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过云京而不入, 直接挥兵南下。
他的铁骑一直打到了大江的北岸,将许多敌人的尸骨,都留在江水的这一边。他的敌人们,都退到了江的南岸。
以大江天堑为屏障, 此时, 他握住了前赵版图的半壁江山。
李固终于班师回……云京。
这是李固人生第二次踏入云京,与第一次时心情截然不同。
再没有从前为繁华所惊艳的感觉, 这座城市处处都留下了血与火的痕迹。街上偶见的人们, 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凄惶,没有了从前富足、骄傲的神情。
但这座城属于他了。
迎接他的除了李五郎等河西将领, 还有云京城的许多文臣勋贵。这些人如今也是他的臣子了。
其中颇有一些人都是熟悉的面孔, 便不熟稔,也是当年曾经见过的。李固记性极好,对人的面孔也记得极其清楚。
去年, 李固已经称王。故而这些人见到他,都口称“河西王”向他行礼。
“免礼。”李固道, “诸位辛苦了。”
众人忙道不敢。
李固凝目看去, 在打头的人中便看到了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道:“勋国公。”
勋国公杨长源忙道:“前赵封号, 王上请勿再唤。”
李固点点头, 改口道:“杨大人。”
他说:“景山在扫尾,还要晚些日子才回来,他平安。”
杨长源受宠若惊:“犬子纨绔无能,劳王上费心了。”
李固却道:“他很好。”
河西王一如传说中的年轻,他杀名在外, 说话态度却十分平和。
虽则勋国公府次子不知怎么地就成了河西军的一员,但众人都觉得河西王对勋国公也未免太客气了。这种客气不是体现在字眼上,而是体现在他的神态和语气上。
张拱笑着插进来说:“王上,时候不早了,请王上入宫吧。”
张拱是前赵丞相,李固还记得他。
那年太极殿上,这位张丞相满面红光地盛赞:有公主如宝华殿下深明大义,是我大赵之福。
那些记忆原本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再次踏入云京,忽地便都翻涌了起来。
河西王李固淡淡地点了点头。
马蹄直接踏入了皇城。
皇城中再不见美丽宫娥穿梭,机灵內侍急走的景象。许多地方都有火的痕迹,那些碎去的东西已经打扫干净,但是并未修缮或者补齐,于是原地便只见一个长久以来形成的印子,用形状悄悄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什么。
黄允恭兵乱禁中,宫娥后妃惨遭凌辱,內侍十不存一。如今的禁中,连打扫的人手都不足。
为了迎河西王入主,这些天內侍们都累得直不起腰来。
宫城太大人太少,李固要不是自己带了很多人进来,简直觉得这里静悄悄不像有人的样子。
与他记忆中的那座宫城差得太远。
待入了正殿,众人请河西王于龙座之上坐下,这才正式拜见。
这算是云京旧臣对年轻的河西王的正式投靠。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有眼光、有远见,早早结成派系,在黄允恭还主持云京时便已经与河西取得了联系、并在后来出了大力的人。
按照张拱的计划,他应该是这一群人唯一的领头人才是。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勋国公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悄不出溜地把嫡出的次子送到了河西,那纨绔小子一个华丽转身,竟变成了河西党的一员。
这两年勋国公府与河西联系甚密,更有其子杨怀深居中协调,竟打破了张拱早就计划好的局面,隐隐露出想要跟他争锋的势头。
令张拱颇为警惕。
“诸位的功劳,皆在李某心中,待大事定,某必不负各位。”河西王声音铿锵,带着年轻人的锐气,又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
杨长源悄悄看了李固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年不过为分散风险,将二小子送过去。谁知道成为一招妙棋,盘活了整个勋国公府。
比起如李五郎、李八郎等真正出身河西的嫡系,杨怀深的确没法跟他们比,但比之云京旧臣,杨怀深却已经是杠杠的河西嫡系、未来新贵了。
这是天欲兴勋国公府啊。
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排场走过,场面话也说完,这一日并没有做更多的实质性的交流。
河西王才结束长达几年的征战,不差这半天的功夫,也需要先洗漱休息才是。
待这些人都退下,大殿之中就只剩下河西的嫡系了。
李固攻下云京,留下李卫风扫尾,他自己根本没入城直接便南下了。如今这宫城里收拾成这番模样,都是李卫风的功劳。
如今,战事已暂告一段落,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下来。没了刚才那些“外人”,河西将领们就说起了话。
除了李固和李卫风,旁的人都是人生第一次入皇宫,难免心情有些激荡。
李卫风叉腰道:“哎,哎,这有人看着呢。都稳着点,别一个个跟土包子似的,给咱们河西丢脸。”
所谓“有人看着”,是指大殿角落里还站着几个含胸弓背的內侍。听到这话,各个把头垂得恨不得戳进胸腔子里去。
李八郎抬脚踹他:“你装!当年谁从云京回来跟我骂,说被云京人当成土包子看了?”
李卫风理直气壮:“我就是当年见识过了,才比你们强。”
大家笑骂,纷纷嘘他。
河西军的将领,特别是李固的嫡系,有个显著的特点便是年轻。全都是青壮年的男人。
他们聚集在一起,便让人感到生命力强盛得要溢出来。与刚才那一拨云京的“老家伙”们完全不一样。
李固正要起身,李八郎又按着肩膀给他按下去了:“哎,十一你别起,你再坐坐,让我好好看看。”
李固:“……”
李卫风已经噗嗤嗤笑起来。
自家兄弟谁还不知道谁。李固无语站起来,让到一边:“你想坐就坐。”
李卫风哈哈大笑。
李八郎矫情道:“这个,不太好吧。”
众人已经开始哄他。
看着这群把“心痒痒”恨不得写在脸上的家伙们,李固的神情与刚才接见云京旧臣已完全不一样。他眉间放松,笑骂道:“趁我没登基,都去过过瘾吧。”
大家伙就等着他这句话呢,轰地一下都去抢坐龙椅。
这辈子屁股跟龙椅亲密接触过,以后也可以给孙子们讲古,也有得吹牛了。
李卫风又叉腰:“德行!稳重点!八郎你坐太久了,该阿余了,大家轮流。别抢!排队!蛮头,蛮头你怎么不过来?”
