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只铜狮子的眼部本来是镶有两粒珍珠的,如今只见双目深陷,那对眼珠却已不见了,挖去狮子眼睛的这个人,也不知是嘲笑皇帝有眼无珠,还是嘲笑那个上这份奏折的大同总兵有眼无珠?
身为大内总管,负责保护皇帝的符坚城不禁吓出一身冷汗,登时呆了!但令他吃惊的事情还不只此!
只见朱见深捧着那份“奏折”,面色大变,沉声道:“符坚城,这份奏折哪里来的?”
皇帝并没追究镇纸铜狮眼珠被挖的事,一开口却先追问这份“奏折”的来由,倒是大出符坚城意料之处。原来朱见深并非没有发现铜狮的眼睛被挖,但这份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奏折”,却是更加令他震惊。符坚城莫名其妙,“这,这不是大同总兵的奏折吗?”
朱见深喝道:“你自己仔细瞧瞧!”
大同总兵那份奏折是用黄绫裱面,用上好的玉扣纸书写的,而且封面是按照规定的格式写下他的官衔“恭呈御览”,并附有司礼太监(等于皇帝的收发)的签呈的。
这份“奏折”却是粗糙的纸,完全不依格式。此时朱见深已经把“奏折”打开,符坚城在御书案的另一边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大字,并非奏章规定要用的“殿阁体”工笔小楷。
符坚城大惊道:“这、这是谁人调换的奏折?”
朱见深怒道:“你还问我?这是金刀寨主写给我的信!”
符坚城走近一些,定睛一瞧,此时方始看清楚了第一行写的那十几个大字,果然真是:“草野义民周山民冒死进言!”
符坚城大惊之下,忽地发现角落里有本奏折,连忙拾了起来,一拾起来,不自禁的手指颤抖,似乎想拿给皇帝却又不敢。
朱见深道:“是谁人的,拿来给我……”
符坚城道:“是刘总兵的奏折,不过,不过!”话犹未了,朱见深早已从他的手上抢了过来,只见上面批着八个大字:“畏敌如虎,胡说八道!”
朱见深把大同总兵的奏折和金刀寨主的信放在桌上,对照来看。
符坚城站在旁边待候,只见他时而眉头打结,时而露出笑容,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抚折轻叹,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心事。那神情好像是又惊又喜,而在欢喜之中又带着几分烦恼。
陈石星虽然不知道信中写些什么,但猜金刀寨主一定会劝告他不要向瓦剌屈服求和的,心里想道:“要是他肯听金刀寨主的劝告,我倒可以用不着去见他了。”
心念未已,只见朱见深抬起头来,脸上微有笑意,对符坚城道:“消息倒还不坏。”符坚城道:“什么消息?”朱见深道:“雁门关外打了胜仗。”符坚城诧道:“但刘总兵的奏折——”朱见深道:“这场胜仗是金刀寨主打的,与刘总兵无关。刘总兵的那道奏折,哼,哼,倒真是危言耸听,把形势说得大大不妙。”
符坚城道:“看日期两份奏折是同一天发的,照理说来,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日子,瓦剌同时应付两场大战的。而且就整个战局而论,一个说是打了胜仗,一个说是打了败仗,这、这……”
朱见深道:“刘总兵畏敌如虎,他定是谎报军情,希望朕给他增兵添饷。”不知不觉,用上金刀寨主对这个大同总兵的“评语”。显然他是宁可相信金刀寨主,不信那个总兵。听至此处,陈石星心里暗暗欢喜:“看来这个皇帝还不算太过糊涂。”
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朱见深似是自言自语的又说道:“朕担心的倒是以后的事情。”拿起金刀寨主给他的那封信,却把大同总兵的奏折掷入字纸篓中,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没说下去,善于鉴貌辨色的符坚城却已知道他的心思了。
本来给吓得不敢说话的符坚城,心思登时又活动起来,立即说道:“圣上明察秋毫,奴才有句不中听的说话,请陛下恕罪。”
朱见深道:“朕不是已对你说过了吗,朕正需要忠心于朕的臣下直言,你但说无妨。”
符坚城说道:“圣上明鉴,官军打了败仗,草寇却打了胜仗,恐非陛下之福。”朱见深道:“你说得不错。朕忧虑的正是这点。金刀寨主虽说只要朕肯出兵御敌,他愿效忠于朕。朕可不敢相信他的诚意。而且还有一层,这次他纵然打了胜仗,但怎知下次——”
符坚城忙道:“是啊,想胜败乃是兵家常事,金刀寨主纵然能够打仗,也不过是占山为王的草寇而已,手下充其量是几万乌合之众,认真打起仗来,怎能抵挡瓦剌倾国之师?咱们倘若倚仗这股草寇,万一瓦剌出动大军,将他歼灭,咱们处境岂不尴尬?那时只怕咱们想要求和,也不能了。”原来他早已受了瓦剌的厚礼,是以一有机会,便不惜长大“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朱见深道:“依你之见如何?”
符坚城道:“奴才愚见,不如趁这小胜一仗的机会,答允与瓦剌议和,和约可能对咱们较为有利。”朱见深沉吟半晌,说道:“朕本来是准备接见瓦剌密使之后,明日的‘早朝’再与群臣商议和战的大计的。那么就仍按照原来的计议吧。”
符坚城道:“是啊,听听瓦剌使者的说话,雁门关之战的真实情形,陛下就可以知道得更清楚了。是不是现在就请他们前来?”
朱见深道:“好,你马上派人去,请长孙兆来!”
陈石星方始知道:“原来长孙兆亦是再次入京,充当密使。那另一个人料想是弥罗法师了。”
符坚城尚在阁中,要是又来两个高手,他如何能与皇帝单独会面?
正自踌躇,忽见符坚城伸头出窗外探望。
原来符坚城蓦地听得有人叫他名字,那声音恍恍惚惚,若有若无,也不知是人是鬼,不禁吓得毛骨悚然。朱见深发觉他面色有异,说道:“符坚城,你看什么?”
