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回去的时候, 外间的侍女还熟睡着,只有值夜的侍女焦急地等候着她,见她回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过去帮她解了斗篷, 又在熏炉里加了碳给她烤手。
摸着她的手冰凉, 她嗔道:“殿下再不能这样乱跑了,这地界能把人冻成冰块。”
她又伤感道:“若是让阿斐知道殿下这样不爱惜自己, 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谢玉璋只含笑说:“晓得了。别念叨了。”
侍女观她神色, 奇道:“殿下怎地心情这样好?”
谢玉璋嘴角带笑:“你不知道外面的雪有多好看。明晃晃的,像白昼似的。月亮特别大, 和在云京时不一样。”
这一路行来看到的尽是茫茫的积雪了, 便是再好看,侍女也早就审美疲劳了。她心想,公主真是个乐天的性子,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真正长大的缘故,但明明有些时候看起来又那样成熟有威仪, 真是奇怪。
但谢玉璋带笑的眼, 上翘的粉唇, 叫人不忍心打破她的好心情。
侍女便说:“是呢, 白日里看也好看呢,就是看久了伤眼睛。还是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的。”
服侍着谢玉璋又睡了,自己睡在帐幔外面,疲劳了一天, 很快入睡了。
谢玉璋望着帐顶,听着侍女均匀的呼吸,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
有今日她和李固碰撞出的火花,她不担心将来回到云京后的日子了。
一个功成名就登上了权力巅峰的男人,对自己年少时爱慕过却未曾得到过的女人总归不会太坏。更何况,那位陛下……本就对她不坏,不是吗?
谢玉璋已经明白,作为皇帝的李固,毫无疑问是喜欢她的。若不是一直惦记着她,他身为九五之尊,怎么会屈尊降贵地出现在逍遥侯府,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她在云京生活的那些年,他从未为难过她,更未强迫过她。
只那一次,他赤落落表明心意也只有捉住她手腕的那一次。她不愿,他便放过了她,并未强迫她夺取她。
谢玉璋甚至回想起来,逍遥侯府的吃穿用度当然不能跟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比,但其实都是很好的。
她喜欢吃的东西都能吃到,按季送过来的衣料也都是当年的流行,并非那等以次充好敷衍了事。
她那时从不深思,从内心里便拒绝去想……新帝便是再仁厚,又何至于仁厚到连女眷衣裳料子都照顾得如此周全的地步?
那分明是,额外的关心,特别的看顾。
张芬已是皇后,为何见了她,眼中总有嫉妒。
大虎姐姐是他后宫的女人,为何每次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
福春是春风得意的内廷大总管,多少人想巴结他都巴结不上,为何每次见到她都笑眯眯地如此和蔼。
前世,她眼随心盲,拒绝去看清这一切。
可是这辈子,再躲不了。她非但不躲,还要迎上去。
亡国公主的身份实在太过拖累,就这么一点点筹码,就允许她牢牢抓在手里吧。
……
第二日,和亲队伍行了大半晌,远远地开始看到人烟和连绵的帐顶。
像宫殿一样庞大的帐篷群惊呆了陪嫁的人员,大家嗡嗡议论,指指点点。
便是五皇子也咋舌。
对五皇子来说,帐篷是在野外宿营时的临时遮蔽之物。而对草原上的人来说,帐篷是可以拆卸组装的移动的家。
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阿史那可汗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须发花白。胡人不像中原人那样绾发髻,他卷曲的头发散落蓬松,看起来像一头鬃毛浓密的狮子。
谢玉璋的队伍抵达时,漠北人已经摆出了迎接的阵势。出现在中原人面前的人们,莫不盛装打扮。披上自己最好的皮衣,戴上最漂亮的羽毛头饰,胸口挂着一串串的长链,缀着狼牙和宝石。
有的人甚至把整个野兽头骨嵌上宝石当作盔帽一般戴在头上。也有很多人的帽子上装着奇形怪状的角。
五皇子自然不知道这些装扮其实是在盛大庆典的时候漠北人才会装点起来,平日里这些人其实也只是戴着普通的保暖的皮毛帽子而已。
他目光扫了一趟,所见皆如妖魔鬼怪一般,心下骇然。他本来和寿王并驾齐驱,这会儿下意识地勒了缰绳,落后了寿王半个马身。
阿史那汗带人骑马迎了上来,两队人在空阔的原野里汇合。
壮硕威武的老人大声说了什么。通译给寿王和五皇子翻译:“他问:美丽的公主,他的妻子在哪里?”
