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珠看到皇帝, 觉得事情要糟。今天,说不定要把自己折进去。
宗室女大多容貌姣好,近支姐妹中,以她和谢玉璋容貌最盛, 这是公认的。且两个人容貌还十分肖似。
谢宝珠一直都十分注意。她观察了许久, 看出来驻守谢家村的河西兵纪律十分严明,并不欺侮谢氏族人, 才开始出门走动。还时常帮他们写家信, 博取点好感,求些方便。
不料今日为族妹之事, 入了邶荣侯李卫风的眼, 将自己送入了宫中。
他这意思明明白白,是要将自己献给新帝。
谢宝珠垂眸。
如果这就是命,她也无能为力。
皇帝李固看了她许久, 才走过去坐下,问:“你是何人?”
谢宝珠答:“谢氏宗女。”
李卫风两根食指一歪, 指着她:“她以前是个郡主。你看她像不像……?”像的那个人, 他就含糊过去了。反正李固和他明白就行。
李固又盯了谢宝珠片刻, 开口说出了让谢宝珠吃惊的话:“你是康乐郡主?”
谢宝珠愕然抬眼, 问:“陛下怎知民女从前封号?”
“哇!”李卫风道,“你连这都知道?”
他怎么知道?
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在很多时候都很有用,在另一些时候则让人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刻在记忆最深处。日常里倒也不会想起,但在某个被触动的刹那, 记忆却会扑面而来。
那些她在和亲前同他说过的话,每一句他都记得。
实在是,他们本来也根本没有机会说很多话。
【我们众姐妹中,康乐姐姐和我生得最像。】
【我肯定是看不到她出嫁了。不论她以后的夫婿是什么人,我只希望他能体谅她身子弱,能对她好一些。别叫她难过受气。】
【十一郎,你说,康乐姐姐以后能过得好吗?】
【那,承十一郎吉言啦,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啊。】
是了,因为她说让他记住,便从那日起,他都记住了。
李固道:“宝华公主提过你。”
宝华?可珠珠……去和亲都已经好几年了。
谢宝珠飞快看了他一眼,道:“民女荣幸。”
李固问:“你怎会在这里?”
谢宝珠看了李卫风一眼。
李卫风道:“我去谢家村正好看她在闹事。”
“陛下。”谢宝珠提起裙裾跪了下去,“民女并非闹事,谢家村驻守兵丁有人私卖谢氏宗女。自陛下身登大宝,善待谢氏一族,族人感念君恩,从来安分度日。我等虽前朝宗室,但现在已经是陛下的子民了!这是拐卖民女!我朝初立,正当严明法度,予百姓以安居。恳请陛下救我族妹!民女,永感天恩!”
李固面色沉了下去。
“有这等事?”他看向李卫风。
李卫风揣手:“我哪知道。又不归我管,我也不是断案子的。跟我无关。”
这个邶荣侯竟敢这么跟皇帝说话?
谢宝珠暗暗心惊。
抬眼看去,却见年轻皇帝一脸无奈的神情。
谢宝珠若有所思。
李卫风犹自叨逼叨:“什么都叫我管!我管的事还少啦?管来管去,把自己给坑了!”
李固头痛。
“知道了。我叫京兆尹去查。”他无奈地说,“你把她送回去吧。”
李卫风的叨逼叨顿住:“哎?”
“哎?”他看看李固,再看看谢宝珠,“哎?”
屋中的人全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带谢宝珠来,是把她献给李固的。
谢宝珠屏住呼吸,知道决定她命运的时候到了。
皇帝却问:“康乐,你可需要大夫?”
谢宝珠看向李固,李固道:“宝华说你身子不好,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谢陛下垂询。”谢宝珠道,“民女以前养在府里,生活过于精细,身体一直不好。自到了谢家村,民女留了块地自己弄。有陛下的仁慈,我等也不缺衣食。民女日日扛着锄头下地,只为享受田园之乐,却不想身体竟一天比一天好,已经许久没有吃过汤药了。”
倒是个心胸豁达的女郎,李固点头。觉得她不愧是谢玉璋临行前还记挂的人。
“那就好。你若需要……”李固想到她一个贬为庶民的女郎,也不方便与自己联系。他自己也根本没工夫分心在一个女郎身上。看了眼李卫风,接着道:“便去邶荣侯府找他便是。”
李卫风:“……哈?”
“七哥。”李固道,“你把她送回去,从哪里带来,便送回哪里去,勿出差池。”
说罢,李固转身离开。
李卫风追了出去。
谢宝珠站起来,耳中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不是,你不留她吗?”
“我留她作甚?”
“你说作甚,还要我教你?”
“不留。”
“你看她多像那个谁啊。”
“不像。”
“怎么会不像!就像!”
“第一眼像,第二眼便不像了。”
“那是你眼瘸。真不留?”