他一震之下,连忙强慑心神,“没什么。奴才想出去巡视一番,督促他们加强戒备。”
他怀疑可能就是陈石星偷入宫中。一来是怕吓了皇帝不敢签那和约,二来他夸下海口在前,还是给陈石星闯进了养心殿来,他这个大内总管失了面子还是小事,给皇帝降罪,事就大了。
是以他必须在陈石星未闯入养心殿之前把他拿下。当然他也想到云瑚可能和陈石星一起前来,但他布置在养心殿中的人手,料想亦已足以对付得了云瑚,不怕陈石星使用调虎离山之计。
朱见深沉吟片刻,说道:“你出去看看也好,瓦剌国师和那位长孙贝勒此时也该来了,你就顺便代朕去迎接他们吧。”符坚城先把两名大内卫士唤进来,吩咐他们:“我去迎接瓦剌使者,你们在这里小心伺候皇上。”这两个卫士,一个名叫白登,是北鹰爪的掌门人:一个名叫姜选,是劈挂掌的高手。他们是大内卫士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武功只不过略逊于符坚城,可说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们二人在皇帝身边,符坚城料想已是足可以对付云瑚有余,这才放心出去。
他刚走出养心殿,便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符坚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劈空掌立即打出,那颗泥丸被他掌风震碎,在他脸上也给溅上几点碎泥。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当然知道这颗泥丸是出于暗器高手的了。
他只道此人便是陈石星,不由得心中大怒:“你这小贼竟然胆敢戏弄于我!”他不想惊动皇帝,当下不动声色立即便向泥丸飞来之处扑去。那人连发三次泥丸,符坚城兀是未能发现他的踪迹。不知不觉给那人引得离开养心殿越来越远。
陈石星没有继续接到那人的指示,正自考虑好不好现在就冲进养心殿,忽然看见养心殿外已经出现了两条人影。从殿内透出来的灯光虽然不是怎么明亮,但躲在树上居高临下的陈石星已是看得相当清楚。
走在前面的是个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云瑚。
但走在后面的那人,穿着瓦剌贵人的服饰,赫然竟是那位瓦剌大汗派来的密使长孙兆。三个月前,陈石星曾在宫中碰见过他,依稀认得他的相貌。
陈石星不觉心中大为惊诧:云瑚怎的会和长孙兆一起呢?
当然他也迅速想到了,莫非这个长孙兆就是韩芷乔装打扮的?但韩芷和云瑚一样,也是扮作小太监入宫的。仓猝之际,哪里找来这身瓦剌贝勒的衣裳?他尚在思疑不定,云瑚和长孙兆已经来到了养心殿的门前。
陈石星没有猜错,那个长孙兆果然是韩芷假扮的。
原来正当陈石星趁着风声跃上大树之时,云瑚在那假山洞口,也接到了一颗突然打到她们面前的蜡丸,蜡丸打开,有个小小的纸团,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四个蝇头小字。
这四个小字是:入洞更衣。
云瑚和韩芷进入山洞一看,见洞中果然有一套衣服。她拿起来一看,说道:“韩姐姐,这好像是瓦剌服饰?”
韩芷冰雪聪明,登时醒悟,说道:“这人是要我假扮长孙兆。”
长孙兆在瓦剌人中属于短小精悍一类。但身材还是要比韩芷高大一些。
不过在这套衣裳旁边还有一双塞满棉花的高底粉鞋。穿上这对鞋子,身高倒是和长孙兆差不多了。
韩芷的改容易貌之术天下无双,衣裳里面再塞了一点棉花,也就不显得怎么不称身了。她随身带有易容丹和一些必需的化妆品,不消片刻,已是扮成长孙兆的模样,笑道:“云妹子,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云瑚说道:“我若不是仔细察看也看不出来,如今又不是白天,料想可以瞒得过那班卫士。”
她料得不差,在养心殿外面守卫的四名卫士,其中只有一个人是见过长孙兆的,又仅是见过一次,果然不敢怀疑。但她没料到的是,卫士对长孙兆虽然不敢怀疑,对她却有怀疑。皇帝身边有哪几个得宠的小太监他们是知道的,云瑚所扮的这个“小太监”他们可没见过。
如此机密之事,司礼太监汪直怎会派一个陌生的小太监来呢?不过他们虽然有这样的怀疑,却也不敢断定这小太监就是“奸细”。
于是那个见过长孙兆的卫士便上前说道:“贝勒请稍待片刻。”跟着回过头来,冷冷的向云瑚发问:“我们好像没有见过你,汪公公可有什么凭证给你捎来?你应该知道今晚不论是谁入这养心殿,都要有一面铜牌的。”
幸而云瑚早有准备,当下把一把描金扇子打开,轻轻一摇,说道:“你们瞧清楚了,这把扇子抵得上汪公公的一面铜牌吧?”
这把扇子就是三个月前皇帝送给那个瓦剌“小王爷”的扇子。
扇子上面有朱见深画的牡丹和他亲笔写的两首咏牡丹的诗。他性喜附庸风雅,诗画都很普通,但书法学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倒还相当不错。当时就是因为那位瓦剌亲王投其所好,大赞他的字画,他一时高兴,把这扇子当作见面礼送给那位瓦剌亲王的儿子的。
这个卫士虽然不知道有这回事,却认得皇上的“御笔”,更认得皇上的“御玺”。
有皇上“御笔”的诗扇为凭,当然是要比汪直的一面铜牌更足以震慑这班卫士。
宫中的小太监数以千计,这个卫上当然不能全都认识。他只道云瑚是新得宠的小太监,如何还敢阻拦?
朱见深听说瓦剌使者到,倒是不觉一怔,说道:“咦,他们来得倒是好快啊,符总管都还没有回来呢。”
两个保护皇帝的大内一等卫士白登和姜选更是起疑,白登说道:“皇上是派符总管去迎接他们的,难道他们途中没有碰上?”朱见深道:“长孙贝勒朕是见过的,料想也没人有这胆子敢假冒他的。”
云瑚把扇子交给韩芷,韩芷手摇折扇走入阁楼,说道:“外臣长孙兆觐见大明天子。”她曾在金刀寨主的山寨住过,山寨里有的是瓦剌俘虏,她学瓦剌人说汉语的口音,倒是有七八分相似。朱见深早就忘记长孙兆的口音了,只是依稀记得他的面貌,急切间哪里看得出破绽?
