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一直是江宁在说,其他人默默地坐在一边,话都不插一句地听,江宁大概一辈子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中间停下来喝了四五次水。
他整整半个时辰才喘了口气,轻轻地点点头:“我要交待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江宁眼皮底下笼着浓重的阴影,微微垂下眼睛的时候,疲颓之态尽显,冉清桓眼前被什么晃了一下,定睛看去,却猛地在他发间瞥见了一丝细细的银白。
将军白发早,莫唱折柳谣。
冉清桓十指交叠在一起,脊背微微弯着,直接点了李野的名:“老李,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李野这人,因为闷,时常被打趣,然而他周到。
或许反映不那么迅速,心思不那么机巧,但是他稳——比之江宁细致多了许多隐忍镇定,他慢条斯理,中规中矩,而有的时候,却正是因为这,才能做到面面俱到。
李野闻言顿了一顿,没有答话,冉清桓也不催,两只手轻轻地扣着,静静地等着他。
然而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李野仍然坐禅的似的一声不吭,任整个帐子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冉清桓眉头皱了皱,口气不耐烦起来:“我说李大将军,你生孩子还是绣花?
有话快说有屁别憋着!难道让三十万人陪着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年么?
!”很久没听到过冉清桓这个口气说话,众人都愣了一下。
李野这才说道:“不是末将不肯说,是担心说出来相……将军不爱听。
”“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似的。
”冉清桓冷笑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眼下的火气好像特别的大,“说。
”李野低下头去,好像仔细地斟酌了一下,这才道:“末将要说的和眼下的战局没什么大关系,打完后再说不迟,唯将令是从。
”江宁眼神一肃:“将军今晚就要动兵不成?
!”冉清桓愣了愣,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李野啊李野,我可都让你摸透了啊!”他猛地站起来,掀开中军帐的帘子,冲着外面喝道:“让你们问的话,都问完了么?
”“完了!”不知何时起,帐外竟然集结了百十来个百夫长和参将,冉清桓回过头来,对江宁说道:“我已经传令下去,让他们问清楚,有没有人今天因为赶路而打不得仗拿不动兵刃的,若是没有……嘿!”“将军万万不可!”这是胡来了,长途跋涉,以己之劳攻敌之逸,况且还是未知深浅的敌人,江宁几步走出来,却被外面千万铁甲唬住了。
肃杀之意铺面而来,这些人集结到此,从始至终悄无声息,不知道冉清桓用了什么话将他们集合到这里,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透着坚定和悲愤之意——李野没什么诧异神色,从上华到雁不归,冉清桓的速度明显是前紧后松,最后几日的路程说得上是慢行了,几乎有延误军情之嫌,这不是说他不着急,看见江宁无恙的时候,他明显放松的神色李野看得分明,那么是为了什么,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冉清桓长刀敲到地上,砸起烟尘:“现在,所有随我而来的,刚刚已经上了岗哨的人都下来,我带出来的,断没有等在这里被动迎敌的道理——他们不是快么,不是神出鬼没么?
”他有些阴森地笑笑,“就让这帮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好好看看!”冉清桓带大军奔雁不归而来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麦子岭,白旗首领麦哈•吉吉里和赤旗首领巴拉•莫格鲁商量了很多日子,这男人的名头说出来比较吓人,便是西北也有所耳闻,吉吉里虽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老头子莫格鲁却颇为忌惮。
然而刨去冉清桓本人不说,中原人号称三十万的大军也比较棘手,虽说他们看不上中原军队的战斗力,但三十万,这数目却是有些吓人的,就算是老鼠也能咬死大象了,两个人一合计,决定故技重施——奇袭雁不归。
日子就选在冉清桓到达雁不归的当天深夜,莫格鲁还是稍许读过一些中原的兵书,知道什么叫做以逸待劳,但凡大将们,都不大会犯这个错误,到了地方第一件事情先休整,所以他们选在这一天晚上。
老狐狸吃准了中原军队不知他们的深浅,这一仗奇袭若是赢了,对方便再提不起精神来了,三十万,便是三百万乌合之众。
这计划周详得很,几乎是天衣无缝了——当天晚上,岗哨回报说雁不归城守卫比之平时稍微懈怠了些,莫格鲁和吉吉里对视一眼,成了。
莫格鲁留守,吉吉里带着他的虎狼们悄悄地沿着小路潜行而上——才行了两三里路不到,吉吉里突然觉得不对劲,这人有野兽一般的直觉,他下意识地感到,安静得不正常的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猛地打手势止住了行军。
风声灌进山石,好像什么怪物在嘶声吼叫,让人脊背发寒,吉吉里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顺着手臂爬上来,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踱步。
一只乌鸦猛地飞起来,吉吉里手一哆嗦,眼前突然大亮起来,他骇然抬眼望去,四下的山壁上突然密密麻麻地全是人,火把接龙似的一个传一个点亮起来,他们或弯弓拉满,或执刀远望,冷冷地站着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待宰的猪。
