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的心脏揪了起来
“听什么话?”她问。
杨怀深却只说:“你去。”说完, 便大步离开了。
谢玉璋站在院子里, 望着那一道房门,许久, 才迈出步子走过去。
林斐便坐在坐榻边沿上,大约是长途赶路的缘故, 她的脸比从前瘦了一些,下巴尖尖, 让人心疼。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看到谢玉璋,露出微笑。
“珠珠,我回来了。”她说。
谢玉璋站在原地呆呆看了她半晌, 慢慢走过去, 缓缓抬起手, 那手悬在了半空。
林斐微笑,捉住了她的手, 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别怕, 没什么可怕的。”
谢玉璋一直都惧怕孕妇的肚子, 林斐很早就知道了。
林斐的腹部隆起,正是有了身孕的模样。
这大小得有四五个月, 算起月份,不可能是杨怀深的。
谢玉璋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打掉!”她落泪说,“把这孩子打掉,就当没有过!阿斐, 不怕!有我和二哥呢,不怕!”
“珠珠,我没有怕的。”林斐按住她的手,缓缓道,“我只不想打掉孩子,我想生下他。”
谢玉璋滞住,许久,才问:“……为什么?”
林斐扶着腰慢慢坐下,一只手轻轻地抚着腹部,道:“自然是因为我是他的母亲。珠珠,这是我的孩子,我爱他。”
林斐的脸上有光辉,这种光辉谢玉璋在邓婉的脸上见过。
那时候邓婉拥有二皇子。她爱着李固,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了儿子,面庞上全是幸福的光辉。
这种光辉,谢玉璋活了两辈子,都想不到会从林斐的脸上看到。
她呆了许久,问:“孩子的父亲是……?”
林斐承认:“是高大郎,我曾经订过亲的那个,就是他掳走了我。”
谢玉璋又流下眼泪:“他强迫了你是吗?”
“没有。”林斐道,“珠珠,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玉璋问:“你爱他是吗?”
林斐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谢玉璋流下了欢喜的眼泪,说:“他一定是个优秀至极的人是不是?”
所以林斐才会爱上那个人。因为林斐骨子里骄傲极了,她那么聪明,那么优秀,以至于眼中从来看不上任何一个郎君,从来没有爱过任何男人。
她嫁给了杨怀深,谢玉璋从来不敢问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杨怀深。
不管怎么说,杨怀深都是林斐可以作出的最优选择。他出身名门,年轻英俊,知情识趣,还功成名就。他在娶林斐之前,虽还没有爵位,已经被公认为是云京城最有价值的单身汉。
林斐却哂然一笑,道:“并不是,他不及你二哥多矣。他……就是个傻子。”
谢玉璋无法理解:“那……为什么?”
林斐会爱腹中的孩子,只能是因为她爱这孩子的父亲。
她不爱乌维,对乌维的孩子便弃之如敝履。
林斐叹息一声。
“珠珠,你知我自视甚高。我也以为,一个男子必得是文武全才,十全十美,我才有可能喜欢上他。”她轻轻地说,“可其实不是那样的,珠珠。喜欢一个人,跟他是不是优秀出色,并不全相关。他哪怕是个傻子,喜欢上便是喜欢上了,没有道理的。”
谢玉璋还想问。
林斐却说:“珠珠,我和他……你别问了。”
那个傻子啊,她对他说“我之所以与你订亲,是因为我的出身、学问、人品都与你匹配。若不是世事无常,我便该是你的正妻。你若侮辱我,便是侮辱你自己。”,那个傻子,便真的不强她。
只歆州高氏偏安一隅,承平太久,傻子的一生太顺遂,没有被世道磋磨过,心性上其实远不如杨怀深成熟沉稳。
但林斐身边都是成熟沉稳的人。她欣赏的全都是这样的人,包括兄长、丈夫、好友乃至皇帝,所有这些人都聪明,都冷静,都坚忍,都有大毅力。
但所有这些人也都有个通病,他们都没有傻子身体里一直有的那股热和气。
包括她自己,也没有。他们都是被世道磋磨过的人,早被磨去了那股热气。他们都只做该做的事和对的事,不冲动,不任性,尽量作出最优的选择。
傻子却不是这样。傻子做事很冲动,常犯傻。譬如她跳江,聪明人都该及早驱船离开射程。
傻子却跳下江去,把她救了回来。后来在船上,她吐尽了水,他裹着毯子,眼睛精亮,嘿嘿笑说:我偏不让你死。
可林斐偏偏知道,这个满身热气的傻子,他的寿命有限。大穆的皇帝有一天会带着他的铁骑踏破江南,踏破歆州,将高氏这个姓氏从世家谱上抹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歆州是他家的天下,以后是他的天下。他以为他还有很多时间,他目中无人,自高自大,说:迟早让你喜欢上我。
真是愚蠢极了。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林斐冷眼看着这个傻子,看他每过一天,便少一天。
林斐这辈子……终于任性了一回。
大穆的皇帝终于来了,她的丈夫也来了。她的丈夫在战阵上亲手斩杀了那个傻子。
她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嘴里满满都是涩然的味道。
只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除了她和他,其他人便都是外人。
包括谢玉璋。
林斐有了自己的爱人,她怀着爱人的孩子,爱这孩子,想生下这孩子。
她甚至不愿意把她与这男人的事说与谢玉璋分享。
“不问。”谢玉璋欢喜得落泪,“我不问。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放在心里边就好。”
谢玉璋知道,这很对不住杨怀深。但比起对杨怀深的愧疚,她此时满心里都被欢喜的情绪占据。
活了两世,她和林斐终于彻底割裂开来,她们两个终于不必再血和泪混着不分彼此。
泗水江心那一跳,那个将一生都给了她却抛了自己的林斐已经死了,眼前的林斐,是为自己而活的林斐。
世上实没有比这更让谢玉璋快乐的事了!
