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一个人来到福冈,乘坐地铁到福冈拘留所,在拘留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昭岛义明。应该已经六十多岁的昭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可能是他身材瘦小的原因,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他脸上的表情很愉快,戴一副黑框眼镜,自始至终都微笑着,给人感觉很容易接近。他冲吉敷鞠了好几次躬,有人来探视似乎让他很高兴,他说藤波先生提过好几次吉敷的名字。
“藤波先生说您长得像以前很受欢迎的电视组合‘漂流者’里的那个仲本工事,就是稍微老一点儿。不过仲本工事现在也已经老了。我很久没看电视了。”
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可能因为从藤波那里听说过关于吉敷的事情,昭岛没有表现出任何戒备之心。昭岛不同于普通的死刑犯,他开朗的性格、幽默自如的言谈,都让吉敷感到很吃惊。他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类似工作服的夹克衫,看起来精神抖擞、一脸正气,吉敷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工厂里走访工人。
吉敷怀疑,昭岛真的知道自己就要被处以死刑了吗?他是不是觉得申请重审后,死刑就会被免除了呢?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在和昭岛的谈话中,吉敷感觉得出他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他对法律条款了解得很透彻,非常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并且知道那桩非常著名的狱中诉讼案主犯孙斗八的事。他对死刑看得很淡,认为自己至今还活着只不过是因为还没轮到自己,前面还有几个犯人。每个死刑犯都知道执行死刑的具体时间。在监狱那种环境中,这类信息会不可避免地传入犯人耳中。吉敷暗想,如果自己身处这种境地,很可能不会有这样的心境。
吉敷问昭岛是不是常有牧师来这里传教祷告,回答是肯定的。昭岛还说自己现在深深地信奉基督教,也正因如此,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若真像他说的那样,那宗教还真是拥有无穷的力量。
会见室旁边是电视房,吉敷问昭岛平时能不能看电视,昭岛回答说完全没问题,什么节目都能看。
曾经有一篇文学作品提出过这样一种观点:被法律判处死刑的罪犯既然已经提前知道自己的寿命何时会终结,就没有必要把他们关进监狱了。法律只规定要对其进行监禁,并没有要求他们劳动。因此应该找个方式让他们回归社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到了行刑时间再打电话通知他们来刑场就可以了。当然,这只是文学作品中的理想状态,现实生活中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所有犯人都必须进监狱。但尽量争取让囚犯生活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绝对是对的。
“藤波先生很想救你。”吉敷试探着说道,他很想知道昭岛是否想重提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案子。如果昭岛想说,才能进一步问他。
“是的,我很感激藤波先生。”昭岛的回答很简短,说话的口气也像是在敷衍。
“你想得到帮助吗?”
昭岛笑了,表情中带着苦涩,然后他说道:“已经判决了。”口气很柔和,接着就沉默了。
“你已经死心了,对吗?”吉敷又问。
“没有……”昭岛苦笑着小声嘟囔道,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吉敷说:“藤波先生在世时,曾再三对你说一定要活下去,是吧?”“是的。”
被法律认定为杀人犯的昭岛,像小孩子一样笑着点点头,那个笑容比社会上任何一个从事服务行业的人脸上的笑容都灿烂、真实。想必真到行刑时,执刑官看到这种样貌普通、看似善良的人也很难下得了手吧。杀人,应该是怀有相当强烈的仇恨的家伙才会产生的念头。处于和平年代的人,多少都有些人情味。况且,这个人根本没有杀人。当然,执刑官不会只听犯人的一面之词,或光从其外表就做判断。执行死刑是他们的工作,即使下不去手也必须完成。
“可是,你似乎并没有那个想法。”吉敷直接说道。
昭岛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用手挠着头皮。
“也不是,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昭岛说道。
“不知道?”
