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主谢玉璋的大帐关着门, 里面却有音乐声传出。人们便知道,赵公主在练习舞蹈了。
关于赵公主的舞,当年夏尔丹从中原带回和亲谈成的消息时,便绘声绘色地向大家描述过了。他说, 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 跳最美的舞。
很多人其实都期盼着这位赵公主嫁过来之后能让大家一饱眼福。
谢玉璋嫁到漠北后,大家没有失望——她果真如夏尔丹说的那样美, 不, 甚至更美。
牧人呆呆看着她骑马驰过,便丢失了羊, 摔角者听到了她的笑声失了力气, 一起滚到了地上,王孙们看不上父母为他们选的妻子,都想娶一个像赵公主那样美的美人。
可, 上哪里去找第二个赵公主呢?
大家都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赵公主的舞。可是, 赵公主那样的骄傲, 她的舞, 只给中原的皇帝和草原的天可汗看。
便是那些手握实权的王子们都遗憾怅然。
赵公主一天天长大, 从少女长成了女郎,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她的个子变得更高,她的胸脯渐渐鼓起,她马上就要成为可汗真正的妻子了。
为了她,可汗在夏日里日日沐浴, 不叫身上有气味,甚至冬日里都三五天便要洗一次澡。
他对赵公主的宠爱无人不知,甚至为她驱逐过一个儿子。成年的王子们都默契地绕着赵公主走,年轻王孙只敢遥望。
赵公主虽美,谁也不敢觊觎她。
听说,赵公主答应了可汗,在十七岁的时候为会他跳舞。所以这些日子,赵公主的大帐附近,常能听见乐音。只可惜,捂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给看。
愈是这般,愈是令人遐想无限,充满期待。
琴音收住,谢玉璋如杨柳弯折,纤腰一握。她站起来,脸颊透出海棠般的粉色。
乐师说:“公主久未习舞,筋骨却未曾僵固呢。”
这几个乐师跟着谢玉璋从禁中教坊来到漠北汗国,久已无用武之地。谢玉璋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爱舞蹈的宝华殿下了。
三年前太极殿那惊人一舞,仿佛成了绝唱。
谢玉璋脸上露出笑意。
“虽好久没练了,但我日日都练习骑射。每日也拉伸筋骨,怎么能让身体僵固呢。”她问,“还行吗?”
领头的乐师与谢玉璋熟稔多年,很诚实地答道:“比之当年太极殿,还需勤练。但……”
练得少,比不了当年,谢玉璋毫不意外。她问:“但什么?”
乐师笑了,他自是知道谢玉璋是为了什么又练起舞来。他道:“但殿下现在年长了,比当年别有一番风华。”
用来迷倒那草原的老男人,足够了。
待乐师们离去,侍女们服侍她擦身换衣。谢玉璋的身体曲线曼妙,是真的长大了。
她抬手让侍女们给她穿衣,故意道:“不知道可汗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史那去参加扎达雅丽父亲的寿宴,顺便巡视一圈自己的领土。已经出去了快一个月了。
林斐白了她一眼。
谢玉璋抿唇而笑。
在另一处高原草甸之上,有一群男人正等待李固作出抉择。
蛮头道:“将军!”
胡一六道:“将军!”
心腹的亲兵们都望着李固。
而李固扶刀北望。
若保持速度,则这里,离王帐只有一日的路程了!他已经……离她这么近了!
可,义父死得不明不白,凉州一片混乱,四郎和大娘都落在了二郎的手上!
河西眼看着要乱!
他离开北境军营前对蛮头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李固咬牙!
胡一六一路追着他们留下的标记,速度之快不可思议。他本带了五匹马出来,已经累死了四匹。蒋副将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李固,立刻请他回来!
他不知道李固悄悄来漠北做什么,更不明白李固在犹豫什么?
现在这关头,还有比河西、比凉州更重要的事么?
再没有!
便在这时,又有一骑飞驰,直奔着他们藏身之处而来。那骑士远远地便打了唿哨,是辨认的暗号——这是走在他们更前面的斥候。
蛮头打了唿哨回应,那斥候飞快驰来,不等马停下便飞身下马:“将军,看见阿史那的大纛了!”
众人一惊。
“我躲在树上,他们从树下经过。休息的时候,阿史那就在树荫下乘凉。”斥候说,“他们没发现我。”
草原上树少,那一片就那么寥寥几棵树,阿史那捡了其中树冠最大的一棵乘凉。斥候就躲在那棵树上。
阿史那巡视了草原归来,随口说:“歇一会就赶路。”
却又被众人哄笑。
“可汗可等不及了!”男人们笑着说。
“这趟回去,以后就可以天天抱着宝华汗妃了啊。”
“可汗,听说汗妃答应了给你跳舞,能不能让我们也看看啊!”
阿史那得意道:“你们看个屁,宝华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众人又笑。
有人起哄道:“那可汗可得好好洗澡啊,里三层外三层,至少搓掉三层皮!”
众人都要笑裂了。
赵公主极爱干净,导致现在可汗与她一起吃饭,都要先乖乖净手。
可要换了他们也愿意。
漂亮的侍女端着精致的银盆,宝华汗妃亲自给他挽袖,给他净手。用带着蜜香的香胰细细地搓,洗净擦干,还要给那手上抹上珍珠膏。
可汗那手背的皮肤都细腻了好几分呢。
听说中原的皇帝每顿饭都是这样的。可汗一点不嫌烦,享受得紧。
阿史那这样厚的脸皮,都被他们笑得泛了红。
他踹了他们几脚,骂道:“赶紧喝水吃东西,去尿尿!走快点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说:“哟,这样心急!”
