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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皇帝果真和李铭在钓鱼。

这都是李铭的原因,他既不会下棋,也不会品评书画,皇帝能和他一起做的消遣就只剩下钓鱼了。

听到內侍禀报宝华公主来了,皇帝讶道:“她身体好了?”

內侍躬身回答:“公主气色似乎还不错。”

皇帝便宣了。

李铭将钓竿交给內侍,掸掸袍子站起来。

有个少女娉婷行来,容貌妍丽,仪态高雅,果然便是先皇后所出,深受皇帝宠爱,被称为“云京明珠”的宝华公主。

虽还未及笄,已是人间绝色。

谢玉璋抬眼,李铭穿着赭石色的袍子,矮墩墩的,像个土疙瘩。无怪乎宫人们会笑他。

“父皇。”谢玉璋给皇帝行完礼,又向李铭行了半礼,“李大人。”

李铭笑眯眯地行礼:“见过殿下。”

心下却诧异,数日前见这公主还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见了他先弯了眼睛掩着口笑。虽然无礼了些,可女儿家娇娇柔柔无忧无虑的模样,又叫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可今日这公主眉目间却一片沉静,不动不摇,整个人的气息都仿佛收敛了起来。

皇帝当然也注意到了谢玉璋的变化,他关心地问:“可好些了?昨日里去看你,她们说你吃不下东西,精神也不振,吃了药一直睡着。”

谢玉璋当然没有大白天就睡着。她是闻听皇帝来了,不愿相见,才假装是吃了药睡了,让宫人挡了皇帝的驾。

这宫里,皇帝来了敢不迎,还敢不见的,也就只有谢玉璋这个倍受宠爱的嫡公主了。

“吃了两副药,好多了。劳父皇记挂,是孩儿不孝。”谢玉璋收起一切思绪,抬眸微笑,“孩儿一好,便想着来给父皇请安。孩儿宫里新制了香薷饮子,最是解暑开胃,一冰好孩儿便急巴巴给父皇送来了。”

又说:“正好李大人也在,一并尝尝。”

她努力想模仿出从前那种讨好父亲的娇憨女儿形态,奈何太难太难,人生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伤痕和烙印,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样子了。

皇帝自然是察觉出了她的不同。

尝毒內侍端过去试毒的功夫,他多看了谢玉璋两眼,扭头对李铭叹道:“你看看她,生一场小病,就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像个大女郎了。”

李铭笑眯眯:“常言道得好,有苗不愁长嘛。”

皇帝扮演慈父,李铭扮演土包子。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上演着自己的角色。

谢玉璋的内心感到无比的讽刺。她借着皇帝的话垂下眼,作出羞涩模样,掩住了眼中的真实情绪。

夏天喝冰饮果然是十分地解暑开胃。

李铭连连称赞,直说:“我这是沾了陛下的光了。”

然他虽然在京城看起来土里土气,可回到自己的地界上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什么好东西没吃喝过?

谢玉璋看破不说破,亲手接过皇帝用完的茶盏递给內侍,又站在皇帝身后给他轻轻捶背,微笑说:“刚才在御花园外面见到了李大人的两位公子,真是,傻呆呆的。”

李铭目光一闪。

皇帝已经笑骂:“无礼!你女儿家懂什么,那都是戍边有功的将军。”

“就是呆。”谢玉璋故意吐吐舌头,说,“这么热的天,两个人就在外面共恭恭敬敬地傻站着,也不知道找地方歇歇,还站得笔直笔直得,累不累啊。”

又补了一句:“这宫里,我从来没见过谁能站得那么直的,还站那么久。”

李铭目光闪烁,看宝华公主的目光已与方才不同。

皇帝问:“是你那两个义子?”

