笑道:“打人不打脸,他们下手可真狠呐。”
谢晔和谢晧有些惊讶于姜舒窈的态度,本来憋着气和徐氏争辩,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但姜舒窈这么不问缘由,先是关心他们伤口,又是开玩笑的口气谈起这件事,他们莫名其妙地就歇了劲儿,开始反思自己的错处了。
谢晔嘟囔道:“他们也没讨着好……不过谁知道他们下手这么狠,说是河边约架,我和朋友们都以为他们闹着玩儿的,结果一去却是下了狠手打。”所以他们才没忍住打了回去,而且赢了还非要把这口气讨回来不可。
谢珣把药箱找到了,看到他们脸上的伤同样十分惊讶,一边开药箱拿药,一边问:“怎么回事?”
谢晔和谢晧很怕谢珣,不敢像在徐氏面前那样拧着劲儿,乖顺地低头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说完以后,偷偷瞟了一眼谢珣,见他面沉如水,立刻战战兢兢的,比徐氏发火时还要害怕。
谢珣在他们对面坐下,冷声开口:“你们的功夫怎么这么差?”
谢晔和谢晧都准备挨批了,却没成想听到这样的话,瞪大眼抬头看谢珣。
谢珣蹙眉,神色愈发冷了:“怎么,不服?就算大哥没有让你们拜师学武,也不至于一点儿功夫也不学,被人打成这样吧。”
他们哑然,震惊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姜舒窈打了盆水过来,一见这场景就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估计又是两个被谢珣冷脸迷惑的人。她憋着笑,拧干帕子:“先把脸上的灰擦擦。”
谢晔和谢晧连忙接过,胡乱在脸上一抹,疼得龇牙咧嘴。
徐氏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见状也生不起气来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姜舒窈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劝了,走过去道:“大嫂,他们虽有错,但也太正常不过了,不至于受罚吧。”
徐氏没说话。
姜舒窈便把谢晔说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话复述给徐氏听:“这个年纪的人,哪能受的住这些气。再说了,也就这几年能这样了,你呀就忍忍吧,再过几年……”她用下巴点点换了个位置冷脸给谢晔上药的谢珣,“喏,就会变成那个模样了。”
话音落,没轻没重的谢珣把谢晔弄得倒抽气,但有苦不敢言,叫嚷到了喉咙咬唇忍住了。
徐氏被姜舒窈的话逗笑了,哭笑不得:“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夫君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姜舒窈笑道,“我只是觉得,他们这样正是这个年纪会做的事,大嫂不要要求太严格啦。”
徐氏摇摇头,气彻底没了:“罢了。”
姜舒窈见状连忙另起了个话题:“大嫂留下包月饼吧,有很多甜口的。”
徐氏揉揉额角:“不了,今日阿昭阿曜还未背功课给我听,我……”说到这儿,被姜舒窈盯得说不下去了。
“大嫂,不说别的日子,至少今日就别严压着孩子们了。”
徐氏苦笑道:“我也是望他们成材。”
“我知道。”姜舒窈拍拍徐氏的手,“不过还是要注意度嘛。”
她带着徐氏往院里走,双胞胎已经跟着周氏做起了月饼。
他们个子矮,得站在板凳上才能够着桌案。
周氏手里托着嫩黄色的面团,按压成饼状,将豆沙馅儿放在中央,然后缓慢地将饼皮裹起,慢慢地将豆沙馅包好。
双胞胎聚精会神地盯着,眼睛张大,圆圆亮亮的,看着乖巧极了。
“看懂了吗?”周氏把做好的团揉成光滑的球,托到手心上给双胞胎看。
双胞胎点点头:“看懂了。”
周氏解说道:“接下来就是上模了。”
双胞胎站在板凳上,眨着眼,听得十分认真。
徐氏见到这一幕,忽然有些心软,或许她真的对孩子太严了些,是该松松了。
姜舒窈将装着模具的盆拿过来放到桌上:“选花纹吧。有花的,草的,写字的,每个都不一样。”她一边拿一边道,“哦,对了,还有这个,我让匠人刻了兔子和老虎,本来觉得会很可爱,没想到看着有些吓人。”
他们叽叽喳喳地商量起了用什么模具,徐氏在旁边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挂起了笑。
谢理悄悄靠过来:“夫人不气了?”
徐氏道:“你也嫌我对孩子太严了吗?”