五皇子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起来。化外蛮夷,如此无礼。
只是五皇子和寿王身份虽高,外交事宜却不是他俩的责任。说白了,他两个只是个点缀。
大赵朝立国的前期和中期都发生过许多起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的天家惨剧。是以后来对宗室约束十分严格,除了当皇帝的那个,其他人基本上摸不到实权实务的边。他二人不需要做什么,等着带队的官员去交涉便行。
过了片刻,果然有官员过来相请,他二人这才矜持地夹马过去,与阿史那可汗相见。
马上看着便知道这老头子个子很高,下了马五皇子才真感受到阿史那的魁梧。他说话声音洪亮如钟,完全不像个老人。
待双方用两种语言寒暄完,阿史那再次提出来要见“美丽的公主”。
领队官员向寿王叉手道:“还请公主殿下出来相见。”
五皇子年轻,抢着道:“这是什么道理,哪有未婚夫妻完礼之前便相见的!”
官员面露为难之色。寿王老成,问:“可是这里没有这等习俗?”
“正是。”官员解释道,“漠北没有什么不得相见的习俗,此地与中原大不一样,还请王爷见谅。”
寿王心中明白。外事官员做事的基调,全看中央授意。朝廷强硬,外事官员自然就强硬,朝廷若示弱……
“入乡随俗。”寿王支使五皇子干活,“老五,你去唤宝华过来相见。”
五皇子心中不虞,却也不便当面驳斥王叔,只得闷闷应一声“是”,翻身上马向队伍后面去。
严格地说,李固不算是和亲队伍的成员。他只是在和亲队伍行走在河西的地界上时,负责护卫他们的安全,保障他们平安抵达汗国王帐。
这最后一日的路,他一直骑马行在谢玉璋的车旁。
一整天,他未曾说过一句话,谢玉璋也未曾撩开过一次窗帘。
他沉默地陪着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谢玉璋坐在暖融融的车厢里,推开车窗,隔着帘子影影绰绰地便能看到青年将军的侧影。
下颌硬挺,唇线冷峻。
但谢玉璋自缝隙间望着他,嘴角便微微有了笑意。她轻轻地又推上窗。
李固仿佛听见了马车内窗滑动时的摩擦声,他转头去看。
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到。
他和她,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厢壁,却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李固转回头,望着前方。胯/下战马不疾不徐,与她保持着同速。
直至开阔的前方开始出现了帐篷的尖顶,长长的队伍也开始减速,李固忽然听见谢玉璋问:“到了?”
他说:“到了。”
车窗滑动的声音响起,帘子被掀开,李固扭头,看到了谢玉璋的半张脸。
就和原野上的雪一样洁白、纯净。乌黑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远方。
李固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那半张娇颜,不移视线。
过了片刻,那望向远方帐群的眸子转向了他。两人的视线相触,无声无息。
“将军。”谢玉璋低声说,“有些话想跟你说……过来些。”
李固唇角微抿,一拉缰绳,战马贴到了车窗下。两张面孔的距离,不到一尺。
谢玉璋轻声道:“你跟我说实话吧,天下……是不是要乱了?”
李固拧眉:“殿下说什么?”
谢玉璋淡淡一笑:“大家都哄着我,叫我觉得天下太平。可我,我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看看现在我在哪,要去做什么?”