不过他见这面扇子,却是立即就记起了他那件得意之事了。
他认出了这把扇子,不觉龙颜大悦,心里想道:“这扇子想必是上次来到的那位瓦剌亲王转给他的了,他们对我的墨宝如此看得,倒是难得!”他只道这是对他尊重的表示,他性喜附庸风雅,这可要比用任何另外一种办法拍他马屁还更令他舒服。
俗语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何况朱见深本来就畏惧瓦剌,他是以弱国的君主自居来接见“上国”的使者的,当下立即就站起身来,说道:“三个月中,贝勒两度往还,真是太辛苦。幸毋客气,请坐,请坐。”
白登和姜选见皇帝这样说,怎敢怀疑这个“贝勒”是假?
于是他们赶忙给这位瓦剌贝勒设座,按照宫廷礼仪,以袖拂椅(椅上虽然没有尘埃,也必须拂拭三次,表示恭敬),哈腰请坐。
房门是早已关上了的。朱见深此时方始注意到云瑚是一个陌生的小太监,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只道他是汪直的得力手下,见他唇红齿白,倒还有相当好感,于是对她道:“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去吧。”云瑚应了一个“是”字,蓦地反手一点,点了白登的穴道。
与此同时,韩芷也用折扇作为武器,点了姜选的穴道。
这两人的武功其实不在她们之下,但此时他们的腰还没挺起来,做梦也想不到瓦剌的密使会对他们突施暗算,如何能够避开?哼也没有哼一声,双双就倒下去。
这一下朱见深可吓得面如土色了。“你,你们是——”一个“谁”字未曾吐出,云瑚已是接过韩芷手中那把扇子,把另一面对着朱见深,在他面门一晃,微笑说道:“皇上还记得和我的约会吗,请恕民女来迟了几天。也请皇上莫要大声说话。”
这扇子的一面是朱见深的字画,另一面却是陈石星写的十六个擘窠大字。这十六个大字是:三月之期,请君谨记。背信弃义,天子不恕!
那次陈石星出宫时,曾经留下这十六个字警告朱见深的,朱见深岂能忘记,一见之下,心里更慌。
“那么这位是——”他看了看韩芷,此时方始看出她和长孙兆似乎有点两样,但却也不像陈石星。
云瑚说道:“他也不是什么长孙贝勒,她是我的好朋友韩姑娘。”
朱见深稍稍松了口气,心里想道:“那小子还没有来,倒是不幸中之幸。”
“云姑娘,你的爷爷曾为国家立过大功,你的爹爹也曾位列朝班,你家世代忠良,朕无日或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云瑚淡淡说道:“我当然是为了和你‘有话好说’才来的,否则我杀你,那还不易于反掌?”
朱见深吃了一惊之后,心中倒是定了许多,心想只要你不杀我,那就好办了。于是温言说道:“好,那你想说什么,不妨都对朕说,朕一定依从你的。”
云瑚说道:“我们要说的话,金刀寨主给皇上的信都已说清楚了,如今就看陛下是否肯纳忠言。”
朱见深道:“和战大计,有关国脉,这个、这个……朕恐怕还要、还要从长计议!”
云瑚怒道:“我们已经给了你三个月时间‘从长计议’了,大丈夫一言而决,何况你是当今天子,还有什么这个那个的……”话犹未了,忽见朱见深面色有异,似是想要极力掩盖却又掩盖不住的又惊又喜的神情。云瑚心念一动,陡然间只觉微风飒然,有个人已是在她背后偷袭。
这个人正是那个刚刚被她点了穴道的一等大内侍卫白登。原来白登内功深厚,而云瑚刚才又是一时疏忽,没有使出重手法点穴,经他运气冲关,穴道业已自行解开。
云瑚全无防备,这一下偷袭本来她是躲避不开的,幸亏她发觉朱见深的面色有异,她也很够机灵,虽然还未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本能的就向旁边一闪。
她是面向皇帝,背向白登的,白登这一抓正是抓她后肩的琵琶骨,琵琶骨若然给他抓个正着,云瑚这一身武功可就要废了。这一闪闪得恰好及时,“喀嚓”一声,白登一抓抓着书桌,木屑纷飞。他一抓抓空,立即转过身来,又向韩芷抓去。白登是北鹰爪的掌门人,擒拿功夫,武林中罕见匹敌。韩芷见他指力如此刚劲,亦是不禁暗暗吃惊。
说时迟,那时快,云瑚亦已转过身来,拔剑向他刺到。白登呼呼两抓,以攻为守,把云韩二人逼退几步,哼了一声,正要呼喝,忽地好像着了定身法似的,“僵”在那儿,双手仍然在作擒拿之状。形态甚是滑稽。只见窗门无风自开,一条黑影箭一般的“射”进来。不用说这个人就是陈石星了。原来陈石星躲在树上居高临下,房间里的情形他看得清清楚楚。一见白登在云瑚背后偷袭,他立即穿窗而入,人未到暗器先到。他的“暗器”是随手摘下来的一颗松子。
陈石星从树顶飞入阁楼,宛如一叶飘坠,落处无声。楼下的守卫竟是丝毫未觉。
不过楼中打斗的声响,他们已是隐约听得见了。
他们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们知道的是皇帝正在和瓦剌的使者密谈。要是他们未曾奉召便即上楼,这个“刺探机密”的罪名他们可担当不起,一个卫士悄悄说道:“恐怕是那瓦剌使者气势凌人,皇上受不了他的气,和他发生争吵。刚才那一声好像是拍案的声音。就不知是皇上大拍桌子还是那瓦剌使者大拍桌子?”
一个卫士说道:“若是这样,那倒无紧要。”
有个卫士名叫袁奎,在大内侍卫中资格最老,对皇帝也最忠心,沉吟片刻,说道:“要是皇上受了瓦剌使者的欺侮,咱们似乎不能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呀!符总管不在这里,万一上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咱们可担当不起。依我看,咱们还是上去问一声的好。”
其他的卫士听了他的话尽都摇头,一个说道:“偷听皇上和瓦剌密者的谈话,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你要是不怕担当,你上去看。”一个说道:“就因为符总管不在这里,我们更不敢越职胡为。袁大哥,你有胆子,你代表我们上去吧。唉,我们胆小,只能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了。”
袁奎自恃他是一个得到皇帝相当宠信的老卫士,他对皇帝又确是一片忠心,越想越放心不下,于是一拍胸膛,说道:“好,我上去看!”