“哪儿会。”谢理握住她的手,温言道,“爱之深责之切,夫人将四个孩子教养的很好。”
这时姜舒窈从盆里拿了个很大的模具,扬起声音道:“这个是你们三叔写的字,我觉得好看,便让人拓下来做成了模具。做个大月饼印这个,一定很好看。”
谢珣刚好给谢晔谢晧上完药从厢房出来,听到姜舒窈的话,带着点羞恼:“都说了不要用那张了,写得不算好。”
“我觉得很好啊。”她笑道,“探花郎的字诶,怎么会不好?”
虽然她在调侃,但谢珣还是很受用,抿着嘴压下笑意以防被小辈看见,走过来道:“那自己印了就行,不要印了月饼送给别人。”
姜舒窈道:“我还想明日拿到小吃街去呢,拓别人的字印到月饼上不太好吧。”
谢珣立马不舒服了:“你是真觉得我的字好看,还是因为用我的字比较方便?”
姜舒窈赶紧哄道:“当然是真心实意觉得好看的,特别好看,别人的都比不上,明日拿过去让母亲看看她女婿的字有多好看。”
谢珣忍不住了,嘴角翘了起来,故作矜持地嘟囔道:“好了好了,我才不信你呢。”
谢晔和谢晧看到谢珣的表情,对视一眼,掩面偷笑,却忘了嘴角还有伤,一咧嘴,疼得倒抽气。
三房这边热闹着,寿宁堂却格外冷清。
老夫人拆了发髻后,坐在铜镜前迟迟没有动作。
她年纪大了,时不时的就爱出神,嬷嬷习以为常,提醒道:“老夫人?”
老夫人回神,问道:“大房那边怎么样了?”
嬷嬷道:“大夫人与大少爷二少爷生了口角,找二夫人讲理去了,不过二夫人在三房院子里,所以他们都去了三房院子。刚才打听的人回来了,说是最后没有吵起来,大家聚在院子里面和和乐乐地做起了糕点。”
“做糕点?”
嬷嬷笑道:“是呀,您说奇不奇怪,大晚上的,全府的老爷夫人少爷们凑一块儿做糕点……”说到这,看到铜镜里老夫人的面色,立马住了嘴。
老夫人从铜镜里看到了她的反应,将木梳放下,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我可有罚过你?”
嬷嬷一惊,连忙摇头道:“老夫人仁善,自是没有的。”
“那你为何如此怕我?”
嬷嬷哑然。她是陪嫁丫头,自小就跟着老夫人,老夫人未出嫁前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家闺秀,行止挑不出半分错处,所以她们这些跟着的丫鬟自然也是要严遵规矩的,生怕落了不是。等到老夫人嫁人以后,为了在婆母面前挣表现,为了在京城主母面前挣面子,她的规矩更严了。老夫人确实是做到了,年轻时受了太皇太后的夸赞,成为京中主母纷纷效仿的对象,年岁大了后更是京中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主子一辈子这么严待自己,做丫鬟的自然不敢松懈毫分。
老夫人起身,嬷嬷连忙扶住她。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凉风卷入屋内。
圆月皎洁,明亮的月光撒入屋内,清清冷冷的,更显孤寂。
“我很不喜欢节日。”老夫人道。
嬷嬷很少听老夫人说这些话,连忙将头垂下。
老夫人盯着那轮圆月,似乎陷入了回忆,轻声道:“待字闺中时不喜欢,嫁人后更不喜欢。嫁人前要与家中姐妹们斗气比拼,歇不了气,嫁人后要忙着操持宴席,打理中馈,累极了回来没力气讨好国公爷,只能看着他去别院歇下……”
几十年来,嬷嬷头一回听老夫人说这些话,连忙打断道:“老夫人。”
老夫人摇摇头:“多大的年岁了,早就不在乎这些了。”她脸上透出迷茫的神色,“我一直以为我不喜热闹,要不是为何我总是厌恶每个节日?所以你看我吃斋念佛,把寿宁堂弄得清清净净的,恨不得一丝热闹也不沾。但近些时日我才发现,我似乎想岔了。”
她合上窗户,月光依旧洒了进来,照得满地银霜。
“我不是不喜热闹,我是不喜空荡荡的热闹,尤其是热闹散场后,那份孤寂冷清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缓缓地往床边走去,“幼时热闹散场后,回到房里母亲要训我哪里做的不对,留我一人面壁反思;嫁人后热闹散场了,回到房里依旧是冷冷清清一片,别院的灯火倒是亮堂得很;老了之后,外面鞭炮齐鸣、人人笑闹,只有我这儿空无一人,小辈拜见后跟逃似的就跑了。”