林斐抚着肚子,沉声说:“珠珠,我只担心一件事。陛下屠了高氏满门,我担心这孩子如果是男孩,陛下不许他活……”
“不会,不会。”谢玉璋说,“谢家村都还在呢,以前逍遥侯府的人也都过得好好的不是。你别怕,有我呢,我去求他。”
看哪,林斐再不会无条件地只向她奉献了,她会为了自己而向她求助了。
她们两个人现在,已经是各自完整的自己了,都可以为自己活。
谢玉璋又流下了眼泪,因她此刻,实是开心,实是快乐。
谢玉璋再见到杨怀深,杨怀深的眼里有期待。谢玉璋此时才冷静下来,知道她引以为快乐的事,对杨怀深来说绝不是快乐和欢喜的。
她愧疚地垂下头:“二哥,抱歉……”
杨怀深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如此对我!”他喃喃道。
谢玉璋无话可说。
世间的事哪有两全。她顾得了林斐,就顾不了二哥。
林谘当天就把林斐接走了。
谢玉璋顾不得今日是李固还朝第一日,她从广平伯府出来便直接进宫了。
李固果然很忙,谢玉璋便在后殿等他。
李固趁着接见两拨臣子的间隙匆匆过来,偷见她一面,问:“有什么急事?”
谢玉璋见到他,噗嗤便笑了:“怎地黑成这样?”
“南方太阳大。”李固道,“别笑。”
但他看谢玉璋笑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高氏屠了,林氏接回来了。”他轻松地说,“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他道:“只林氏……唉,你劝劝她。回来路上景山醉了好几回。”
谢玉璋道:“我不劝。她的心已经不在二哥身上了,强留有什么意义。”
路上情形,李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原是金童玉女般叫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门第人品都般配,怎就成了这样,实在叫人唏嘘。
“陛下。”谢玉璋福身一礼,“只我有一个事相求。”
李固颔首说:“没事求我,你也不会喊陛下。”
谢玉璋讪讪。
李固道:“说吧。”
谢玉璋道:“林氏怀的是高大郎的孩子。”
李固便懂了。他道:“你觉得我容不下个孩子?”
“当然不是。”谢玉璋挺起胸膛,“陛下是天选之人,胸襟开阔,心……”
“谢玉璋!”
“咳!”谢玉璋道,“那陛下是答应我了?”
李固道:“朕答应了。”
谢玉璋今日里的快乐实在满得要溢出来,这实是她重生至今最快乐的一天了。她的满足感无法言说。
她眼睛都弯了起来,突然凑过去踮起脚,在李固脸上啄了一下。
“谢陛下!”她胡乱福了一下就跑了,“臣妾告退!”
李固怔在原地,半天,嘴角才慢慢勾起。
谢玉璋早就跑没影了。
谢玉璋从宫里出来,马不停蹄去了林府。
林谘正和林斐谈话。
“真决定了?”他问。
林斐点头:“是。只给哥哥添麻烦了。我想过了,我会远远离开云京,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尽量不让林家和杨家的名声受损。”
“说什么傻话。”翩翩公子将手袖起来,道,“你是我妹妹,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生活。”
林斐眼眶微红。她擦了擦眼睛,说:“只二郎那里……”
林谘叹了口气,道:“我与他去谈,你别担心。”
林斐默然,道:“是我对不住他。”
只感情的事,难说对错。
谢玉璋来了,告诉他们兄妹:“陛下已经许了。你尽管放心生。”
林谘欣然道:“陛下有胸襟。”
但是杀人也从来不手软就是了。
第二日林谘便去与杨怀深谈。
杨怀深冷静了一夜,道:“让她生吧。生完了送出去,我们两个继续过日子。”
林谘没想到杨怀深还能退这么一大步,他原想说的便先都暂时压住,回去先把杨怀深的话转给了林斐。
林斐叹道:“还是我与他来说吧。”
遂将杨怀深请到了林府,两夫妻再次面对面。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你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儿郎。”林斐道,“只我没有这福分,与你缘分太浅。我既做了生下这孩子的决定,就没打算再占着你这个人,和广平伯夫人的位子。二郎,是我负了你,你可以恨我骂我,别这样委屈自己。你这样的好男儿,实该有好妻相配。你我,缘尽于此吧。”
杨怀深盯着青石地板许久,抬眼问:“他到底哪里强于我?”
“他处处都不如你的。”林斐道,“只遇到他,大概是我的劫数吧。”
杨怀深看了她许久,转身大步离去。
没几日,养了许久病的广平伯夫人以恶疾自请下堂,杨侍中夫妇苦苦挽留,广平伯夫人不愿拖累广平伯,意志坚定。
最后双方签的是和离书。
云京人听说后,一赞林氏识大体,一赞杨家有情义。林家、杨家名声皆未受损。
只林斐生孩子这个事终究得寻个隐秘的地方。谢玉璋想着西山的洛园就很好,她去与林谘说了,林谘却笑道:“殿下不必操心,我已经给她在城外寻到了地方。”
林斐有兄长,有家人。她想任性,兄长便护着她任着她。实是不需要谢玉璋插手的。
谢玉璋释然:“看我,与她惯了,乱伸手。三哥别怪我。”
林谘问:“这事殿下很高兴?”
“高兴啊。”谢玉璋道,“阿斐终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值得高兴吗?”
林谘笑起来,风华绝代。
“殿下说的是,想想就欢喜。”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