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子这一来, 阵中的法力显然又增强不少,滕绍父女俩说话的这当口,阵中的耐重又重重挨了一下。
滕绍估摸着已经到了降魔的关键时刻, 沉声让女儿重新坐回石块上, 自己则一撩氅衣, 金刀大马坐到另一块石上。
蔺承佑的猜测是对的,耐重不惧佛门阵法,却不敌道家的玄天制魂阵, 它在阵中被剑光挥出的银浪接连打中几次,阴力终于开始迅速削减。
这一点, 连阵外的众人也都有所察觉, 因为林中的空气不再那样阴冷, 头顶那阴云密布的穹窿也影影绰绰透出一点星光。
耐重痛叫之下,无暇再利用佛门阵法的罅漏来抵御众僧, 先前一直奈何不了它的罗汉阵, 终于在众僧契而不舍的努力下, 绽出澄澈的佛光。
两下里一夹击,耐重不堪重负, 毕竟蔺承佑请来的四海大神灵光伤的是它的躯壳,佛光却能损及它的灵根。
很快,它跪倒在地,继而猛烈地翻滚起来,每一次翻转, 都会引来头顶乌云的翻涌回旋。
缘觉方丈兀自端坐不动, 在一众弟子的护持下,阵法中的灵力已经催到极致,袈裟周围灵光隐现, 有如端坐在莲花台上。
那佛光温温然洒入金网中,让耐重如在炼狱,它奋力挣扎却又无处可逃,于是不断挥舞着蒲扇,想利用仅剩的阴力破网而出,然而无论它怎么使力,都只能换来蔺承佑更凌厉的剑光。
苦痛挣扎中,它身躯硬生生被佛光照得缩小了几分。
最后一道剑光袭来时,恰好击中它的天灵盖,它低吼一声,颓然倒在了莲花座前,挣扎着爬起,却望见莲花座上的方丈,它身躯摇晃,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露出怔忪之色,随即松开蒲扇和金钵,捂着脑门哀叫起来。
待那阵中的光芒一黯,金网里的大和尚却不见了,匍匐在地上的,居然是个十来岁的小沙弥。
滕玉意一惊,该不是那魔物又遁走了?抬头先看树梢上的蔺承佑,接着又看对面的清虚子,两人不见慌张,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藏机和尚。
下一瞬,就见那小沙弥起身。
小沙弥做跏趺姿态,虔诚地冲莲花台上宝相庄严的缘觉方丈道:“拜见法师。”
滕玉意疑惑,看着竟像耐重。
莫非这魔物因为阴力散尽,又变回了初入佛门时的模样?看他如此虔诚参拜,该不会是因为心中魔念未除,错把缘觉方丈认成了当年的转轮王吧。
缘觉方丈温声道:“你为何要入佛门?”
小沙弥极为虔诚:“弟子想入佛门觅得大智慧。”
缘觉道:“何谓大智慧?”
“弟子听闻,‘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依照弟子看,能通晓佛理,便是世间大智慧。”
缘觉垂眸看着座下的小沙弥,满脸的悲悯之色:“你有慧根,来我佛门吧,赐你法号藏机,能不能觅得大智慧,就看你往后的修行了。”
小沙弥喜不自胜:“弟子藏机,欢喜奉行。”
然而等那瘦小身影从莲花台下站起来,却幻化成了那高大的中年和尚,藏机和尚缁衣上满身血污,木然合十道:“ 师父当年曾告诫弟子,‘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弟子多年来虔诚奉行,未敢丝毫懈怠,为何只因输了一次禅理辩机,师父便要将衣钵传给师弟。”
缘觉厉声道:“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藏机,你还未悟吗?”
“悟?”藏机和尚抬眸望了望莲花台上的方丈,突然冷笑两声,纵身跳上莲花台,右臂往前一探,竟硬生生将方丈的胸膛破穿,“我入佛门,是为成佛而来,怎知未能了悟,却生生被逼成魔,为何如此,师父不知吗?”
众人大惊失色,然而惶然四顾,不仅阵中的和尚们视若无睹,连清虚子和蔺承佑也未赶去施救,众人怔了片刻,想起这阵法迷雾重重,这一切说不定这只是魔物的幻象,尽管满腹疑团,也不敢再妄动。
藏机和尚拔出右臂,指间满是鲜血。
“弟子入佛门多年,通晓佛理,常行智慧,此一辈人,无人比弟子修行更虔诚。师父仅因师弟舌灿莲花就将衣钵传给他,他才入佛门一年,连寺中经卷都未读熟,师父连持平之心都无,却诘问我‘悟’否?!有师若此,弟子岂能悟!”
缘觉方丈依旧悲悯地看着藏机。
藏机和尚显然没料到缘觉方丈如此平静,脸上表情有些迷茫,忽然一个晃眼,才惊觉缘觉方丈身躯前横趴着一人,那是一个年轻和尚,手拿禅杖身着袈裟,胸口血肉模糊,已然没有气息了。
藏机低头看向掌心,他手里握着的,原来是师弟的心,师弟为了救师父,硬生生挡了他这一掌。
缘觉方丈:“你师弟能以身正道,你能否?”
