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的春日比漠北早得多, 三月里,云京人已经换上了薄薄的春衫。
院子里,谢宝珠一身青色简单衫裙,袖子细窄, 裙摆只到脚踝。
她才拿起石桌上的斗笠, 外面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中年人颌下有须,身上穿着宝蓝底菖蒲纹茧绸长衫, 身后还有小厮拎着大食盒。神态气质, 看起来像个富户老爷。
他看到谢宝珠一身打扮,笑问:““郡主, 要去下地啊?”
“八伯, 又乱叫。”谢宝珠眼睛弯起来,“每天不去看看我不放心呢,都出苗了。”
被称作八伯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说:“去吧, 去吧,要带人啊。”
“好。”谢宝珠道, “二丫跟着我呢。”
二丫就站在谢宝珠身旁, 是个十分粗壮有力的婢女。这样的, 从前想进寿王府当个烧火丫头都进不去。
中年人心中暗叹。
听见声音, 正房的窗户打开,一个白胖子露出脸:“八八,你来啦。”
时人常以出生年月做小名甚至大号,都是常见的。中年人是八月八号那天出生的,小名便叫八八。
他看过去, 叹道:“又胖了,少吃些。”
这大胖子便是寿王。
自事变之后,谢宝珠觉得云京城不安全,便叫家人长住在西山的别苑里。事实证明,她做的很对。
黄允恭的人肆无忌惮,常在云京骚扰那些富户甚至勋贵人家,很多人遭了殃。
寿王一家战战兢兢地躲在别苑不回云京,一直躲到了李固攻下云京。
李固虽未入城,却下令圈禁谢氏皇族。具体执行这个事的,当然是扫尾云京的李卫风。
寿王一家虽然躲在西山别苑,但各种补给还是要靠人来运送。李卫风的人按着名单搜捕谢氏族人,查到寿王府的时候,下人供出了他们的行踪。
寿王一家人便被从西山别苑带走,一同圈禁在了此处。
此处原是因战火而抛荒了的一个村子,现在改名为“谢家村”,用于安置谢氏皇族。
周围的田地也按着人口分派给了各家各户,除此之外,这些皇族还有月例可以领取,便不种地,也能活得下去。这些皇族宗室哪知道怎么种地,幸而有人统一管理安排,大多数人便按着指示将地租给了佃户。
寿王家的地也佃出去了,只谢宝珠留了一小块,自己侍弄。
寿王因曾是亲王,月例比旁的人家高些,过得也比别人好些。能穿得起绸衫,家里从附近村子里雇了一二丫鬟,两三仆役。
比起真正的老百姓,其实已经好太多了。
但对于曾经享受过世间富贵的寿王,这种乡下富户的生活,太让人悲伤抑郁。
他心里难受,又无事可做,成日里便一直吃一直吃。渐渐的,就把自己从一个美大叔,吃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
邱八八是寿王的奶兄弟,大赵亡国之前,他是寿王府的大管家。
他叹道:“少吃些啊。”从前的寿王多么注意养生,注意保养身材啊。
寿王道:“不吃还能做什么呢?你带了什么来?”
邱八八道:“你爱吃的,陈记的点心。”
寿王道:“太好啦,快拿来。”
邱八八叹气:“唉。”
谢宝珠听着他们二人叨叨,戴上了斗笠。
她这斗笠是平笠,圆圆一片,中间有孔。从头上戴下来,正好露出发髻,用簪子一别便固定了。
两边耳朵的位置各有一个小钩子,谢宝珠将一块细麻布挂上去,再抬头,便只能看到一双眼睛,遮住了姣好的面孔。
寿王喊她:“别太远啊。二丫,看着她,要是出汗了赶紧擦,别叫她着凉。”
二丫粗声粗气地应了。
谢宝珠扛起锄头:“我去了。”带着二丫出门去了。
寿王喊:“日头大了就回来,你不禁晒的。”
邱八八进了房里,打开食盒,取出点心给寿王。
寿王吃得眉开眼笑。
“从前吃多了,也不觉得如何。”他嘴上沾着点心屑,道,“如今再吃,才觉得他家做的真是好,若论酥皮细馅,再没有比过他家的。可恨我们出去都要报备登记,他家偏又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陈记是云京最好的点心铺子,他家的点心专供贵人府邸,少量放到店里卖,去的晚了,便没了。
从前寿王府是他家的专供大客户,现在想吃一回,却难。
寿王吃得开心,问:“你怎么样,管家位子保住没有?”
