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些男人们都离开了, 谢玉璋扑到榻上:“累死了!”
林斐忍俊不禁,叫侍女们端了浆酪给她:“润润喉咙吧,说那许多话。”
谢玉璋咕咚咚喝了,放下碗便倚躺在榻上, 撑着头, 形象全无。
“接下来几年,便这么凑合过吧。”她说, “叫王忠把训练再拉紧些。乌维新继汗位, 很是要打几场战,灭几个部落来显显威风的。叫他们都给我去打, 去杀, 给我立起来。”
辛苦三年,谢玉璋手中目前算是合格骑兵的,二百出头。这是老阿史那今年才替她检验过的。
并不是什么人经过训练都能当战士, 有些人天生只能做奴隶,老可汗说。
谢玉璋得承认他说得对。
有些人被强推上战场, 虽活着回来了, 却吓破了胆——从前在京畿也不过是按着番数一年戍守几个月而已, 其余时间, 都在屯田。穿着军袄的农民,也是农民。
卫队的人员颇有些变动,那些实在不行的,便叫他们专职去种田了。却又从匠人、农人那里选拔出些青少年,奴隶中亦有强壮的, 给了自由民的身份入了卫队。
虽不称不上什么精锐,但有这样几百人,比之当年众人离散,只能孤零零依附于男人强得多了。
练兵的事谢玉璋一窍不通,全靠王忠慢慢摸索消化当年李固按着他的脑袋硬灌进去的那些东西,卫队终于是有些样子了。
能有如今的模样,王忠功不可没。
谢玉璋心心念念的便是练兵。只恨这事如此之难,更加明白了当世那些手握雄兵的人,的确都是人杰。
“回头跟王忠说,那些大些的孩子也给练起来,十岁上下,过几年便是少年了,很快的。奴隶里面好好挑一挑,还是先捡着看看有没有中原人,然后选少年。成年的也先用着,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林斐挥退侍女,坐在榻边,轻声问:“珠珠,你可真的准备好了?”
谢玉璋撑着头,懒懒地说:“我是为俟利弗准备的,现在换成了更年轻的乌维,大家不都该觉得更好了吗?”
她说出了身边大多数人的心态。年轻的侍女们大约都觉得,乌维正值壮年,做丈夫的话要比一个老头子强多了。
但林斐知道谢玉璋不是这么想的,她看乌维的目光,要比看老可汗的目光淡得多了。
她只是听谢玉璋讲了那些事,内心里便已经很看不起乌维。遑论谢玉璋可是亲身经历了被自己信任倚靠的丈夫亲手送出去的不堪。
“没关系,阿斐。”谢玉璋淡淡地说,“不管嫁给谁,都不过是个过程而已。”
回云京,才是结局。
“这辈子他若再这样对我……”但她只说了半句,后半句含住了,看向林斐,转而问,“阿斐,这边你可有看得上的人?”
她道:“咱们还得在这边待上些年呢,你喜欢谁便与谁好去,莫负了青春。只,别生孩子。将来终究是要走,孩子带走不带走,都难。”
林斐道:“阿巴哈年轻个三十岁,我跟他好。”
谢玉璋扶额:“你别!”
她抚着额头摆手,一不小心,把榻边观赏的云朵花揪掉一朵。
林斐哎呀一声,俯身过去:“可划着了手?”
谢玉璋道:“无事。”
她说着,捻起那云朵花,道:“可惜了。”
反正都折下来了,手指捻着“云朵”,便向外一拉,拉出了长长的絮来。
“好软。”她笑道。
林斐却“咦”了一声。
“怎了?”谢玉璋道。
“这絮好长。”林斐说,“我其实一直怀疑这是木绵来着。但书中说木绵是高大的树木,结出的絮果也大过手掌,没有这么小。”
她又道:“木绵的絮绒很短,虽可以填枕头、被褥、冬袄,却不能纺线织布。这绵絮丝绒这样长,不知道能不能纺成线。”
谢玉璋道:“试一试呗。”
说着,随手把那颗云朵花放到了林斐手里。
侍女们退了出去,回到各自的帐子里不免悄悄议论今日之事。大多是觉得公主又嫁可汗,颇令人安心。
紫堇却闷闷不乐。
与她同帐的熏儿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紫堇道:“殿下是先皇后嫡出,大国公主,怎地这般小气?”