这些话斥候都听到了,他自然不会啰里啰嗦全复述出来,而且当年送亲路上……他又不瞎。
他只含糊说:“幸而阿史那着急回去,很快就走了。”
但他眼神有些躲闪。
这一趟跟着来的,都是心腹嫡系,贴身的人。他这一点眼神闪烁,李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在隐瞒什么?阿史那为什么着急回去?
是了,因为她的生辰快要到了!
她就要满十七岁了!
在所有人之中,知道得最多最清楚的,便是蛮头。
当年院墙外,雪丘上,在李固身边的都是他。
这一趟来是来做什么,大家只是隐约有猜测,只有他知道得最清楚。
李固握刀的手背上,青筋都凸起了,他脸颊的肌肉变形,显然是在咬牙。
蛮头不敢再说话。
“他在哪,多远,什么方位,多少人?”李固忽然问。
他问的当然是阿史那。
斥候详细汇报了,他在路上也做了标记。
在这种地貌上辨别方位,一看星辰,二看太阳,三看自己人留下的暗记。否则胡一六如何能这么精准地找到他们。
和漠北可汗这样狭路相逢又敌明我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李固片刻间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蛮头跟着我。”他命令道,“你们带着胡一六先南行。我稍后就追上你们。我若没有追来,你们就自己回去。”
心腹们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都倒抽口凉气。刚才斥候可是说了,阿史那带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带的肯定是整个漠北汗国最精锐的可汗亲军!
而他们只有十来个人,二十来匹马!
将军要做的事,是火中取栗!刀尖跳舞!
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走!”李固暴喝一声。
军令如山,李固的军令没人敢不从,众人只得把胡一六扶上马让人带着他共骑。
李固带着蛮头,看了看日头,算了算方位,一夹马肚,疾驰而去,带起一股烟尘。
阿史那俟利弗想着回去后,便可以让宝华公主谢玉璋做他真正的妻子,心情非常的好。
当他身边的人说“哎,那坡上是不是有人?”,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那个人选的方位极好,他是逆着光的,草原上的太阳又这样的烈,于是看过去的人都被阳光晃了一瞬眼睛。
那是生死的一瞬。
阿史那听到利箭破空之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支箭的速度展示出了射箭人的膂力之强悍,便在这草原上,怕是也只有阿史那俟利弗可与他一比高下。
谁能有这样强悍的力量?
阿史那临死前的一瞬,想起了一个青年。他握着刀挡在毡帘前不许他进去。
可恶啊,那里面……明明是他的妻子。
一代草原之王逝去,如流星坠落。
比之另一世在解手的时候死于毒蛇之口,这一世的死法体面了许多。
但他原本可以不死的,他的小妻子原本已经决定要使他避开那条毒蛇带来的厄运的。
可那青年却决定为了她,杀了他。
命运之诡谲,没有人能说得清。
李固一击得手,立刻拨马飞驰冲下圆丘。
他暴喝一声:“走!”
在圆丘下放风的蛮头马鞭一抽,疾风一般窜了出去!
身后马蹄声如雷,漠北最精锐的可汗亲军像要踏裂大地一般,又像黑色的影子迅速蔓延。
在这黑色影子的前方,两人双骑将马力催至最大,夺命狂奔。
要么活!要么死!
有箭矢的破空之声响起,二人猛伏下身去,流矢几乎是贴着后背擦过去的。
李固弹起来,手上已握了弓。他回身便是三珠连射,追在最前面的三名骑兵从马上飞落。其中一个还撞飞了后面的同伴,还有一个则绊到了同伴的马。
蛮头也回身疾射。
能成为李固贴身的亲卫,蛮头自然不是庸手。河西李十一郎的贴身亲卫,也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场追杀惊心动魄。
当蛮头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唿哨声,他胯/下的马已经接近力竭。他将两根手指塞进口中,打出了响亮的唿哨,长长短短,给出了前面的同伴明确的指示。
当李固和蛮头看到了同伴的身影时,他们已经换了马开始提速。
在他们身后,有两匹马放了缰,撒开四蹄跟在后面,那是留给李固和蛮头的。
李固和蛮头又一次催动战马,这一次是催命了。他们抬腿,在马鞍上一踩,猛地借力便飞身扑跃到了另两匹马上!
先前两匹战马悲鸣。那一踩之力将它们最后的生命力也耗尽了,他们嘶鸣着倒下,为后面的追兵践踏。
李固和蛮头换了马,顷刻间便提了速度追上了前面的伙伴。伙伴们频频回身疾射。
在这种高速度的追击中,前方射出的箭对后面追击的人更危险。他们向前方疾驰,便是主动向那箭迎去,生生地缩短了射程。
这场追击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斜,马蹄声渐消,李固一伙人终于甩脱了追兵。
当他们确认安全终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人和马都几乎脱力。
“痛快!”有人跌坐地上,却咧嘴笑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这两三年漠北人回了祖地,年景比往年好,竟也没怎么来骚扰,都是小打小闹,没有大动干戈。
又有人热切地追问:“将军,得手没?”
李固撩起眼皮。
“得手了。”他说,“老头子,死了。”
他举起亲兵递过来的水袋,仰起头。
水泻下来,灌进嘴里,喉咙像火烧一样。诚如刚才旁人所说,痛快!
虽不能带她回来,但她那么讨厌老头子,他杀了老头子,让她不用侍奉他。
她……会高兴吧?
一定会的,李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