蛮头又惊又喜:“我也可以?”
“现在可以。”李卫风道,“等十一登基了你再坐就该砍脑袋了。”
“那当然!”蛮头也挤上去。
李八郎觉得不对。
“你怎么这么淡定?你不想坐坐看?”他盯着李卫风问。
李卫风眺望远方:“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岂能跟你们一样。”
李八郎盯了他一会儿,非常肯定地戳穿了他:“你已经坐过了。”
李卫风扫尾云京,这么大一张龙椅摆在这,能当床使,他能放过才怪。
搞不好还在上面睡过觉都不一定呢。
真是自家兄弟,谁还不知道谁!完全真相。
李卫风当然铁嘴钢牙不承认。
李固揉揉额角,喊他:“七哥,让他们玩,你带我转转。”
蛮头见他要走,忙用屁股狠狠蹭了蹭龙椅,赶紧跟上了。
听见李卫风道:“先带你去看这些正殿,我已经把这皇城全摸清了。哪我都认识。”
他一路走一路说:“我可算是搞明白了,皇帝平时是住在紫宸殿的,夏日里热了,便搬到清凉殿去。清凉殿四周都是水,那里凉快。你还记得吗,咱们当年跟着大人进宫陛见,好几次都是清凉殿。”
李固怎么能不记得。
回廊中间都是水,水上还有莲花盛开。
隔着回廊,他看见了那少女。且行且舞,且歌且笑。
不会有人嘲笑她癫,大家都看得痴了,都想赞一句……真好看。
李固少时不幸,流离失所,曾乞讨为生,后来入了行伍,十一岁便开始杀人。
他的眼睛看过太多人世间的丑恶、肮脏和残忍,那是人生第一次被人间最纯净柔软的美好扑面,刹那扑进了心里。
一路说着些皇城布局和云京事务,三个男人脚程极快地便到了清凉殿。
李固的脚步走到某处忽然停下了。
李卫风自然而然地跟着停下,四下打量了一下,忽然笑道:“这就是那年咱们等候大人的地方啊。”
他隔着水,遥指着对面回廊:“你还记得吗?当时宝华公主就是从那里过……”
李卫风的声音越来越小。
李固停在此处,隔水遥望。可不就是在望当年宝华公主谢玉璋出现的位置吗?
何须他提醒。
还没忘呢?李卫风有点苦恼地搓搓后脖子。
故地重游,河西王李固站在那里,任回忆侵蚀。
过了许久,他问:“七哥,她住的地方在哪?”
这个李卫风还真打听过。倒也不是刻意,只是宝华公主是他在宫城了认识的唯一一个,某天身前正有个洒扫的老內侍,他就顺口问了一句。
“叫彩霞宫。”李卫风说,“我带你去。”
一炷香之后,号称已经把皇城都摸清楚了的大将军李卫风,成功把河西王李固带迷路了。
“七爷,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路啊?”蛮头捂着屁股问。
李卫风道:“当然认识,你等我再想想……你捂着屁股干嘛?”
蛮头欢喜道:“我屁股上沾了龙气,捂紧点别散了。保佑我以后子孙世世代代坐金坐银。”
李固叹道:“七哥,还找得到吗?”
李卫风看着眼前的回廊分开了三个岔路口,恼道:“人呢?怎么也没个人影!”
他话音才落,有个尖利的嗓音响起:“有人!有人!奴婢在这里!”
一个瘦弱的內侍风风火火地绕着回廊过来,噗通一声几乎是五体投地般地扑在了李固的面前:“奴婢在此,河西王有何吩咐?”
李卫风正要问那个“彩霞宫”,李固却问:“你如何知道我是河西王”
虽然大家都知道今日河西王将入主皇城,但李固是带了一群人入宫的。这小内侍又不是刚才正殿中服侍的人,隔得这样远了,如何就精准地知道他和李卫风中间谁才是河西王?
那內侍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道:“昔年王上进宫,奴婢曾有幸服侍,还得过王上赏赐。”
李固道:“抬头。”
內侍方敢抬头。看身材还以为是少年,看脸已经完全是个青年。
李卫风仔细看了看他,点头道:“的确是有点面熟。”
內侍心想:您老就放屁吧,这些日子我在您面前反复露过多少次脸了,您何曾认出过我来?
他特意想办法在李卫风面前露脸,李卫风的目光只跟扫过空气一样扫过去,他便知道这位李七郎根本不记得他,便也不敢随意去攀附。
贵人的脾气都难说,也许因为你太呱噪就要了你的命。
黄允恭不喜內侍,在宫中大开杀戒,內侍十不存一,活下来的都吓破了胆。
李固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那年御花园外,少女轻提裙裾,漫步走来。
肌肤如雪,眉眼昳丽,腰肢如柳纤细。每一步都像凌波微漪,步步生华。
李固有时候也会恨,恨自己记忆力实在太好。她一言一行,一笑一颦,都记得太清楚。
他盯着这瘦弱的內侍,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