熏儿:“哈?”音调拔高了好几分。
紫堇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
熏儿瞪眼睛:“你听你说的什么话,殿下什么时候小气过?”
紫堇闷声道:“我说的又不是钱货。”
熏儿问:“那你说的什么?”
紫堇愀然不乐地道:“好不容易殿下换了个年轻的丈夫,不是糟老头子了,却竟不许我们侍奉他,贵人们哪有这般小气的。不说漠北,便是从前宫中,娘娘们身边的人也是雨露均沾的……”
熏儿的脸当场便拉了下来,叱道:“你想什么呢!”
“殿下对我们一向爱护,不许胡人贵族们欺辱我们。”熏儿说,“当初才入漠北,老可汗还未像后来这般宠爱殿下呢,我们谁个知道他是什么脾性?只听说杀人不眨眼。殿下便忍辱含羞地对个老头子撒娇卖痴,逼得老可汗立誓不碰我们。那时候对殿下感激涕零的没有你了?”
“当时初离母国,殿下才多大?你忘了?那时候殿下就想着护着我们!”
“今日的事明明和当日一模一样,殿下爱护之意未曾变过分毫,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还是人话吗?”
紫堇恼道:“我不是说殿下不好,可你我都眼见着就都要十八了,以后咱们怎么办?你可曾想过?”
熏儿道:“到了时候,殿下自然给我们做主了。姐姐们不都是这样放出去的吗?”
“是是是,姐姐们当然是。”紫堇道,“可现在哪还有好人,好的都被姐姐们挑走了!我们还能嫁给谁去?难道嫁给袁令去?他也一大把年纪了,女儿比我们都大。”
赵人便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
谢玉璋身边到了年纪的侍女放出去,从晚秀月香开始,一个一个,都嫁的是赵人中有头脸的人。
可未婚的青壮男子虽多,有头脸、有职务的就那么几个。再发嫁,十之□□就要嫁给大头兵了。
熏儿十分无语,道:“姐姐们都是内帐侍女,原就比我们外帐的强,自然嫁得比我们好些。”
紫堇不服气:“外帐怎么啦!内帐外帐,都是殿下身边的体面人!不比旁的人强多了?”
她说完,也不脱衣服,直接便躺下了,拉过被子盖住了头。
熏儿恨恨,独自生了会儿闷气,终究是顾着这几年同帐的情谊,警告她:“你怎么想我不管你,只你别打可汗的主意!你若犯起那混账念头,便想一想,马建业是怎么死的!殿下可是任人欺的软人?”