“有时候我在想,若是我当年生在寻常人家,如今只是个苦命的婆子,会不会像胡大娘那般,有个贴心乖巧的外孙女,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虽苦,却也让路过的高高在上国公夫人羡慕的紧。”
嬷嬷心中难受,握住老夫人的手,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老夫人只是笑笑,抽出手:“做的什么表情?我只是说说罢了,你看我现在高床软卧,上床睡觉也有人伺候,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她闭上眼睛,轻声道:“老三媳妇儿不是说明日不当值的可以归家吗,你明日也回去吧,这些年来一直留着你陪我,居然未曾想过节日放你归家。我连这点儿也没想到,真是有愧于你。”
嬷嬷摇摇头:“老夫人说的什么话呀……”她抬头,见老夫人已经闭了眼,便止住了话头,悄声退下。
寿宁堂的主人睡下了,三房这边却依旧热闹着。
姜舒窈和大房几个孩子一起压月饼,徐氏和周氏负责揉饼,谢珣和谢理负责偷吃馅料,一群人很快做了一大盘月饼出来。
周氏挑战将月饼做成皮薄馅大的模样,跟手里的五仁馅别上了劲儿,这边皮包好了,那边馅儿又露了出来,做个月饼硬是做得咬牙切齿。
徐氏哭笑不得,见周氏鬓发垂了下来,用未碰过油面的小拇指为她挑到耳后。
刚刚挑过去,动作就僵住了。
周氏不解,抬头看她。
徐氏往远门那边看了一眼,周氏便转头看去,发现谢琅站在院门,似乎是想进来。
她立刻黑了脸。
“他过来干嘛,扫兴。”周氏道。
徐氏却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道:“他应是有话对你说。”
周氏诧异地看向徐氏。她与谢琅这事,徐氏虽未说过什么,但其实一直站在她这边儿的,今日怎么改了态度?
徐氏道:“你要不……过去和他聊聊吧。”
周氏放下手里的面团,皱眉看着徐氏。
徐氏叹气:“你信我一次,他有要事对你讲。”
周氏不想见谢琅,但徐氏这么说了,她也不想为此和徐氏怄气,便用干布擦了擦手,往院门走去。
谢琅见她过来,有些开心,但很快压住了:“我有事对你讲,咱们能找个地儿放坐下谈谈吗?”
周氏不耐道:“还没聊够吗?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些废话。”
谢琅面带苦笑:“我保证,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谈话了。”
周氏摆摆手,踏出院门:“行吧,这是你说的,今日一过,往后别来烦我。”
谢琅脚步一僵,脸上的苦笑也挂不住了。
二人在附近的亭里坐下,周氏刚刚坐下就道:“说吧,我还要赶着回去做月饼呢。”
若是可以,谢琅很想问问她最近如何,但他明白周氏听了这些只会不耐烦地走掉。
于是他只能跳过那些憋了很久的话,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在石桌上。
周氏皱眉看他。
他将石桌上的册子推到周氏面前。
“这是什么?”周氏迟疑地伸手,拿起上面的那张薄纸。
展开一看,她脸上不耐的神情顿时破碎,只剩下惊讶。
她瞪大眼看向谢琅,见他点头,再次将目光挪回到薄纸上。
“放妻书”三字十分乍眼。
或许只有在她震惊之时,他才能有机会说些话吧。谢琅心中苦涩,没想到他会有一天连与她讲话都要费劲心思找机会。他道:“这些年,是我愧对了你。我亏欠你良多,认错也好道歉也罢,说再多都无法弥补。”
周氏将纸合上,有种尘埃落定的不真实感。
谢琅却不敢看她的眼,他将册子推到周氏面前,这回不用说什么,周氏便主动拿起来打开看。
“敕牒?”周氏一目十行看完册子里的字句,难以置信地问,“青州……你、你要去青州?”青州是漠北最荒凉的地方。
“是。”谢琅抬头看她,此刻的笑容终于不再苦涩,“我已与阿笙商议过了,她说她愿意跟着我前去上任,困于京中她永远看不到书本里记载的大漠孤烟,也体味不到不同的风土人情,她很想去漠北看看,到时候我会将她送到周家,她若是想我了,也可以让人送她来青州见我。”
周氏一时太过于惊讶,迟迟没有反应过来:“等等,青州知府与你现在的官职比起来,是贬官且外放,你犯什么事儿了?”