“保住了。”邱八八道,“新主母想用她陪嫁的人替了我,大人不许。现在大人另置了新宅,我们都跟着过去了,府里全留给主母了。”
寿王说:“赶上她做主母,你也倒霉。好在你这新东主还拎得清。”
邱八八道:“是,看着不靠谱,其实是心里很拎得清的人。唉,也是倒霉。”
邱八八又道:“郡主的身体是越来越好了。”
寿王说:“别乱叫了,想我们掉脑袋啊?”
邱八八说:“唉。老是忘记改口。”
寿王道:“你看她现在脸色多好啊。要让她母亲知道,不知道怎么想。以前天天把她按在屋里不许出来,丫鬟仆妇照看得多么精心,成日里却病恹恹的。现在可好,她天天扛着锄头下地,身子竟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唉……”
他又问:“城里现在怎样,我哥现在怎样?”
“还那样。”邱八八说,“听说不太爱吃饭,总是炼丹。太……三郎成日里喝酒,酩酊大醉的。”
“真是身在福中不惜福。”寿王不开心地说,“他们逍遥侯府的供养比我们好得多啦,我听说他们那里吃用都很好,我都想过去和他们一起住了,大虎只不许。”
邱八八道:“娘咧!你别!听郡……听大虎的!”
谢家村连着周围的地,有个范围,出入道路上设了岗,有兵丁把守。谢家人若想走出这个范围,须得报备、登记,去哪里、见谁、做什么、几时回。若有人去了不回,便要株连许多人。
谢宝珠走出了村子,碰到了巡村的士兵,她打招呼:“赵大哥、罗大哥!”
兵丁们笑着跟她打招呼:“谢大娘。”
有人道:“谢大娘,后日驿使要来了,我想写封家信,下午去找你可中?”
谢宝珠说:“中。”
兵丁们都笑起来。因“中”是他们家乡土话,并非是云京官话,谢宝珠故意的。
待她走过去,兵丁们叽咕:“到底长什么样子啊,好看不好看?”
“咋能不好看,肯定好看的。”
“你又看过?”
“我虽没看过,也猜得出来。”
“哎,真想看看,听说以前是郡主呢。可惜老戴着面巾。”这人又道:“要不然,咱假装不小心,把她面巾扯下来看看?”
“不要吧,谢大娘身子弱,不是咱老家那些女娘,比我还厉害,吓着她怎么办?”
“滚,欺负弱女子算什么玩意,老子揍死你!”
谢宝珠走到了地头,先杵着锄头喘了一会儿。
“大娘今天比昨天强些,一口气走到这里了。”二丫喜道。
谢宝珠自己也高兴,接过二丫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汗。望着四周田垄,黄色泥土见萌出的小苗,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从前天天被按在屋里让我躺着休息,再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她感慨。
二丫吐槽:“大娘从前过的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哪有人不跑不跳的?身子不好,正合该多动。大娘要生在我们村里,早被养得活蹦乱跳了。”
谢宝珠失笑,她道:“二丫,你不知道的,从前有人给我看相,说我活不过二十五的。”
“呸呸呸!二十五这不是就快了吗?大娘别胡说!”
“是啊,快了呢。”谢宝珠问,“二丫,你觉得我能活过二十五吗?”