当年马建业因狂悖欺主被诛杀,众人都以为他死于王忠或李勇之手。谁知细问之下才惊悉,竟是宝华公主亲手诛灭了他。
谢玉璋杀一人而立威,在这些远离故土的赵人中,确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自那之后,纵然远离故土,没有母国约束,亦无人敢冒犯她天之骄女的威严。
紫堇在被中抖了一下,闷闷地说:“我才没什么混账念头。”
谢玉璋十七岁的生辰便在一身素服中度过。
袁聿提醒她:“须向朝廷上表禀奏此事。”
可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朝廷,那个朝廷和那个皇帝正水深火热呢。
谢玉璋谎称:“我与可汗合写了国书,已经送出去了。”
袁聿虽疑惑谢玉璋怎地都不跟他招呼一声,但既已经做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实则对那个将嫡公主都和亲到草原的朝廷,他心中并不看好。否则又何至于下了决心离开中原到塞外来。
便不再过问了。
转眼便到了九月,阿巴哈选了一个吉日为阿史那下葬。
葬礼的那天果真把仪式又举行了一遍,王子们个个把自己割得满面流血,还要放声大哭。
这一次不再需要火,老可汗的骨灰埋入穴中,沉重的石板覆上,又铺上了厚厚的泥土。
在泥土之上,一块一块的巨大石标立了起来。这便是漠北人墓上的“杀人石”——立多少石标,依其生前所杀人数。
然而一代草原霸主阿史那俟利弗杀人如麻,他的墓也因此占地极大——成了一片石阵。
但即便这样也不能完全代表他生前所杀的人数,不过就如诗词中的“三千丈”、“九万里”那样的虚数,代表一个“多”字而已。
那些石标都雕刻成人形。比例十分失调,线条粗犷夸张。一眼望去,颇是阴森诡谲。
然而漠北人却盛装打扮在这里兴高采烈地相起亲来。
这坟头恋爱的风俗,令赵人们一脸木然。
新的阿史那可汗乌维满脸是血,心情却十分愉悦,当众宣布了他将迎娶赵公主为汗妃的事。
胡人们十分高兴:“这下赵公主彻底留在我们草原啦。”
口口相传,据说,百年前有中原嫁过来的公主死了丈夫,宁可划破脸自毁容貌,也不愿意从胡俗留在草原。
回云京,是这些远离了故土的赵人魂牵梦萦的事。
屠耆堂心中老大不高兴。
他比乌维长了好几岁,自身的势力亦不弱,吃亏在母族力量差了许多。乌维背后有阿史德氏撑腰,汗位便落到了他的手上。
明明父汗说过,他才是他这些儿子中最勇猛的。可便是威震草原的父汗,也要对世代联姻的阿史德氏妥协。
见乌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他兴致不高,目光漫不经心地随意扫去。扫到赵公主谢玉璋的时候,不意谢玉璋正隔着人群凝视他。
屠耆堂一愣。
但见他看过来,赵公主便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刚才,是他的错觉吗?
谢玉璋从前十分高傲,即便是对他或者乌维或者詹师庐这几个手握实权的大王子,都冷冷淡淡,高不可攀。屠耆堂正自我怀疑着,他的儿子泥熟忽地贴到他的耳朵边说:“阿爹,刚才宝华汗妃一直在看你呢。”
屠耆堂不大自在地说:“她看我做什么。”
泥熟说:“我怎么知道,我就看见她看你。”
待这又悲伤又喜悦的葬礼结束,回到了自己的大帐,泥熟忍不住抱怨:“什么好的都叫乌维叔叔得去了。他都得了那么多了,怎么就不能把赵公主分阿爹呢?真是的。”
屠耆堂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赵公主是来和亲的,当然只能嫁给当可汗的那个。”
他说完,忽地一怔。
当时叫谢玉璋选,她是怎么说的?
【我既要维系两国之交,如何能嫁给可汗之外的其他人呢?】
她若是想嫁给乌维,直接说嫁乌维便是了,何须这样说?是了,她便是不愿嫁给乌维,身负使命,也必须得嫁。
可她若不愿嫁给乌维,会愿意嫁给谁呢?
泥熟犹自抱怨个不停,觉得这次分割祖父的遗产不够公平,他们这一支吃亏了云云。
屠耆堂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臀上:“滚滚滚,别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混账小子不就是希望赵公主能先归自己阿爹,等阿爹什么时候蹬腿了,他就可以接手了么!
“你给我离古尔琳远一点,她现在是你母妃了!”屠耆堂吼道,“你再跟她眉来眼去,老子砍了你!”
泥熟灰溜溜地滚了。
屠耆堂心中痒痒,颇有些按捺不住。
他试着几次接近挑逗谢玉璋,可谢玉璋一如从前那样对旁的人都冷若冰霜,令屠耆堂十分失落。
失落却不失望,在屠耆堂心中,赵公主谢玉璋便也应该是这样冰山雪莲般的人儿。
只恨她被乌维这没断奶的娃占了去。
他何德何能,什么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