陈石星点了两个大内一等侍卫的穴道之后,迅即回过头来,抓着朱见深道:“我对皇上并无恶意,但皇上必须按我的话去做。否则我们的人若有损伤,我也难保皇上的安全。”朱见深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说道:“但听侠士吩咐。”平日只有他“吩咐”别人,从他口中亲自说出要听别人的吩咐,在他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陈石星老实不客气就在他的耳边“吩咐”了他一番。就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那个老卫士袁奎已经走上楼来。袁奎虽然胆大,此时也是不禁有点忐忑不安,听得朱见深喝道:“谁在外面?”他怎还敢推门,连忙跪在门外,禀道:“奴才袁奎特来伺候皇上。”
朱见深喝道:“你是老侍卫,怎的这么不懂规矩。朕未召你,你上来作甚?姑念你服侍朕多年,这次不治你的罪,给朕快滚下去!”
袁奎抹了一额冷汗,连忙应道:“是,是。”轻轻的爬起身来,赶忙下楼。不过他虽然受一惊吓,却也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了。因为他已经亲耳听到皇帝开了“金口”,可知皇帝并无意外。其实朱见深在骂他的时候,声音已是禁不住有点颤抖的。但由于袁奎其时也是在吓得浑身发抖的时候,哪里还能细察?
他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朱见深心上的“石头”却是越发重了。他是最怕见到陈石星的,陈石星会怎样对付他呢?
陈石星扶他坐稳,施了一礼,说道:“我和陛下的约会,我来迟了几天,请陛下莫要见怪。”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作揖之礼,并非臣下见皇帝的跪拜大礼,朱见深已宽心了许多,“看来他们倒似乎是真的对朕并无恶意。”
“侠士不必多礼,朕当然不会怪你的。不知侠士此来——”
陈石星缓缓道:“刚才你和云姑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来此也不过是重提旧事而已。怎么,对瓦剌是和,是战,你现在还未想得清楚吗?”
朱见深沉吟不语,心里则在想道:“怎的瓦剌使者尚未来到,符坚城还未见回来?”此时早已是过了半个时辰了。陈石星继续说道:“请陛下切勿多疑,金刀寨主若想称王称帝,他何不趁着瓦剌侵袭大同的机会,移师关内,径指京师,反而要冒以卵击石之险,抗击瓦剌的大军,先耗自己的实力?如今他在雁门关外孤军奋战,正是为了要保陛下的江山啊!
“陛下请再三思,或许陛下以为忍辱求和可以苟安一时,但依小民愚见,只怕瓦剌狼子野心,决不肯让陛下苟安。到他们有足够的力量要来之时,那时只怕陛下求作‘儿皇帝’也不可得了!陛下与其忍受瓦剌的欺侮,何不趁着如今打了胜仗的机会,一振天威!”
陈石星侃侃而谈,这番话说得虽然很不“中听”,却也说中了朱见深的心病,稍稍减轻了他对金刀寨主的猜疑。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感到了瓦剌的气焰难受,虽然他谈不上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也还不算太过糊涂,听到陈石星说的最后那两句说话,不由得也感觉热血沸腾了。于是朱见深点了点头,说道:“瓦剌的使者等一下就要来到,好吧,朕依你之言就是。”
云瑚说道:“龙文光这老贼又怎么样?”
朱见深道:“朕知道他是你的仇人,明天朕把他削职为民就是。”
云瑚说道:“这老贼误国误民,我可并非只是为了要报私仇!陛下给他的惩罚恐怕太轻了吧?”
朱见深道:“卿家意欲如何?”云瑚说道:“请陛下给我一道圣旨,让我们替陛下擒这老贼。”
朱见深想了一想,也终于答应了。
原来他虽然想保全龙文光,但转念一想,若能舍掉龙文光一颗人头,而能平息众怒,对自己也未尝没有好处。于是说道:“好,你代朕拟这圣旨,朕盖上御玺就是。”御书房里纸笔都是现成的,不消片刻,云瑚就把这道圣旨写好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一片喧哗。
有一个人喝道:“岂有此理,我不是长孙贝勒,谁是长孙贝勒?”这个人的汉语说得甚为流利,正是那个瓦剌使者长孙兆的声音。
另一个人的声音可就更加难听了,宛如金属交击,铿铿锵锵:“你们到底捣的什么鬼?我要见你们的皇上问去!哼,谁敢阻拦佛爷?”这个人是瓦剌国师弥罗法师。他故意炫露内功,声音直达重楼,震得朱见深的耳鼓都感觉嗡嗡作响。
朱见深本来已经给陈石星说动了的,此时听得瓦剌使者来到,却又不禁有点心慌了。另一方面,他又不禁有点诧异,“符坚城去了哪里?何以不是符坚城陪他们一起来呢?”
云瑚说道:“陛下莫慌,让我替你对付他们,先杀杀他们的气焰。”
云瑚怎样对付瓦剌使者,暂且按下不表,先说符坚城的遭遇。
他追踪那个神秘高手,不知不觉给引到御花园比较偏僻的角落。
他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人,蓦然一省,“陈石星的武功我是见过的,他的剑法极高,轻功也很不弱。不过他的轻功似乎还未超妙到如此地步,莫非是我猜错了,这人并不是他!”
想至此处,不觉更加忐忑不安:“虽然我已有布置,不怕调虎离山,但倘若陈石星这小子和云瑚那丫头双剑合璧,硬闯养心殿,只怕白登姜选未必抵挡得住。嗯,不知弥罗法师和长孙兆来到养心殿没有,要是他们已经来到,弥罗法师倒可以和他们抵敌。”
心念未已,却听得弥罗法师的大骂之声远远传来。
弥罗法师是一路跑一路骂的,此时他们还没有来到养心殿。但符坚城听声辨向,亦已知道他们是朝着养心殿那个方向跑的了。
弥罗法师在路上用蒙古话骂人,符坚城隐隐约约只听得懂一句,他翻来覆去骂的一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符坚城不禁大为诧异:“谁人敢给他们气受呢?”
