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刘冰玉瞠目相顾。
清虚子觑着徒孙, 话一出口,这孩子当即变了脸色。
清虚子叹气:“你不必疑心师公算错了, 师公用六壬、太乙、雷公三种卦式分别算过了,得出的卦象一模一样,这孩子生下来就命中带煞,长到十五岁开始应煞,这煞非同小可,是大劫, 是大难,无论使何种法子,化不了也躲不开, 不用等到十六岁, 这孩子定会应劫而亡。她腊月二十八满的十五,眼下已经正式进入应劫之年了。”
不可能。蔺承佑耳边轰然直响,上回缘觉方丈就说过滕玉意命格不大对, 但方丈说话较委婉,不像师公直言滕玉意活不过十六。
他挣扎着说:“那晚您老人家在致虚阁看到了滕玉意,回来之后您不是说她是有福之相吗?”
说到此处, 他诧异地顿住了,是了, 上回缘觉方丈也说过滕玉意面相好, 可是这样的好面相, 偏偏有着一副极凶的命格,此事方丈也觉得费解。
就听师公道:“所以师公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些古怪, 看面上,着实是个福寿之相,看命格, 却又是个短命之人。”
皇帝闻言想起一事:“师父,记得您老以前曾说过,这种面相与命格相背离的情况极为罕见,通常是由怨念所致,有点像……一种诅咒。”
清虚子唔了一声:“举个例子就明白了。大约二十多年前,昌乐坊有一家富户请师父上门除祟,富户姓程,膝下有一子,人称程大郎。程大郎自小体健聪明,十四岁之前从未生过病,没想到一满十四岁,程大郎就突然怪病缠身,程老爷和程夫人为儿子求医问药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可惜无论名医还是庸医,都没能看出程大郎生的是什么病,有人猜程大郎是不是中邪,程老爷便跑到青云观请为师上门帮忙相看。
“为师到了程宅之后,先是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未看出冤魂作祟的迹象,再看程大郎的面相,是个长寿之人,然而印堂发黑,分明冤孽缠身,为师心知有古怪,便向程老爷要了程大郎的生辰八字,一排之下,发现程大郎活不过十五,眼下已经到了应劫之年,怕是难逃一劫了。程夫人自是恸哭不止,程老爷又惊又恨:‘定是、定是那个田舍奴搞的鬼!’
“为师看他二人情状,忽然想起一种叫‘错勾咒’的咒术,就问程家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程老爷支支吾吾说了一桩旧事。原来这对夫妇二十年多前未迁来长安时,因为在乡间抢地与人结下了大仇,那老农夫被程家夺了地,又不肯做佃户,被程家逼得走投无路,便找了一条麻绳吊死在程家的大门口,死前怨气冲天,说他这一死,定要诅咒程家断子绝孙,即使程家侥幸生下后嗣,也断乎活不过十五。
“程氏夫妇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事过去之后五六年,两人一直未有子嗣,好不容易怀上,定然会滑胎,程老爷为此又纳了几房妾室,也都是如此。程老爷和程夫人想起那个农户当年的诅咒,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头,本要去寺庙找高僧相看,哪知这当口程夫人忽然有孕了,这一胎怀得很顺利,生下来的孩子就是程大郎了。
“据这两口子说,程大郎自小体健,起初夫妻俩还时不时想起那个农户当年的诅咒,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程大郎一天天长大,这件事也就被他们淡忘了,怎知程大郎一到十四岁就出了岔子。程老爷断言此事跟那老农夫的诅咒有关,哭着求为师想法子,说这个梁子是他结下的,怎能报应到儿子身上,只要儿子能活,他情愿赔上自己的性命。
“没等为师想好怎么做,当夜程大郎就死了。”
皇后听得唏嘘不已,蔺承佑却是暗暗心惊。这种诅咒他也知道,下咒之人往往怀着滔天恨意,为了诅咒自己的仇人,甘愿赔上自己的永生永世,下咒的那一刻,施咒人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因此带来的怨念也极强,所谓错勾,指的是这种咒术没法直接实施到仇人本身身上,而是会错位到仇人的后代子孙头上。
被诅咒之人的子孙个个会命中带煞,要么死于意外,要么重病而亡。
无人能幸免。
且此咒无解,因为下咒之人已经赔上了自己所有轮回转世的机会,已经用最酷烈的手段惩罚过自己了。
这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报复手段。
皇后不安道:“如果滕娘子也是这种情况,莫非滕家与人结过大仇?”