“正是。”李铭笑眯眯回答,“是老七和老十一。”

皇帝来了兴致:“宣。”

片刻之后,李固和李卫风便来到了。  

谢玉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皇帝捶着肩膀,眼睛却一直看着。

两个英武青年身高腿长,连走路都比别人快。每一步踩在地上,仿佛有千钧重。西北男儿自古彪炳精悍,名不虚传。

两人方才虽然在娇软宫娥们的面前闹了笑话,到了御前却很沉得住气,应对都算得体。

谢玉璋冷眼瞧着,李固说话不多,御前应对的机会都留给了李卫风,不争也不抢。

在李铭身死之前,京城只知道河西节度使十二子并称“十二虎”,至多只知道行四的是李铭亲生。除此之外,他们哪个是哪个,谁分得清。

直到西北之争落定,李固这人仿佛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自此,骁勇冠绝,势不可挡。

直到出宫回到了李铭在京城的宅子里,李固和李卫风才知道今日怎么忽然得面天颜。

“你们得谢谢宝华公主。”李铭说。

离开了皇宫,他便不再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了,圆圆的脸上透着精干之气。

皇帝召见了他的两个义子,给了些赏赐,还加了虚衔,这都是因为宝华公主在皇帝面前提了那么一嘴。

宝华公主为什么?

“你们先前见了宝华公主,跟她说了什么?”李铭问两个义子。

想起先前的狼狈,两个年轻人脸上都烧起来。

“也没什么。”李卫风硬着头皮说,“就头一回见公主,我们俩都有点那个啥……紧张来着?”

紧张?他们二人虽然年轻,却都已是老将。战阵前不紧张,御驾前不紧张,在个娇软小女郎面前紧张?

李铭这年纪还有什么不懂,心中了然,问:“公主说什么了?”

李卫风便把御花园外谢玉璋的话重复了一遍。

听闻宝华公主为表敬重,还给自己的两个义子行了半礼,李铭眯起了眼睛。

那日里难道是他看走眼了?明明见着他的体型穿着就忍俊不禁,还一副天真娇憨之态。可今天在御花园,义子们来到御前,那公主也只淡淡地看着,眉间只有平静和矜持,没有半分跳脱幼稚。

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觉得宝华殿下怎么样?”李铭笑眯眯地问。

李卫风赞叹说:“ 殿下生得可真美。”

李固却道:“是个贵人。”

李铭指着李固,大笑道:“你呀,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嘴巴就这么毒。”

须知,便在昨日,李铭召了二子,让他们品评这几日在云京接触到的这些显贵人家的子弟。明明个个都是贵胄出身,却只得李固一个“纨绔膏粱之辈”的评价。如今一个公主,却得了他“贵人”之赞。

“你倒说说,怎地这么多王公勋贵的子弟,就她得了你这么一句赞?你可不要说因为她生得好看。”李铭笑着说。

李卫风哈哈大笑。

李固却很坦然,道:“贵人,身居高位,就算没有能力,至少得有眼光。”

这话一出,李卫风也不笑了,点头赞道:“是极。”

这些天见到的王孙子弟,个个章台走马,斗酒游街。看人先看衣衫,那衣衫不是最新流行的时尚,心下便先判定了对方是“土包子”,自然而然地露出三分轻蔑。

宴饮中也只想听他们说西北地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说到漠北汗国、大月、乌蒙等国,就个个仿佛立刻便能挽弓射雕、踏平漠北的模样。

他们连草原和戈壁的样子都没见过,便大放厥词。

宝华公主虽是女子,见了他们却先道一声“卫国戍边,辛苦了”。

这一句,真是熨帖啊。

关于宝华公主的话题也就是两句闲谈而已,待小厮上了茶退下后,李固问:“大人,今日陛下态度如何?”

李铭呵呵一笑,道:“又能如何?我吃到嘴里的肉,还能吐出来不成?”

圆圆的脸上也现出轻蔑的神色。

御花园中,李铭谢了恩领了两个义子离开后,谢玉璋看看日头,对皇帝道:“父皇,这会子凉爽多了,不如孩儿陪您在水边走走?”

皇帝点头,谢玉璋过去轻托起皇帝的手臂,扶他起身。

皇帝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儿怎么突然长大了似的?”