二丫悍然道:“你每天跟我下地,肯定能!”
春风吹拂着细麻的面巾,谢宝珠美丽的凤眼笑得弯弯。
“嗯。”她说,“我也觉得能。”
大江天堑横贯东西,将中原大地分了南北。
如今,大穆朝雄踞北方半壁江山,李固的敌人,都缩到大江以南去了。
江岸南边的几股势力,自然禁绝粮食北运。但亡命的走私商人,什么时候都不缺。
谢玉璋分裂汗国的时候,陈良志打通了江南岸的秘密商路。
那些粮食秘密地运到了江北岸,极大地缓解了北方的粮食危机。
当然有人因此掉了脑袋,但也有人因此牟取了暴利。只要有暴利在,江南岸粮仓无数的豪族,便敢于铤而走险。
汗国分裂的消息送到了云京,和这消息一道来的,是来自草原的秘密信使。
“秘使?” 李固批着奏折,眼睛也不抬,问,“谁派来的?”
职方司官员答道:“来人不肯说,非要面见陛下,但他带着信物。”
李固“哦”了一声,蘸了蘸墨:“是什么?”
职方司官员道:“是一柄匕首,说是陛下昔年所赠。”
吧嗒一声,一大滴墨滴到了奏章上,污了一片。
李固终于抬眼。
职方司官员道:“驻守北境的何将军是您身边出来的人,识得那匕首,说的确是陛下从前身边之物,故不敢怠慢,八百里加急将人押来了云京。”
李固问:“匕首呢?”
职方司官员双手呈上一只匣子。
胡进已经快步走过去,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了那柄匕首。
看到那柄昔年十分熟悉的匕首,胡进的感受真是复杂。昔年,那匕首送出去,装匕首的匣子还是他跑了一整条街挑出来的呢。
胡进转身将匕首呈上,放在了御案之上。
李固盯着那柄乌黑的匕首。
那鱼皮鞘已经有些破旧了,显是常常戴在身边,才会这样。该换个新鞘了。
李固伸手拿起那柄匕首,“唰”地抽出,一片寒意便扑面而来。刀锋未钝,打磨得很好,边沿像两条雪线锃亮。
李固把匕首还鞘,站起来:“人在哪里?”
李固亲至职方司衙门见了那信使。
那个男人见到李固,惊喜交加,给他行了大礼:“将军!”
又改口:“陛下!”
李固仔细看了他的脸,准确地唤出了他的名字:“李阿大。”
要是福春在此,李勇和他一定很有共同语言——皇帝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这当口,李勇可决不敢说什么“咱叫李勇”,他立刻点头如捣蒜地认下了“李阿大”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名字:“是,是,陛下还记得俺!”
“李阿大”这名字一唤,连“俺”都带出来了。
李固盯着他问:“她可有书信?”
“有!”李勇道,“在小人的衣领里!”
李勇当场脱成个光膀子,胡进拿了他的中衣,割开衣领,取出了谢玉璋的信。
李固捏着那纸,没打开,先问:“她好吗?”
来了。
李勇抬起眼。
“殿下很好,她说,如果陛下问起,便让小人告诉陛下,她现在有钱,有人,有刀,可自保。”李勇道。
李固道:“如果?”
“嗯嗯!”李勇点头搓手,“殿下说,经年不见,物是人非,如果陛下不问,叫我也不必再提。”
他的表情又憨又局促,把一个第一次见到皇帝这么大人物的土包子诠释得淋漓尽致,并凭着天生的细致观察力,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飞快闪过的情绪波动。
许多年后李勇回想起来,他这辈子飙演技的顶峰,大概就是这一天,在皇帝面前。
【李勇,他必会问我。】
【你这般告诉他,说是我说……】
【说完这个,再告诉他,我说如果他不问……】
【李勇,这个事,咱们的人里面,只有你能办得了。】
【用什么语气,摆什么表情,你自己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