惊疑不定,符坚城当然是不敢再去追踪那个神秘高手了。
可是正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神秘人物现形了,微风飒然,袭到他的背后。
符坚城应变快极,立即便是反手一抓。
声音仍在耳边,哪知这一抓却是抓了个空。符坚城回过头来,只见一条黑影闪入花树丛中。
这人虽然现出身形,符坚城可还未有看见他的面貌,不过总还见着了一点影子。
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刚才那一抓虽然没有抓着,却已知道那人的功力略逊于他。不过他亦有自知之明,自己的轻功可是远远不如那人,纠缠下去,只怕自己也讨不了“好处”。他蓦然一省:“这人阴魂不散,分明是有意要缠上我,我可不能上他的当。”
“胆小鬼,你不敢出来!我可没功夫和你纠缠,今晚且饶你。”符坚城喝道。
那人笑道:“胆小鬼,你不敢追来,我可偏要耍一耍你!”
符坚城这次早有准备,一觉微风飒然,立即双掌齐飞,用了奔雷掌的九成功力。
只听得那人“哎哟”一声。
符坚城只道那人已经受伤,心头大喜。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哎哟”一声过后,接着说道:“还好,没给打着。”回过头来,还是像刚才那样,只见那人的背影一飘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饶是符坚城艺高胆大,也不禁心头一凛:“这人形同鬼魅,可莫要着了他的暗算。”他当然是不敢回过头去再和那人纠缠了。立即跑回养心殿。
跑了一半路,又碰上一个也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他认得这个太监是汪直的心腹,这次汪直本来是指派他带引瓦剌使者去谒见皇帝的。
两人碰上,不禁都吃了一惊。
“咦,符总管,你怎么不在皇上身边,却在这里?”
“你不是奉汪公公之命给皇上引见瓦剌使者的吗?怎的却一个人跑得如此匆忙?”
两人不约而同的都在向对方问。
符坚城道:“我本来是要到你们那边迎接瓦剌使者的,刚才却听见弥罗法师的声音在大骂岂有此理。我知道他们是跑去养心殿,还以为你在陪同他们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太监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这事情实在太过蹊跷。”
符坚城道:“好,把你知道的事情先告诉我,咱们再参详参详。”
那太监道:“皇上不是约定三更时分叫他们到养心殿的吗,后来改迟半个时辰,弥罗法师已经很不高兴了。哪知——”
符坚城道:“出了什么事情?”那太监道:“哪知到了约定的时刻,长孙贝勒却睡在床上,起不了身。”符坚城骇道:“他、他着了人家的暗算?”那太监道:“不但如此,他身上的衣裳也给人剥去了!”
符坚城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哎呀,不好,那一定是有人冒充他去谒见皇上了。”
符坚城迈开大步就跑,把那太监远远的甩在后头。
弥罗法师和长孙兆怒气冲冲的来到养心殿。
殿外面的四个大内侍卫不禁都是大吃一惊。那个长孙兆还没出来,怎么又来了一个长孙兆。
那个认识长孙兆的卫士仔细打量。
长孙兆大刺刺的说道:“你们的皇上是在这里吧?去告诉他,我来了!”那卫士惊疑不定,说道:“阁下是——”
长孙兆怒道:“你是不是大内侍卫,今晚奉命在此轮值的?”那卫士道:“不错。”
长孙兆哼了一声,怒气更浓,说道:“你既然是奉命在此值夜的大内侍卫,那你怎能还不知道你们的皇上今晚是要在养心殿等候谁人?我是瓦剌使者长孙贝勒!”
刚刚上过阁楼的那个老卫士袁奎上前说道:“你当真是长孙贝勒?何以不见——”
他正在想问何以不见有太监陪同,按照双方原定的办法,是应该有个司礼太监汪直派来的亲信,手拿一面可以在禁苑通行无阻的铜牌作为信物,带引密使前来的。长孙兆早已满肚闷气,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大怒喝道:“岂有此理,我不是长孙贝勒谁是长孙贝勒,我还没有责问你们捣什么鬼,你倒盘问起我来了!滚开,我自己会进去见朱见深,用不着你们通报了!”
袁奎是最忠心于皇上的老卫士,一听长孙兆直呼皇上之名,亦是不由得心头火起,“即使你真的是瓦剌使者,如此气焰,我也不能让你去冒犯皇上!”
“对不起,宫中自有礼仪,请阁下稍待!”袁奎冷冷的拦在他的面前。
长孙兆大怒喝道:“什么狗屁礼仪,滚开!”
袁奎作势虚拦,双指对着他一掌推来的掌心劳宫穴,左手三指虚扣,那是“龙爪”极厉害的一招。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长孙兆大吃一惊,情知不是袁奎的对手,慌忙缩回手掌。
“阁下倘若真是瓦剌使者,请自行尊重。”袁奎的“龙爪手”招式未收,淡淡说道。弥罗法师忽地大踏步走上前去,眼睛里就好似没有袁奎这个人站在他的面前似的。
袁奎一手抓下,弥罗法师挥袖一拂,袁奎踉踉跄跄的接连退出了六七步,还要转了两个圈圈方能稳得住身形。原来弥罗法师在这一拂之中,已经用上了第八重的龙象功。还幸对手乃是袁奎,倘若换上了另一个大内侍卫,早已跌得爬不起身了。
弥罗法师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知道厉害了吧?贝勒,咱们这就进去,看谁还敢拦阻?”
就在此时,忽见一个小太监手摇折扇,走了出来。这个小太监不用说就是云瑚了。云瑚折扇一指,喝道:“何事喧哗?”袁奎说道:“有自称瓦剌使者的人求见皇上。”
云瑚说道:“皇上知道了。皇上有旨,传那个自称长孙兆的瓦剌使者进见!”长孙兆怒道:“岂有此理,我分明是瓦剌使者,什么自称不自称的?”
弥罗法师已知内中定有蹊跷,说道:“贝勒先别动气,咱们见了朱见深再问个清楚。”
云瑚又是折扇一指,“只传自称是长孙兆的人,这个和尚不许进内!”