皇帝思忖着说:“滕家几位男儿在战场上动辄斩馘数千,经年征战,难免会杀戮过重,但这种战场上的厮杀,论理不会招来这样深的仇恨。”
蔺承佑暗想,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战场上,只要有利益争端,滕绍不可避免会与人结下梁子,但要想报复滕绍,有的是别的手段,何必赔上自己的生生世世来下这样的血咒。
除非……除非恨到了骨子里。
清虚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为师对朝堂不熟,滕绍此人品性如何?”
皇帝露出称许之色:“滕家满门忠烈。当年滕元浩在朝为官时便为政清严,之后胡叛图谋江山时,滕公带着长子和次子为抵抗胡叛以身殉国,此举更是风烈遗芳。至于滕绍,记得师父当年教导徒儿说过一句话,判断一个人的秉性,不要看这个人对上的态度,要看他对下的态度,滕绍战场上杀敌无情,但他待自己的部下、俘虏、百姓,无不仁善宽厚,行军所过之处,可谓匕鬯不惊。这一点,无数人可以作证,一个人可以伪装一两年,没办法伪装一二十年,滕绍其人却始终如一,所以要说滕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是断乎不信的。”
清虚子沉吟:“那就奇怪了,如果滕家人秉性忠良,怎会给孩子招来这种咒术。”
蔺承佑已是心乱如麻,竭力理了理脑中思绪,抬头对师公道:“您老人家现在只是发现滕玉意面相与命格不符,这不一定表示她就是中了错勾咒,这其中会不会还有别的可能。”
清虚子哼了一声:“师公快到耄耋之年了,入道门这么多年,头一次看到这么凶的命格,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有福气的面相,这种情况实在罕见,只能说明这孩子出生之前就遭到了诅咒,纵算不是中了错勾咒,也是招惹了类似的冤愆。”
“那——”蔺承佑不甘心地问,“有什么法子破这种错勾咒么?”
帝后愀然互望一眼。
清虚子眼皮一掀:“怎么着,问清法子,难不成你要帮她续命?”
那就是有了,蔺承佑胸口隆隆直跳,勉强笑道:“徒孙是觉得,滕娘子没做过什么恶事,这种恶毒的诅咒本不应该她来承担。她自小就没了阿娘,如果再活不到十六岁,想想实在可怜,要是有法子能救她一把,徒孙我……没办法坐视不理。”
清虚子直直瞅着徒孙。
蔺承佑顶着师公的视线。
他知道,法子肯定是有,但绝对不是什么名门正道。
命格不对,咒不可解,那就只能直接帮她换命了。
观里就庋藏了关于借命换命之术的秘籍,法子容易学,只是这毕竟是逆天悖理之举,真要实施起来,施法人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如果师公不肯告诉他,他就自己想法子。
回想滕玉意这几月的艰难处境,她这样搏命不就是为了活下来么,假如她搏到最后还是死了——
他心脏仿佛被人揪了一把。
行吧,滕玉意可以暂时不喜欢他,但最好长命百岁。
清虚子焉能看不出徒孙在想什么,放下茶盏,喟叹道:“你啊——”
听这语气,这是有转机了?这下不只蔺承佑喜出望外,帝后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您老是不是有更好的对策?”
“过生辰那晚师公仔细打量过滕娘子,如果她已经到了应劫之年,一定会印堂发黑,甚至浑身煞气,但据那晚所看,滕娘子身上全无这些迹象,这又与她的命格自相矛盾,师公今日替她算完卦之后,觉得好生费解。”清虚子看着蔺承佑道,“这样吧,你去打听打听滕娘子及笄之后可遇到过什么凶险,又是如何化险为夷的,记住了,须得是满十五之后遇到的事。”
蔺承佑略一思量,心头忽地一震:“师公的意思是——”
“有人帮她借过命了。”清虚子目光如炬,“师公这一生只见到过两位中了错勾咒的人,真到了应劫之年,没人会像滕娘子这样面上毫无端倪,所以今日师公想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就是有人暗中帮她换过命格了。”
“滕娘子是滕绍的独女。”皇帝怔然点点头,“以滕绍之能,要找些能人异士帮女儿换命借命,倒也不算难事,不过此事毕竟有违法理,我想即使滕家做了,也绝不会让人知道此事的。”
蔺承佑不但很快想到了伯父说的这一层,更想起滕玉意回长安途中曾经落过水。时辰是二月,正好是她及笄后不久。
据滕将军说,当时女儿被打捞起来后,船上突然冒出了许多魑魅魍魉,而且自那之后,滕玉意一离开小涯剑就会做噩梦。
滕玉意自己也对他说,她因为那次溺水落下了怕水的毛病。
难道师公真猜对了?那一次便是滕玉意的死劫,因为有人帮她暗中借了命,所以她才能活下来。
是了,借命之人身带冤孽,自然会不断招惹邪祟。
照这样说,滕玉意命中的大劫已经化了?