“不留。你送她回去。”
……
……
谢宝珠静等了片刻,那个献美谄上的小人又回来了。
“哎,走吧。我送你回去。”李卫风说。
谢宝珠也不说什么,默默跟上。
走着走着,李卫风觉得不对,一回头,谢宝珠被远远落在后面。
“你怎么走这么慢?”他走过去,发现谢宝珠过于白皙的皮肤泛着红晕,特别好看,怔了怔,又问,“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谢宝珠道:“我身子不好,走得太多了,有些受不住。”
她从前身体差,去哪里都是坐肩舆,便在宫里也是一样。
今日却是从宫门一路走到紫宸殿。只待了片刻,又走出来……她强撑着,的确有些受不住了。
“居然这么弱?”李卫风诧异,“看你吵架的时候挺厉害的。”
言辞犀利不犀利跟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谢宝珠无语。
“邶荣侯稍待,请容我歇息片刻。”谢宝珠抚着胸,微喘道。
李卫风想了一下,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说完,走了几步,喊住了一个路过的內侍。那內侍听完他的话,快步跑走了。
又过了片刻,两个內侍抬了架肩舆过来,竟是给谢宝珠坐的。
谢宝珠不肯坐:“我一介民女,岂能在宫中乘舆。这不合规矩。”
李卫风道:“我让你坐你便坐。”
她坚持不坐,李卫风撸袖子:“你不坐我抱你走?”
两个人互相盯了对方片刻,谢宝珠坐了肩舆。
亲兵们和邱八八都在宫门外等着呢。
邱八八的脸黑得像锅底,待见谢宝珠平安出宫,又惊又喜,差点哭出来,扑过去:“郡主!郡主!”
“八伯,别乱叫。”谢宝珠低声道。
邱八八抹眼泪:“大娘没事吧?”
谢宝珠道:“无事。”
又大声道:“见了陛下,陛下命邶荣侯送我回谢家村。”
亲兵们都拿眼睛斜李卫风。
李卫风今天这事办得不咋地,有马屁拍在马脚上的嫌疑。他脸上挂不住,颇有些讪讪:“那什么,走,上车,送你回家。”
谢宝珠便又上了车。
路上听着邱八八坐在车前,李卫风骑着马走在车旁和他说话。
李卫风问:“你认识宝华公主吗?”
邱八八道:“从前常见到。”
李卫风问:“她是不是长得特别像宝华公主?”
邱八八颇不想跟他当着这些亲兵的面谈谢宝珠的容貌,敷衍道:“嗯嗯……”
李卫风却不依不饶:“到底像不像?”
邱八八无奈,又怕他说出更不靠谱的话,只得道:“谢氏宗室近支中,我家大娘的确是和宝华公主生得最肖似的。”
李卫风一拍大腿:“是吧!我就说像!偏有人说不像!我说他眼瘸,他却说我眼瘸!”
他高兴起来,不再和邱八八说话,总算放过了他。
邱八八摸了摸头上的汗,心里忧愁,不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祸是福。
谢宝珠透过车窗的竹帘望着车外隐约的人影轮廓,蹙眉思考。
待回到谢家村的宅子里,寿王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喘气儿呢:“大虎,我的大虎啊……大虎啊……”
他的两个儿子在旁叹着气照料他。
寿王虽有许多姬妾,却没有庶出子女。他的两个儿子都是王妃所出,与谢宝珠一母同胞。
他们都已经娶妻,当时把他们送到谢家村圈禁,要报上户头时,谢宝珠说:“但有事,便按户株连。我们分散开分别报户头,万一有事,或许幸运能不断香火。”
这说得吓人。但他们姓谢,谁知道以后会是怎么样的命运呢,便按自家长姐的说法,分别报了户头。
如今两人各自别住,只谢宝珠一个未嫁女和寿王同住。
两个弟弟正为父亲忧心,为长姐的命运垂泪的时候,谢宝珠安然回来了。众人无不又惊又喜。
寿王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见真是她,握着她的手臂喜极而泣:“大虎!大虎你没事吧!他有没有对你……”
看着涕泪泗流的父亲,谢宝珠无奈道:“我没事,爹,别哭了……”
却有一个人从邱八八身后探出来:“谁?说我吗?我是那种人吗?”
你虽没对我无礼,却是个献美谄上的小人。
谢宝珠道:“爹,我无事的,多亏邶荣侯带我去见了陛下。陛下开了金口,着京兆府侦查十四娘的事。”
说着,手底下掐了掐寿王。
寿王心中又惊又恨,却只能抹了把脸,对李卫风叉手道谢:“多谢邶荣侯。”
“小事,小事。”李卫风道,“你挠了我好几下的事我也不计较了。”
他当时要带谢宝珠走,这大胖子冲上来跟他厮打。知道是这女郎的爹,也理解他的心情,李卫风也不好动手揍他,结果被他挠了好几下。
待要离开时,谢宝珠送他到门口。
“族妹之事,刻不容缓,迟一天便不知她会流落到哪里去。”她福身,“陛下日理万机,恐分不出精力来,此事还劳请邶荣侯费心,民女不胜感激。”
来回折腾到现在,已是傍晚。
夕阳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真是人间丽色。一管声音柔柔的更是说不出的好听。
多么斯文的女郎啊。十一这大傻子居然不收了她。
李卫风一口答应:“我亲自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