弥罗法师是瓦剌的国师,论地位还在长孙兆之上,一听朱见深如此“宣召”,气得七窍生烟。
此时养心殿里面的卫士已经都跑了出来,袁奎作了一个手势,登时对弥罗法师采取了包围临视的态势。
弥罗法师见如此阵势,倒是不能不脑袋清醒一些了,“我把这些鸟侍卫全都杀尽不难,但如此一来,岂不误了大事?罢罢,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且权忍一时之气,让长孙兆去和朱见深说个明白。只要他一签和约,那时我们要他怎么样他就得怎么样,还怕他不依从咱们的意思重罚这班不知死活的卫士。”
弥罗法师不敢发作,长孙兆也只好憋着一肚皮子气,独自跟随云瑚上那阁楼了。
假扮长孙兆的韩芷早已换回太监的服饰,被点了穴道的白登和姜选仍然有如泥塑木雕的站在房中。
陈石星本来是作书生的打扮,此时多挂上一串朝珠,充当文学侍从之臣侍立在朱见深身旁。
云瑚把长孙兆领进御书房,关上了厚厚的房门。
长孙兆不知白登和姜选被点了穴道,见他们站立的姿势,心头气上加气,“岂有此理,朱见深竟然放任这两个卫士如此装腔作势,可吓唬得了谁了?”他大刺刺的说道:“瓦剌大汗命我问候大明天子安好。”
朱见深“唔”了一声,并没给他“赐坐”。
长孙兆忍不住大声说道:“我是来和皇上商谈和约的,请问皇上,你们的人捣什么鬼,一再对我……”
“无礼”二字他尚未曾吐出唇边,倒是从陈石星口中喝出来了。
陈石星喝道:“长孙兆,你在皇上跟前,胆敢如此无礼!”长孙兆只道他是文学侍从之臣,朱见深叫他参与机密,不过是要他在和约上斟酌一些字句,压根儿就不把他放在眼内,听了这话,不由得更是心头火起,喝道:“我还没说你们,你们倒说起我来了。哼、哼,你是什么东西,我和你们的皇上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长孙兆这番嚣张的举动早已在陈石星意料之中,如何对付他的办法,他也早已和朱见深商量好了。当下向朱见深抛了个眼色。
朱见深一来是必须先保得自己的安全,二来长孙兆如此气焰凌人,他身为九五之尊,面子上也挂不住,不觉动了气,于是他即按照陈石星刚才对他的“吩咐”,一拍桌子,说道:“你是代表瓦剌大汗来与朕讲和的使者是不是?”
他这一拍桌子,虽然拍得不重,已是把长孙兆吓了一跳,当下瞪着双眼说道:“不错,我是敝国大汗的全权使者,皇上,难道你还不知?”
朱见深道:“朕知道。但这位陈学士是谁?你知不知道?”
长孙兆听这口气,猜想陈石星定是得宠的近臣,但仍傲然说道:“他是何人?他出言不逊,陛下难道还要袒护他么?”
朱见深道:“他是朕的钦差大臣,你要讲和,先和他说。”长孙兆又惊又怒,道:“这是关乎贵我两国国运的大事,陛下何须另派钦差,一定要的话,也请陛下换一个人……”
朱见深道:“你们的大汗派谁来作使者,朕管不住。朕派什么人和你商谈,你们也管不住。你知道你是站在什么地方说话?在这里就得由朕作主!”他在陈石星监视之下,鼓足勇气把陈石星教他这番说话像念书一样念了出来,声音已是禁不住微微颤抖。但也正因如此,就更显得似乎是动了气了。
长孙兆做梦也想不到朱见深会这样斥责他,不觉倒是噤不敢声了。
陈石星冷冷说道:“我在听你求和之前,先要问你,你知不知罪。”
长孙兆道:“我有什么罪?”
陈石星说道:“你既是瓦剌使者,理应知道使臣的礼节。为什么见了我们皇上,还不下跪?”一声喝道:“跪下!”伸出手来按他了。
长孙兆即使想要跪下,此时也不甘愿如此被人强迫,他气得七窍生烟,骈指便向陈石星肘尖的“曲池穴”一戳。他是要令陈石星变作滚地葫芦,摔在地上爬不起身他才下跪。
哪知他的指尖触着陈石星的手臂如触铁石,分明是点着了“曲池穴”,陈石星却是神色丝毫不变,反而是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的手掌已经搭上他的肩头。这一下长孙兆更是禁受不起,肩上就似压了千斤巨石般,不由他不双膝一软,就跪下去了。
陈石星道:“好,你说吧,贵国意欲怎样讲和?”此时方把手松开。
长孙兆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朱见深是有意折辱我的。这人哪里是什么学士,分明是个顶尖儿的武功高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把和约谈妥了再和他算这笔帐吧。”此时他已知是有点不妙,和约恐怕也未必谈得成功了,但总还是要试一试的。
于是他抬起头来,亢声说道:“三个月前,和约早已拟好了。如今我只是来问陛下,何以迟至如今未签。”
朱见深道:“陈学士,你把那份和约草案掷还他!”
陈石星一声“领旨”,把龙文光和瓦剌使者三个月前所拟的那份和约撕为两半,掷在地上。长孙兆气得双眼发白,“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见深道:“化干戈为玉帛乃是朕之所愿,不过如何签订和约,你们可得依从朕的!”
长孙兆道:“这和约草案是贵我两国经过反复磋商所拟定的,要修改也只能作文字上的斟酌。”
陈石星喝道:“住口!你是跟我们的皇上说话,岂可如此嚣张!须知草案就是草案,并非定案,我们自有我们的主张,岂容你妄加干涉!”
长孙兆刚刚吃过他的苦头,见他声色俱厉,倒是不禁窒住了。
半晌,他方始松过口气,咬着牙根,冷冷说道:“好吧,那么依你们之见,这和约应该如何签订?”
朱见深道:“陈学士,你和他说。”
陈石星道:“中华是礼义之邦,你们战败求和,我们亦不为己甚。皇上圣裁,可以准你们求和,只须你上一道谢罪的奏表就行!”
长孙兆道:“什么话,要我们谢罪?”
陈石星道:“是你们出兵侵入我们国境,难道不该你们谢罪,反而要我们赔礼不成!”
长孙兆道:“给你一点面子也未尝不可,但我们所提的条款:第一,贵我两国合剿边境的‘土匪’;第二,贵国必须在大同撤兵;第三,并割左云右玉几个地方;第四——”
话犹未了,陈石星一拍桌子便斥责他道:“你好大的口气,你们打了败仗,还要我们割地、撤兵、求和?这些条件,本来应当是你们承担的,如今我们格外开恩,只须你们谢罪撤兵,便算了结,你们还想怎地?”