李野抬头看了一眼天光,低下头俯视着吉吉里——这个人,这个独眼,散发,半裸着肩膀,一身的戾气的人,暗算了尹玉英的人,侵犯了大景土地的人——他猛地挥手,潮水一样的飞矢密密麻麻地俯冲下来。
我们就是来讨债的。
==============================莫格鲁奴隶出身,最后能成为三旗之一赤旗的首领,自然有他的道理。
即使吉吉里的夜袭在他看来已经是天衣无缝,留守的守卫却丝毫未敢放松。
反而更严了些。
而这个时候,一队人正飞速地向这边行军,他们步伐几乎是一致的,无言的肃杀意弥漫开来。
莫格鲁仿佛有感应一般,这一宿,他亲自上了城楼——远远地看见那个骑在马上的人,瘦削得如一杆钢枪。
莫格鲁的眼神凝了起来,这人的面孔还看不清,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死气——压抑得很深的死气,让他不禁战栗,老爷子用晇於语低声喝道:“戒备!有敌袭!”冉清桓没想偷袭,没想快攻,他虽然极快地推进队伍,却在城下站定,泛着鳞片一般甲光的军队排开站在他身后,这是要来场硬仗了。
没有人叫阵,也没有人喝骂,士兵们连同冉清桓本人都静静地站着,胯下战马也不动声色,抬头望着城上的人。
赤旗的老首领几乎感觉得这未着甲,只穿了一件青色战衣的青年男子身上的压力,他沉默了一会:“列队出城,把那东西挂在旗杆上。
”城门洞开,身上画着狰狞图腾的蛮族人跟着他们须发皆白的老首领迎出,高高地挑起赤白两色的大旗,旗杆顶部挂着一颗人头——已经开始腐烂了的人头,枯草一般凌乱的头发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垂下来,冉清桓抬起头来,以一种在莫格鲁看起来很奇怪的神色打量着那颗人头,然后端平了目光,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
莫格鲁瞳孔竟然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低低地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话,那人多半是个翻译,听了以后,操着古怪的中原官话大声喊道:“对面的人是谁?
我们首领是赤旗的莫格鲁鹰王,你是谁?
”冉清桓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连舌头都捋不直,也配知道我是谁?
”他弹了一下自己的刀鞘,指着旗杆上悬挂的人头,回头道:“都看见了吧?
”沉寂,巨大的沉寂。
“有跟过他的,还认识么?
”连呼吸都密集压抑起来,冉清桓点点头:“还认识就好,”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敌人,脊背没有一点弯度一般,“话不投机半句多,那还等什么?
弓箭手赵旭!”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半跪下来,拉满弓,纹丝不动,只听冉清桓道:“把尹将军放下来,别伤了他,我记你一等功。
”赵旭猛地抬起手臂,高高地对准摇曳的旗杆上、至今未肯瞑目的头颅上吊着的绳子,羽箭划破空气,离弦而去,同时,冉清桓伸手将长刀拔出一半,重重地夹了马腹,良驹宝马,以不亚于那箭的速度冲了出去,面向千军万马般的晇於人,匹马只身。
这男人已经疯狂了。
莫格鲁和他的晇於族人们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就这么冲进来,有片刻的怔忡,这就够了,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刃带起的风都锋利得能划开皮肤一般扑面而来,喊杀声就像遥远地下震颤引起的海啸。
大景的男儿们为主将这样不要命的身先士卒所激,不知是谁先怒吼,不知是谁先咆哮——晇於族人猝不及防,为这看似瘦削得不行的将军身上那种好像凝练了千百年一般的杀气震慑,本能地想要避其锋芒,冉清桓身形如同鬼魅,刀锋画了一个诡异的圆弧,那灰蒙蒙的刀刃划过人的身体、骨骼、肌肉,就好像没有阻力一样,没来的及退开的两个晇於男子一个被他劈掉了半个头,可笑地垂在一边,脑浆流到地上,另一个被拦腰截断,停顿了一下,血从腰上喷出了足有一丈远,溅得冉清桓的后背,头发上满是。
他没有回头。
莫格鲁反应过来怒喝道:“拦住他,拦住他!”冉清桓听到他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大概知道他喊了什么,嘴角微微地往上瞥了一下,手腕缠住缰绳,五指猛地收缩——第一个勇敢地站在他面前的晇於族男子成了祭品,暗夜里没人看得清他指尖缠绕的银丝,他一抓一提,面前足有八尺高的人忽然成了提线木偶,四只一阵奇异的律动,蓦地,从躯体上分崩离析——就是这样,尹豹子,我来接你回家,谁敢拦路,我便送他一程。
被刀丝割裂了的男子身上的血在地上汇成了一个挖坑,有人嘶声叫道:“妖术,妖术!”这可帮了冉清桓大忙,草原人凶悍,但是迷信,看不见的刀远比看得见的有威慑力,他经过的地方,竟然出现了混乱。
莫格鲁用力抽打自己的马,他征战数十年,还从没有带过这样丢人的队伍,他甚至不再理会正激烈交战的中军,亲自冲冉清桓奔过去,身后十来个亲卫——都是两旗的精英了,立刻跟上。
莫格鲁大喝一声,马刀挥向冉清桓的后背,同时四个晇於族的男子从不同的角度跳出来,配合及其默契地扑向他,冉清桓前冲纵马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冷笑了一声,袖子里银色的指刀、五指上缠绕的刀丝,右手上横胸的长刀全部着了出去——惨叫声就像是敌人给他的最高嘉许,莫格鲁背后一袭已经到了,冉清桓长刀猛拍马臀,战马吃痛,这一蹿竟蹿出一丈来远,堪堪地躲过莫格鲁那比人还长的斩马刀居高临下的劈砍,后背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细的血丝流下来,顷刻间将他后腰以下的衣服和马鞍染了个通红。
却甩下了莫格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