想着想着,他的脸色慢慢不那么难看了,然而,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半分没消减。
会不会滕玉意也知道有人帮自己借命了,所以死活不肯跟她吐露实情。
为了保护自己的阿爷?
有可能。
他突然不好吭声了。
假如借命的事是真,伯父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不追究,违背了朝廷打压邪术的方略。
追究的话——
看来只能先拖延一阵。
至少先等他从滕玉意口里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这——”他故意蹙了蹙眉,“没听说滕娘子最近遇过什么大祸啊,徒孙跟她毕竟也不算熟,要不这样吧,回头徒孙托人打听打听。”
“尽快打听明白。”
皇后悬着的心落了地,欣慰地说:“我倒是希望滕娘子真借过命了,佑儿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小娘子,万一活不过十六岁,未免太叫人伤心了。如今滕娘子逢凶化吉,佑儿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皇帝和清虚子对望一眼,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佑儿已经到了情劫之年,就怕应在这上头。
担心归担心,这事一说开,殿里那凝重的氛围一扫而空。
宫女们温好粥点重新呈上来。
皇后询问太子是不是还在毬场打马毬,让人送几份宵夜过去。
膳毕,蔺承佑送清虚子回下处。
这边刘冰玉同丈夫说:“佑儿的亲事算是有点影子了,阿麒这边也不知何时才有动静,这回我把香象书院的小娘子都招上山来,无非是想让阿麒自己相一相,哪知才住一晚,行宫里就冒出这些邪祟,要是明日就启程下山,就白辜负了这些安排了。”
皇帝温柔地看着妻子:“何止你这边有安排,我也需在山上同几位大臣商议一桩要事。尺廓虽然难对付,却也不像耐重那样动辄掀天揭地,先前我已经派人下山给城中送信了,大隐寺和各大道观连夜会做出应对之举,行宫这边,阵法和符箓也都发下去了,想来一时半会不会有尺廓再闯进来,明日不必动,后日一早再启程回城便是。”
刘冰玉喜不自胜,点点头说:“这样再好不过了。阿麒这孩子秉性忠直,我这做阿娘的只希望他将来找个情投意合的娘子。还有,敏郎年岁也不小了,两个侄子一旦有了着落,他也不好意思再拖着了。香象书院这些小娘子看上去都不错,但品行如何,面上未必看得出来——趁这回她们人都在山上,我想了一个好法子。”
皇帝讶笑:“你要试探她们?”
刘冰玉认真想了想,笑道:“不能用一般的法子试。明日一早把这些小娘子招出来,然后——”
***
蔺承佑回到寝殿,他还没想好怎么问滕玉意,况且两人现在这状况,滕玉意绝对不可能跟他说实话,与其再去碰一次壁,不如先睡一觉,今晚这遭大起大落,比他平日打十场马毬还要累,要不是记得还得沐浴,真想倒头就睡,闭着眼睛立在床边,刚要脱下外裳,就听说宫人说:“太子殿下、郡王殿下和南诏国太子殿下来了。”
蔺承佑懒洋洋把腰间玉带重新系上,喝了口茶抖擞精神,迎到外殿,碰巧宫人们领着太子等人进来。
顾宪率先行礼,口气却很促狭:“听说你头疼,疼得没法参加马毬,所以我们来看看你。”
太子也笑着,就连淳安郡王也都有些笑意。
蔺承佑暗觉纳闷。
四人在月洞窗旁的席上坐下,窗旁正对着花池,满地都是银霜般的月光,花枝在月光里摇曳,随风送来一阵阵馥郁的花香。
蔺承佑坐下后左右一顾,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太子道:“听说你瞧上武中丞的二娘子了?”
“?”
顾宪道:“说是这位武二娘在园子里崴了脚,你为了讨好她,主动拿出自己的玉牌去请余奉御,怎知武二娘子不愿接受这份好意,宁愿自行崴着脚回房,今晚毬场上的人都在传武二娘是何等守礼端庄,而你又是如何对她求而不得。”
蔺承佑怔住了,这是唱的哪一出,下意识看看皇叔,连皇叔都点头表示确有其事。
“估计明日整座行宫的人都知道你倾慕武二娘了。”
“不过武元洛已经郑重表示妹妹绝对不可能嫁给成王世子。”
武元洛?
蔺承佑一哧,失策,这厮居然比他想得还要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