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鸟地方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船在茫茫然大海里面已经不知道飘了多久,谁都记不清上一次看见陆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船上乘客不多,骂骂咧咧的是个紫红脸儿的货商,都叫他沈老板,原先和伙计打算出海去个小岛上送货,谁知道走了霉运,赶上一场大风暴,好容易等风暴过去,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捡着一条命,便发现货物大部分都不在了,艄公船夫也不见了,船也不知道是在哪个鬼地方乱飘。
家里的小伙计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都叫他小路,一张娃娃脸,没精打采地靠在当家的旁边。
随行的还有个账房柏先生,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张嘴有那么点读书人的风度,这时候正皱着眉往小本子上拿碳棒涂什么东西。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文士长衫的中年人,叫老贾,据说是个说书先生,立志要走遍天下的。
还有个抱着长剑腰板挺得直直的青年人,自称姓黄,话不多,只知道是武林世家出身,走江湖历练的,人很谨慎,风吹草动都留神着。
几个人凑在一起愁眉苦脸地讨论剩下来的不多的补给怎么熬过这看上去没完没了的行程。
船上还有两个人没跟众人挤在一起,也是两个男子,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只是其中一个一头白发,说是生了一场大病所至,另一个一身黑衣,裁剪得熨帖简单,宽大的袖口里面却隐隐现着繁复精致的暗纹,一如这人,乍看起来清清秀秀不大扎眼,仔细端详,却叫人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这两人好像比老贾还不着急,完全就是富家子弟出来春游似的,补给多了就多用些,少了就随大众将就,就如眼下十天半月地看不见陆地,眼看着食量饮水就全尽了,也没个担心上火的样,在一边低低地不知道说什么,那白发男子看着同伴只是笑,手搭在他的肩上,那眼神好像一辈子也看不腻他似的。
两人的关系似乎半分也没有想要避讳外人的意思。
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地坐在一边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大爷,就是两个月前神秘失踪在西北的太上皇郑越和镇国公冉清桓,说起来其实郑越的白发特征挺明显的,不过民间关于原九五之尊一夜白头的说法实在太多太传奇,导致掀起了一股白发热,不少年轻人都挖空心思把头发弄得雪白,俨然成了一种时髦。
郑越顶着一头白发反倒坦然了。
一边听着货商老石骂娘冉清桓一边偷着乐,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腰间摸烟杆,果不其然,又摸了个空,自从郑越没收了他这老朋友,都个把月了,习惯还是没改过来,当然,这个故事也从侧面上证明了冉清桓是个长情的好男人。
临上船的时候他偷偷买了一个藏起来,谁知道还是被发现了,郑越也不言声,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人哪学会的这一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星子似的瞳仁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满满的都是哀婉沉痛,再配上那一头雪似的头发,心肠再硬的也叫他一盯盯没了脾气。
自打冉清桓清醒过来了以后,已经在郑越这种眼神上签订了无数不平等条约,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怎么琢磨这事怎么不对劲,几次三番想一巴掌拍下去骂一句“郑越你娘的,老子说原谅你了么?
腻着人不放不说还蹬鼻子上脸!”一不留神郑越翻过身来迷迷糊糊地拉住他,眼睛没睁开便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嘴里梦呓似的咕嘟一句“清桓……不要走”。
声音闷闷的,像是不经过喉咙直接从胸腔中憋出来,带着一点轻微的颤音。
男子的白发披散开来,挡住半边脸庞,眼角竟总是有些湿,说不出的脆弱。
朝生暮死一夕恋也满足似的容颜,五年的时间,被相思伤得体无完肤,这骨子里霸道任性的男子终于明白了他一辈子都没能明白的道理,而今,机缘巧合间,弹指之命被拉长到了地老天荒,可是有那个人在,有那个人肯在他身边,对他说话,不是冷冰冰地拿着烟杆站在他够不着的地方,也不是身着战衣隔着千军万马只给他一个背影……这就够了。
这就是活着。
郑越以前拿冉清桓比自己的心尖,如今他明白了,那人不是什么心尖,是他的命——“嘿嘿嘿,跟你说话呢,傻笑什么?
”冉清桓随手敲敲他的膝盖,“还有多远啊?
”“就这一天半天的光景了,”郑越回过神来,“我看这两天能风平浪静下来,也没有多远。
”冉清桓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下,颇有些郁闷:“我怎么看不见?
”“你学艺不精呗。
”一脸“这还用问”的欠揍表情。
“世界有多大,真理有多远,你就给爷滚多远!”丫的你个不劳而获的还有理了。
事实证明郑越的二五眼不是白给的,他们坐着这艘破船到底还是在第二日中午看见了陆地,除了运用不正当手段未卜先知的两人外,整个船变成了个花果山,那个欢天喜地就不用提了,连一直沉默是金装酷的大侠都喜形于色出一脸傻笑。
“这茫茫大海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岛国上住着人,”冉清桓望着小岛轻轻地念叨了一句,“好像前两天还在大陆上跟蛮子打架抢地盘,怎么好像一睁眼,就漂流大海了呢?