谢玉璋抬眸看皇帝。

皇帝虽然笑着,可掩不住眉间的愁。这个时候,他已经愁成这样了吗?从前,她竟全然不觉。

谢玉璋强笑,嗔道:“父皇说的什么话,孩儿明明一直乖巧孝顺。”

皇帝呵呵而笑,眉间的愁似乎因为这最心爱的女儿而散去了些。

谢玉璋仔细瞅着,在水边阴凉处缓缓行了一段,假作随意地问:“那个胖胖的李铭,进京来做什么呀?”

这一问,皇帝的眉眼间又染上了一层阴霾。

“前朝的事罢了。”他拍拍谢玉璋搀扶着他的手臂道,“你不用管。”

谢玉璋垂眸,又抬眸笑道:“我是瞧着父皇不太开心的样子才问的。”

皇帝一怔,下意识地摸摸脸。

谢玉璋心里一突,补充道:“孩儿看那李铭一走,父皇的脸上就没有笑了。”

皇帝没有说话,沉默地缓步而行。谢玉璋怕多说多错,也不敢再追问,小心地搀扶着皇帝。

皇帝其实还在壮年,这搀扶不过表达孝心的姿态而已。

沉默了一阵,皇帝似是叹息了一声。

“三月里,有色目人南下。”他说。

谢玉璋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事,她抬眼:“我大赵国势强盛,定然是无事的?”

这话不假,节度使们个个把自己养得兵强马壮,该领兵五万的,实际养了七万兵,该领兵七万的,足足养了十二三万不止,对外,大赵的确是强盛的。

只是这强盛的兵力,早已经脱离了皇权的控制。

皇帝当然比谁都更清楚这情况,说:“无事。李铭将之击溃了。”

谢玉璋舒了口气,道:“原来父皇是宣李大人进京褒奖的。”

皇帝嘴角扯动一下,道:“但是李铭驱赶色目人一路南下到了兆州,就再不肯撤兵了。张柏崇告状告到御前来了。”

谢玉璋明白了。

兆州是陇右节度使张柏崇的辖地,李铭不肯撤兵,那就是吞占了人家的地盘。

谢玉璋又觉得悲戚——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兆州是“陇右节度使的地盘”,明明天下都该是大赵朝,都该是他们谢家的啊!

可现实是,在这个时候,中央已经失去了对地方的掌控,节度使们各自为政,在自己的地盘上当土皇帝。

而真正的皇帝,还得捏着鼻子为这些节度使之间的矛盾居中调停。

谢玉璋更明白,此时此刻才十三岁的她,是不该明白这些事的。

她故作天真模样,问:“他为什么不肯撤兵啊,是色目人还没打完吗?”

这愚蠢的问题显然令皇帝对这事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他对自己向谢玉璋说了这么多也感到诧异不解,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他最疼爱的这个女儿,今天看起来格外的懂事乖巧的缘故吧?

他拍拍谢玉璋的手臂,换了话题:“你新排的那支舞,怎样了?何时可以跳给父皇看?”

宝华公主谢玉璋,民间传言是瑶台为王母作舞的仙子谪于凡间。她十二岁的那年,在万寿节为圣人献舞祝寿,引来百鸟朝凤,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皆亲眼见证,传为奇闻。

云京人莫不想一观。

但宝华公主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她不是舞姬。

她爱舞,却并不为娱人而舞。这世间除了皇帝,能有幸观得的,也都是沾了皇帝的光。

愈是如此,她善舞的名声愈是响亮,云京明珠之称愈是令人遐想无限。

谢玉璋涩然说:“最近身子不适,停了几日没练,生疏了。”

皇帝慈爱地说:“不要紧,身体重要,好好休养。”

谢玉璋凝目看着这男人,他对她的慈爱不是装的,因为此时他还是皇帝,还有能力给自己的孩子富贵荣华和慈蔼关心。

哪怕是将她远嫁漠北和亲,也还顶着大义的名分,能说一句为国为民。

后来他被新帝封为逍遥侯,惶惶然如丧家犬,日夜惊惧,不知道白绫或者鸩酒哪个先到,什么时候到。

听了别人的撺掇,他起了心思,想把这好不容易才从漠北活着回来的女儿像舞姬一样……献给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