长孙兆道:“皇上三思,贵国依靠草寇总是不能成事的,不错,我们最近是曾受到一点小小的挫折,但只要我们再发大军……”
陈石星冷笑道:“贵国大汗若再执迷不悟,穷兵黩武,那我们也只好再好好的教训你们一次!你要发大军,尽管发来好了!”
长孙兆此时已是不禁心头起疑,“这个什么‘学士’,怎敢在他们皇帝跟前如此说话?好,不管他是谁,我只吓朱见深就是!”
于是他一板脸孔,抬起头来,傲然说道:“皇上,你必须乾纲独运,别听奸人拨弄,否则,哼,哼……”
口气咄咄迫人,朱见深不觉也有一点火,冷冷说道:“否则怎样?”
长孙兆亢声说道:“否则我们大军一到,玉石俱焚,只怕你这个皇帝宝座也坐不稳!”
朱见深纵然心里害怕瓦剌,此时亦已是按捺不住,大怒道:“你对朕说话,岂可如此无礼!”
陈石星蓦地出手,把长孙兆一把抓了起来,说道:“瓦剌使臣,侮慢皇上,犯了大不敬之罪,若不略加惩戒,有失国家体面。”
朱见深怒气发作过后,心里倒是害怕收不了场。但陈石星是为了维护他的面子,而且陈石星就在他的身边,瓦剌兵则在千万里外,此时他害怕陈石星自是要比害怕瓦剌的“大军杀到”更多。于是只好含含糊糊的说道:“爱卿说得是,那么应当如何处置,就由你替朕作主吧!”
陈石星应了一声:“领旨”,便轻轻使出了分筋错骨的手法,把业已抓住手中的长孙兆摔倒在地上,长孙兆痛彻骨髓,强忍着不哼一声,喝道:“看你们能把我怎样?……”他本来还想再骂下去,哪知陈石星的分筋错骨手法十分厉害,透进他骨节的内力此时方始发作,登时好像有千百根利针插进他的骨节一般,终于他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底下要骂人的话也骂不出来了。
陈石星道:“按说你欺侮别国君主,该当死罪。如今姑且看在你是使者的份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饶你一命。”说至此处,故意顿一顿。
长孙兆不禁又得意起来,“谅你们也不敢杀我,只要我保得住这条性命,此仇必报!”他痛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但得意的神色却不觉露了出来,脸上挂着冷笑。
陈石星继续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好,略施薄惩,就打四十大板吧。”
云瑚与韩芷齐声说道:“遵命!”登时把长孙兆掀翻,按在地上,就打他的屁股。御书房内,板子是现成的。
韩芷按住了他,挥动板子,噼噼啪啪就打起来。
符坚城匆匆忙忙赶到养心殿,此时他的手下还在对弥罗法师采取包围监视的态势。符坚城一见这个情景,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符坚城把袁奎拉过一边,悄悄问道:“怎么只有弥罗法师在这儿,长孙兆呢?”
袁奎说道:“皇上只许长孙兆晋见。”
符坚城是知道弥罗法师的身份的,说道:“怎的皇上会下这道命令?是皇上亲口吩咐你的吗?”
袁奎道:“不是。是一个小太监出来传令的。但这个小太监手上有皇上的御扇为凭。”
符坚城道:“这个小太监你们以前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
“他是怎样进来的?”
“他是汪公公派他带引长孙兆来的。对啦,我忘记告诉你,事情可真有点古怪,那个长孙兆不是这个长孙兆。”
符坚城大吃一惊,“果然是有人假冒了。”忙道:“你们千万不可得罪弥罗法师,和他一起来的那个长孙兆是真的。我现在马上去见皇上!”
符坚城刚刚踏上阁楼,便听见板子打屁股的声音,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过他还不敢断定是打长孙兆的屁股,连忙快步奔前,叫道:“皇上,皇上!……”
哪知还有更令他吃惊的事情在后头,他刚刚叫了两声“皇上”,尚未来得及奏请暂停板子,便听见皇帝的声音喝道:“是谁胆敢未经宣召,擅自上来?”
符坚城只好止步,朗声说道:“是奴才符坚城回来了。”
他是大内总管的身分,又是本来随侍皇帝,刚才奉旨出去迎接瓦剌使者的。如今回来,乃是顺理成章之事,按说无须经过“宣召”。他以为朱见深听出他的声音,自必叫他马上进去。
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朱见深已在厉声说道:“这里用不着你!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却不去,这是对朕的忠心吗?”
符坚城吓得在御书房的门外跪了下来,“请皇上明示。”
朱见深道:“楼下何事喧闹?”
符坚城道:“这个、这个……”
朱见深道:“你不必替外人遮瞒了,是否那个瓦剌国师闹事?”
符坚城只好据实禀报:“是、是弥罗法师想求皇上赐见。”
朱见深峻声说道:“朕已有令不许他上来,他还敢胡闹,目中还有朕吗?符坚城,这里用不着你,你快下去制止他的胡闹!”
朱见深这番说话是陈石星教他讲的,符坚城怎能知道?
不过他虽然未明真相,却也不由得大起疑心了。突然“乾纲大振”的朱见深,可不像他所熟悉的皇上所为。
长孙兆在重板责打之下说不出话,但呻吟还是可以的。他知道符坚城来到,“哎哟,哎哟!”的大叫起来。云瑚可不便点他哑穴。
符坚城也隐约听得出是他的声音了。
但他可不敢冲进去。
要知皇帝“金口”一开,便是圣旨。他亲耳听得皇帝厉声斥责瓦剌国师,既敢斥责瓦剌国师,那么打瓦剌使者的屁股也是寻常事了。他想万一自己判断不准,打瓦剌使者确是出于皇帝的主意,那么他这一进去就是违抗圣旨,罪名如何担当得起?如此一想,自是只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再者他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心想假如皇帝真是受人挟持,他这一进去,岂非促使朱见深更加处于险恶的境地?那些人当然是要把皇帝挟作人质的,弄得不好,甚至可能连累皇帝送命!
无可奈何,符坚城只好一声“领旨”,匆匆又跑下楼。楼下面是闹得更加不可开交了。原来弥罗法师亦已听出了是长孙兆遭受责打的呻吟声了。
弥罗法师一见符坚城出来,登时喝问:“你们的皇上究竟在捣什么鬼?我听见了长孙贝勒的呼叫声!”