“嗯……”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一把年纪了。这个年纪得癌症死了的人也有很多啊。”
“嗯……”吉敷轻声回应。
昭岛又接着说:“我的母亲就因为体弱多病,四十一岁时就去世了。父亲也是,五十多岁病逝。”
吉敷思索着昭岛的话,原来他是这么考虑的,年龄大了,差不多也该死了,是病死还是被判死刑都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他是这么考虑的话,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时吉敷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河田小姐怎么样了?事件发生以后她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昭岛脸上顿时浮现出淡淡的悲哀表情。
“案发后第三年,在和田边先生结婚的前一周,河田小姐卧轨自杀了。”
吉敷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很吃惊。
“啊……去世了?!”
“是的。”昭岛静静地答道,又微微苦笑了一下。
“案发后第三年,还在一审期吧?”
“是的,正在一审审讯中。”
“河田小姐出庭作证了吗?”
“嗯。”昭岛笑着答道。
“证词的内容你都认可了?”
昭岛笑得更灿烂了,依稀能看见他的牙齿。
“嗯,是的……”
这样的一问一答着实让人着急,吉敷觉得继续如此对话十分辛苦。于是直接问道:“昭岛先生,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昭岛转过头,看向一边,依旧笑着。
“这个案子……法院已经判决了。”
很委婉的回答。换句话说就是,自己做了还是没做,这一切并不由本人说了算,而是靠法院来决定的。
“我想听到事实……”吉敷说。
“已经判决了……”昭岛重复道。表现得有些无所谓,什么都无法挽回了的样子。
“我想知道事实,昭岛先生!”
吉敷身体前倾,加重了语气。
昭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有些提心吊胆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啊?”
吉敷听到昭岛的反问感到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会儿,禁不住笑了。“你问为什么吗……”
昭岛迎合般地笑了,接着说:“是啊。”
吉敷没有回答昭岛的问题,昭岛继续说道:“已经被判处死刑的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哪怕吉敷先生相信我的话,也没有什么用了——”
“你想申请重审吧?”吉敷说。
“是啊……您能帮忙吗?”
“目前我还无法保证,要看情况。”
“可这有什么用呢?”
“如果条件允许,就有可能达到重审的目的。”吉敷说。
“即使重审,又能怎样呢?”
“能救你,让你活命。”
昭岛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似乎正在说服自己。
“即使能帮我洗清罪名,让我逃过一死,我最多也只能再活十年了。而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想做了。经过长时间的审问再重新走向社会,早到了退休的年龄。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况且,河田小姐已经不在了——”
“河田小姐?”
“啊。”
“和河田小姐有什么关系吗?”吉敷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只有我自己活着,感觉不太好……”昭岛说出这些话后自己先笑了,“对死,我并不感到害怕。我想死后去天堂,并且相信上帝是不会拒绝我的。”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杀人,对吗?”吉敷问道。
昭岛对吉敷这突然的问话有些吃惊,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带着假面具。因为做了错的事,就说活着对不起先祖、玷污了昭岛家族之类的……虽然我确实失败了,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重新再来。”
“真的有天堂存在吗?”
“是的,我相信天堂是存在的。”
昭岛笑了,眼神迷离,慢慢地点着头。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表情,却也没能逃过吉敷锐利的眼睛。
“但是,昭岛先生……”吉敷说。
“嗯?”
“河田小姐在天堂里吗?”
昭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愣地坐在那儿,那样子好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你问牧师了吗?她在不在天堂?”吉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攻击性,追问道。
“没问过……”
昭岛回答的声音很小,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吉敷长时间地看着这张没有笑容的脸,虽然他对宗教不太了解,但此情此景让他感觉像在倾听信徒的忏悔。
“就凭河田小姐犯下的罪,上帝是不会接受她的。”吉敷说道。
昭岛默默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因此,即使你进了天堂,也是一个人。”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可是,这起案件的过程曲折,不具备超强分析能力的人,恐怕……”昭岛终于重新开了口。
“不能理解,对吗?”吉敷接着把他的话说完。
“是的。”
“即便是警察,也不行吗?”
“这个……”吉敷笑了。不是自夸,论分析能力,自己的水平和其他警察相比可是截然不同的。
“原来你是有这个顾虑,那我就说说我对这起案件的分析吧,如果哪里说得不对,请指出来。”于是,吉敷开始讲述自己对此案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