李固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上:“这些事,有男人们操心。有朝廷和陛下……”
“你的那个陛下是我的父亲。”谢玉璋打断了他,叹息,“我比你更了解他。他把我都送到这里来了,谢家……看起来气数要尽了。”
能说出谢家气数将尽,说明少女已经看清了天下的形势。李固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这样眼睛明亮、头脑清醒的女郎,他不忍再以谎言哄骗。
也哄骗不了。
“你再过来些。”谢玉璋将帘子掀得更开些,露出大半张海棠般柔嫩的脸颊。
李固的视线触及那粉嫩的唇,昨夜月光下、雪地中那短暂却温暖、柔软的回忆在心中一闪而过。他伸手扣住了马车的窗沿,将身体贴得更近了些。
“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同你说了。”谢玉璋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你不用哄我,我知道的,谢家气数尽了。”谢玉璋凝视他,“我是想跟你说,将来……若乱起来,你不要因为我有顾忌。”
李固心中一震:“殿下?”
“这天下,本就是有能者得之。你要有本事,便去取了就是。”谢玉璋的眸子平静无波,“他日你若能坐在那位子上,宝华……三叩九拜,绝无怨言。”
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由谢玉璋口中说出,由不得李固不震惊。
他寒潭般的眸子盯着她,沉声道:“殿下休要出此荒唐之言。”
“荒唐?”谢玉璋自嘲一笑,“哪里荒唐呢?”
李固抿抿唇。
她对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期望呢?她怎么竟敢说出这样荒唐的话?
“不管将来如何,天下如何。”李固不去驳斥她,却沉声道,“公主于臣,永远都是公主。”
仿佛看到……由自己射出的一支箭,正中靶心。
谢玉璋对李固这一击,稳而准。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可我,并不想再做大赵的公主。”
马蹄声接近,两人闻声转头。五皇子着着裘袍,器宇轩昂地骑马过来:“宝华,寿王叔叫你去见过可汗。”
他说着,还看了李固一眼。微微奇怪李固跟谢玉璋离得这么近在说什么?
谢玉璋“哦”了一声,对李固说:“那,我去了。”
李固放开了手,谢玉璋放下了帘子。
御者挥动鞭子,翠盖宝车从队伍中脱出。
李固目不转睛,看着谢玉璋……向王帐而去。
昏暗的车厢里,谢玉璋的嘴角微微勾起,又渐渐抿住。
终于,她握住了李固这张牌。可以暂时将他扣在手心,留作后用。现在,她必须面对的,是前方等着她的阿史那可汗。
前世,从踏入草原那一刻开始,阿史那就是她的噩梦。
要怎么样,才能平安地熬到这头老而悍的狮王死的那一天呢?
那要,足足地熬上四年才行。
车子停稳,车门打开,跟在车后的侍女上前,搀扶着宝华公主从车上走下来。
那公主裹着厚厚的裘皮斗篷,戴着风帽遮住了面孔。
阿史那对她感到好奇。他的第十九个儿子夏尔丹是第一批回来报信的,他将这赵国公主的美貌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许多的漠北人都对这位赵国公主感到好奇。
她能有多美呢?比来自当于氏的古尔琳公主还美吗?那是阿史那汗近几年来最宠爱的妃子,草原第一美人。
谢玉璋走到阿史那的跟前,摘下风帽,仰起脸,对他笑了。
躲,有什么用呢?藏,有什么用呢?
那些流着血的猎物,哪怕藏在灌木丛,哪怕钻进了洞穴里,最后都还是被猎人和猎犬捕获。
宝华公主谢玉璋,以她最美的风姿出现在漠北人的视线里。
从此,草原第一美人,从古尔琳汗妃,变成了宝华汗妃。
李固骑在马上,遥遥目睹了一切。
在魁梧威猛的老可汗身前,她身影单薄,却仿佛并无畏惧。
……
……
玉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