符坚城也怕他真的打上去,只好两边掩饰:“国师,也许是你听错了吧。请莫多疑,稍待片刻。”
弥罗法师大怒道:“什么,你不是奉命请我上去的吗,还要我在这里等待,你们、哼、哼,连同你们的皇上在内,难道一个个都不想活了!”
袁奎是最忠心皇上的,禁不住气得七窍生烟,厉声斥道:“我们对你以礼相待,你可也得自己放尊重一点,岂可说话如此放肆!”
一班大内侍卫也受不住他这股气焰,登时围拢上来,剑拔弩张。
弥罗法师喝道:“我不屑理会你们,符坚城,你陪我上去!”
符坚城缓缓说道:“对不住,我是奉了皇上圣旨,在这里陪伴你的!”
弥罗法师大怒喝道:“什么,你也不许我上去?”
符坚城道:“不是我不许,是皇上请你暂且留在这儿!”
弥罗法师喝道:“岂有此理,我偏要去见你们的皇帝小子问个明白,看你们留得住我留不住我!”
大喝声中双臂一振,把两名大内侍卫弹出一丈开外。
符坚城无可奈何,只好出手,弥罗法师一掌推来,他使了一招拂云手,以柔克刚化解对方力道。
但他的功力本来略逊弥罗法师一筹,而且他又不敢全力施为,结果弥罗法师这一掌之力虽然给他卸去了六七分,他亦已身不由己的退出了几步,打了一个盘旋方能稳住身形。
袁奎喝道:“你敢再胡来,我们和你拼了!”两名大内侍卫摔得头破血流,已是激起了公愤,剩下的也还有十名之多,一拥而上。弥罗法师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刚才与符坚城试了一招,方知他是未尽全力,心里一想,若然真个大打起来,符坚城加上了十名大内高手,只怕自己非吃亏不可。于是只好站在原地,色厉内荏喝道:“符坚城,我可以暂且给你两分面子,你也必须给我一个明白。上面闹的究竟是什么事情?”符坚城道:“我不知道。”
“那你见到了我们的长孙贝勒没有?”
“没有。”
这一下弥罗法师更是又惊又怒了。
他哼了一声,指着符坚城道:“符坚城,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干什么的,难道你还未知,我是大内总管!”符坚城忍受不了他这气焰凌人的态度,不觉亦是有点动气了。
“你既是大内总管,如今有奸细混入宫中,你为何不去查个明白!”弥罗法师喝道。
符坚城心头一凛,硬着头皮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有奸细混入宫中?”
“我们的长孙贝勒在宾馆被人暗算,一套衣裳也被人偷去。我和长孙贝勒到了这里,你们的人居然又怀疑我们的身份,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另外有个长孙贝勒先我们而来了?”
要知弥罗法师并不糊涂,虽然刚才他没有听清楚袁奎和符坚城的悄悄耳语,但有人冒充他们一事,他则是早已想到了。料想袁奎就是告诉符坚城这件事情。
符坚城双臂一拦,说道:“法师,请你稍息怒气,听我一言!”
弥罗法师怒道:“真假分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话虽如此,毕竟对符坚城还是有点忌惮,迈上两步,又停下来。
符坚城道:“正如你所说的,事情终会水落石出,你何不稍待片刻?长孙贝勒就会出来的。”
弥罗法师哼了一声,说道:“谁知道你们这个糊涂皇帝如今是把我们的长孙贝勒怎么样了,要是你们害死了他,难道叫我在这里等他一辈子?”
袁奎怒道:“你一再对我们的皇上出言无礼,可也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符坚城悄悄吩咐一个侍卫,叫他出去,尽快的召集其他大内高手火速赶来养心殿。同时告诉他,在御花园里亦已发现奸细。
别处侍卫未来,长孙兆先出来了。
他是哼哼卿卿,从楼梯滚下来的。
四十大板打得他皮开肉裂,不过他的内功甚为深厚,外伤虽重,其实还是禁受得起的。他故意从楼梯上滚下来,为的正是要激怒弥罗法师,好给他出这口气。
弥罗法师这一下果然是怒火攻心,忍无可忍,叫道:“长孙贝勒,谁把你打成这样?”
长孙兆爬了起来,说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他们的狗皇帝了!”
弥罗法师大吼一声,就冲上去,喝道:“你们居然敢对我们的使者如此侮辱,我非和你们的狗皇帝算帐不可!”
袁奎怎能听得进“狗皇帝”三字,他比弥罗法师更加气怒,喝道:“不管他是谁,掌他的嘴!”
另外两个侍卫也是忍无可忍,跟着袁奎,立即上去揪打。弥罗法师双掌齐飞,打翻了袁奎,连环飞脚,又把两个卫士踢倒。
情势紧急,容不得符坚城分辩,只好先上去阻拦。“蓬”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符坚城“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两人的功力本来相差不远的,但由于符坚城不敢全力对付,这就吃了大亏了。
众侍卫见总管喷出鲜血,不知他伤得如何,人人又惊又怒!此时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即一拥而上。
弥罗法师脱下了袈裟,大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我非得找朱见深这小子算帐不可!”
袁奎本已被他打翻,伤得比符坚城还重,但听得弥罗法师直呼皇帝之名,而且加上“小子”二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怒之下,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居然一个“鲤鱼打挺”,就翻身跳了起来,喝道:“大伙儿和他拼了!”
话犹未了,弥罗法师已经抖开袈裟,宛如平地涌起一朵红云,朝着攻到他身边的几名卫士卷去。
这几名卫士虽然也算得是大内高手,但他们还比不上符坚城,和弥罗法师的本领相差当然更远。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之声,登时就有三名大内侍卫的兵刃给他卷出手去。
弥罗法师的袈裟正在向前卷去,忽觉劲风飒然,白刃耀眼,斜刺里杀出一名卫士,闪电般的唰的一剑刺来!
弥罗法师心头一凛:“想不到符坚城的手下还有此等人物!”
百忙中来不及转过来对付此人,只能把向前挥舞的袈裟稍为斜卷,同时对付符坚城和这个突如其来的高手。
但这么一来,力分则薄,欲求兼顾,却是两边都对付不了,只听得“嗤”的一声,他那件大红袈裟已是给刺穿了!正是:
中华自有能人在,岂容胡虏任嚣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