谢琅轻笑一声,她这种迷糊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
“这是我向圣上求来的。”谢琅面上的笑意散去,“年后赴任,你可以跟着我去,也可以早一些过去,说是和离也好,继续以我的夫人身份行事也好,全在你。”
周氏放下敕牒,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如何回话。
“你想回漠北,但心有顾虑不能离去,现在不必了。阿笙会跟着我过去,你也可以不必因顾虑身份而束手束脚,当然,若是和离之妇行事不方便,便不必对人提及我们已经和离。”
见周氏抬眼看他,谢琅自嘲地笑道:“你放心,我既然给了你放妻书,便不会再纠缠。”这话说出口后,他自己心中也释然了不少,“若影,你不必担心我有什么谋划,若是成亲后的我让你信不过,请念及成亲前的我,放心大胆地归家吧。”
“归家”二字忽然让周氏鼻子一酸,她强压下泪意,甩开繁杂的思绪,道:“你不必为了我请求调任。”
谢琅笑了出来:“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今夜结束以后,可能二人再也不能面对面地坐着谈话了。谢琅喉结滚动,压下心中酸楚,尽量让自己显得得体一些:“我这辈子都过得顺风顺水的,家境才学样样都好顺意,唯一遇到的波折,就是去漠北游历时遇到了你。”
见周氏要说话,他连忙接上:“你可别急着骂我。我娇贵惯了,哪怕是游历,也是吃穿住行样样不差,不像三弟那般,跟了个较真的老师,过的跟个苦行僧似的。到了漠北以后,我依旧吃着精细的饭食,睡着绸被软塌,直到那日街头遇见你,从此以后,日子被你搅得天翻地覆。”
“漠北之行不过是为了增加点见识,于才学上精进一二罢了。到了漠北,我未曾体会过边关疾苦,也未曾体会过冬日苦寒,写出来的诗词也只是无关痛痒,即便这样,回京以后还是人人传颂,得了个大才子的名声。”谢珣说完,忍不住摇头嗤笑。
周氏并未接话,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这辈子,生于京城的高门贵族,活在书中的风花雪月,若不是你,可能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从未见过世间的另一面是何样。你带我喝过烈酒,见过大漠,猎过狼群,看过边关的明月,拜过将士们的埋骨地……明明给了我机会,我却没有抓住,选择回了京城,领了官职,重新纵情于风花雪月之中。”
周氏不爱他了,但她仍然听得心中苦楚。
“我想,七年前我错过了,七年后我不该再次错过了。曾经到漠北我吃的是精细佳肴,如今我便跟着百姓们吃豆饭干馍;曾经我住的是繁华街市,如今我便去最贫苦的地方体察民情。现在的官职我不用尽全力便能做好,若是我留在这儿,无非就是升官晋职,但却一辈子踩不到实地,到了青州以后,我可能用尽全力也做不好知府,不过这样才是人一生该追求的事情,不是吗?”
周氏闷不吭声,气氛有些凝滞。
谢琅给了她放妻书后,那些优柔寡断和辗转发侧随之一道散尽,似乎时光流转,又做回了曾经那个风度翩翩、无忧无虑的谢二郎:“若影,我并未真正了解男女之情,所学所见的全是书中那些烟花风月、红袖添香,但我了解真正的友情,你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友人,遇见你乃我人生一大幸事,负了你,我很抱歉。”
周氏抬头:“我不要你的道歉。”
谢琅笑了出来:“这才是你嘛。”他收了笑,道“你想回漠北的话,就年前回去吧,这样还能和家里人过个年节,京城这边我会帮你打理好的,你放心走就是了。早些回去也好,毕竟漠北的吃食实在是难以入口,日后我到了青州,说不定还能沾沾你的光,不用吃那些砂砾干馍了。”
周氏道:“想得美,青州离周家很远,吃食传过去至少也得一两年。”
谢琅道:“我知道。”吃食传不过去,人也很难见上一面,说不定今日一别,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两人都没说话了,亭中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谢琅希望这沉默能多停一会儿,他就能多与她相处一会儿,但事违人愿,周氏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
谢琅抬头看她,正巧撞上了她的视线。
“你知道你做的这一切我都不会感谢你的吧?”她问。
谢琅答:“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是依旧恨你的吧?”
“我知道。”
周氏点了点头,不带一丝留念离开了亭子。
谢琅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枯坐了一会儿。直到风起,他才动了,将石桌上的物件规整好放入袖中。
他抬头看向天空,今夜的圆月明亮极了,亮得晃人眼,多看几眼会让人眼酸。
他对着月亮喃喃道:“你知道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会让人记一辈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