”“别给我提那事,我心里……”郑越皱皱眉,决定以后有什么说什么,直白一些,“我心里堵。
”冉清桓表情麻木地说:“我那点看见大海觉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感慨全让你一句话给搅没了。
”他不知道是自觉理亏还是心结未解,每每对两个月前,几年前朝堂上、战场上的事闭口不提,郑越一逼就往回缩。
其实冉清桓是个最会逃避的男人,心里有过不去的坎,没关系,避而不谈,避而不想。
他觉得现在身上很轻松,从那些直要把人压死的俗物里解脱出来,再也不用夜半时分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地折腾那点屁事。
可是心里又老好像压着什么似的,不敢回想,不敢念及,恍恍惚惚地跟着郑越走,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个伤他很深,也被他伤了很深的男人。
郑越叹了口气,到底没再逼他。
那边沈老板已经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小路把船靠了岸,几个陆生生物的双脚终于从摇晃中被解脱下来,柏先生使劲跺了跺地,感觉那种实实在在的脚踏实地状态,怎一个幸福了得,笑得跟个瓢似的。
冉清桓眼珠一转:“我说各位,各位,先别忙着高兴,我怎么看着不大对劲啊?
”他这么一提点,几个乐昏了头的人才发现,这岛上有人迹,有街道,有河流有石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房屋——一座也没有。
郑越也皱皱眉:“什么鬼怪地方?
”正迟疑着,一帮人冲着他们走过来,穿着样式都很……朴素。
冉清桓搜遍了脑子找到这么一个词,好像就是一块布往身上随便一裹,把该遮住的遮住就完了,连女人都没什么打扮过的痕迹,混在男人里面,一起拉着渔网。
看来是渔民了。
对方也马上发现了他们,不确定地停下脚步,相互间商量着什么,半天,一个老头子才被人推出来,老爷子带着岛上住民,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先鞠了个躬:“客人是从远方来的吗?
”他口音很古怪,但总算还能听得懂。
郑越点点头:“老丈,我们这船在大海上遇到了风暴,艄公不在了,大家也没个方向,误打误撞地到了贵宝地,不知……”他抬起眼睛瞄了他们一眼,发现这些人还算是面善,微微露出个朝堂上必杀的圣人似的笑容:“不知可否麻烦收留我们这些落难旅人几天?
”老头迟疑了一下,比较友善地笑了:“有客从远方来,是神的恩赐,我们怎么还能不欢迎呢?
请客人们一定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什么都不要和我们客气,根据岛上的风俗,明天各位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怎么怎么就成你们家人了?
冉清桓呆呆地看着老头子,心想要自来熟也没有这样的吧?
正想着,岛民们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往内陆,然后七嘴八舌地讨论该怎么招待“神带来的客人”。
冉清桓歪歪嘴,心说你们这神也忒强买强卖了。
渔民老爷子带着一行人到了集市,那边老贾已经和当地人聊上了,有个当地小姑娘原本看着冉清桓一直脸红,后来被郑越不爽地把人拉到自己怀里,才明白了什么似的,继而把目标转移到柏先生身上。
对于郑越同志公开打断自己艳遇很不满意的冉清桓决定把有限的郁闷散发到无限的美食上去。
正好是午餐时间,集市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凑在一起,让他们这些外人诧异的是,原来整个岛都是共产的,连饭食都是公共的,随便想吃社么吃什么,无论是小吃还是酒菜都对所有人统一免费开放。
冉清桓年轻时候那点走街串巷吃小吃的习性被勾搭起来了,一路走一路找吃的,看什么都新鲜,一直带着些病容的脸上明显现出些活气,郑越一边紧紧地跟着他一边略微放下心来。
沈老板和小路他们顾不上吃东西,商人职业病发,就着仅存的、不多的行李,已经和人家人五人六地以物换物了,一路上不停地有小姑娘冲出来塞给两人一些手工的小玩意,一个盛甜玉米糊的大妈问明了他们的来历后特别热情的回头从家里拿出两个纸盘来,一笔一划地写上“客人”两个字,贴在两人胸前。
咧开没有牙的嘴,笑呵呵地拍着郑越的肩膀:“小伙子,明天再摘下来,明天你们就是我们的亲人啦。
”岛上因为他们的到来,几乎是彻夜狂欢,篝火连天,欢声笑语一片。
黄大侠却凑过来,悄悄地找到郑越,低声道:“你听见他们说的‘明天你们就是我们的亲人’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我听见了好几次,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黄大侠果然是个走江湖的,心细如发,郑越沉吟了一下,摇摇头。
“我比较好奇他们晚上都住哪里。
”冉清桓刚被年轻姑娘们拖上去跳舞——他显然是不会的,跟在人后边乱扭。
有些气喘,“多好的世外桃源啊,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什么时候大景要是治理成这样,我就能闭眼了。
”“胡说什么?
!”郑越皱眉,黄大侠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冉清桓做了个鬼脸,有意无意地轻声说:“明天吧,明天就全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