藏机嘲讽地指了指师弟的尸首,大笑道:“你传他衣钵,他救你性命,有往有来,何言正道?!你瞧他,到死都舍不得脱下这袈裟放下这禅杖。愚痴至此,死不足惜。”
缘觉方丈怃然垂泪:“孽畜竟如此执迷不悟。你师弟自知阻止不了你大开杀戒,甘愿代师赴死。临死时手持禅杖,只因禅杖中的佛力可以涤清他心中怨念,死时不怀怨念,你便少一分孽障,少一分孽障,就不至于堕入地狱道。他处处殚精竭虑,只因不愿看你成魔!”
藏机表情滞住了。
“你邪见障重,烦恼根深,而你师弟邪来正度,恶来善度,师父为何不传你衣钵,你还不能悟吗?”缘觉方丈断然喝道。
藏机脚下一个趔趄,颓然跌下莲花台。
随后他举着两只鲜血淋漓的胳膊,痛苦地哀泣起来,再起身时,已然化作当年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双手合十,木然跪在莲花台前。
缘觉方丈道:“你一念恶,灭万劫善因,他一念善,即生大智慧。你入佛门时所求的大智慧,被你亲手毁弃。阿弥陀佛,从前所有恶业,悉皆忏悔,愿一时消灭,永不复起。(注①)”
藏机热泪盈眶,纳首参拜:“弟子悉皆忏悔,永不复起。”
缘觉方丈带头敲起木鱼,林中梵音再次响遏行云,阵中黄光隐现,天空巨雷滚滚。
忽听阵中传出怪叫声,那叫声凄厉怪异,仿佛能将人的心脉震碎。幸而缘觉方丈等人的梵音也随之拔地而起,很快压下了那贯脑的魔音。
伴随着耐重的阵阵惨叫声,头顶隐有雷声滚动,风中怪雨忽至,好在僧人的梵音响彻云霄,亦是寸步不让,两厢对峙间,但见阵中黄光一炽,林中陡然安静下来,风停了,雨歇了,周遭再无怪响。
再看阵中,既无那高大和尚的身影,也不见那瘦小沙弥,地上只有一枚鸡蛋大小的黝黑色物事。
林中起先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绝圣和弃智率先欢叫起来,跑到清虚子面前道:“师公!师兄!降魔了!我们降魔了!”
一面说一面欢乐地搂住师公,兄弟俩的笑声极富感染力,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都露出庆幸的笑容,今晚他们被迫在魔掌下待了半晚,个个命悬一线,悬心了这么久,总算可以畅快地喘气了。
滕玉意更是高兴,只遗憾没能亲手给耐重补上一剑,不过能在这样的大邪魔手下死里逃生,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蔺承佑高兴归高兴,更好奇那石头是什么,纵身从树梢上跃下,走到阵法前把那古怪石头捡起。
看着像舍利子,他纳闷:“这等邪魔也有舍利子?”
清虚子走到近前看了一晌,没瞧出是什么,只好冲缘觉方丈道:“老和尚,别在莲花台上端着了,过来看看这东西。”
缘觉方丈掸了掸袈裟,不紧不慢走过来,接过那东西静静看了一晌,居然也摇头:“老衲也不知这是何物。”
***
天亮时,众人从寺里出来。
滕玉意昨夜只歇了两个时辰,精神却好得出奇,主仆一行出了梨白轩,半路遇到了彭花月等人,抬目一望,唯独不见段青樱,想来已经离寺了。
彭氏姐妹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热络地牵起滕玉意的手。
“上回方丈说我们三个命中带劫,经过昨晚这一出,这劫算是过去了吧。”
三个人并排一走,甬道一下子变得狭窄了,李淮固含笑摇了摇头,顺势往后一挪,走了没多远,春绒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手中包袱被颠散,从里头掉出一包东西。
李淮固扭头瞧了瞧,见是一包花瓣。
碧螺弯腰帮春绒捡了起来:“娘子也没说要留着,要不就扔了吧。”
“别扔,万一回头要做点心呢。别忘了在扬州的时候,娘子年年都要做一回鲜花糕的。”春绒说话时不经意看了眼前方的李淮固,想起当年这位李三娘也常来府里玩,娘子做的点心,这位李三娘还吃过呢。
转眼间到了寺门口,滕玉意没看到阿爷,倒是看到蔺承佑在与缘觉方丈等人说话。
蔺承佑头戴玉冠,身上换了件干净的圆领玄色宝相纹锦袍,那乌沉沉的暗色锦纹与里头的雪白襌衣衣领相互映衬,看上去居然比蔺承佑平日那些颜色鲜亮的襕衫更惹眼。
滕玉意有心跟蔺承佑道个谢再走,眼看周围全是人,也就打消了这念头,待要收回视线,忽然发现蔺承佑嘴巴底下有个伤口,靠近下颌角,颜色殷红,俨然已结了血痂,估计是对付耐重时不小心伤到了。昨晚月色昏黑看不出,今早虽下了点绵绵春雨,日头却很足,因此一眼看就能看出来。
这时端福过来说老爷要过来亲自跟方丈和蔺承佑等人道谢,让滕玉意直接上车等。
出了寺门口,果见阿爷在马上等着她,有阿爷亲自替她感谢蔺承佑等人,自然比她本人感谢更体面,滕玉意略一踟蹰,也就高高兴兴上了车。
蔺承佑本打算一大早就进宫,因为他既要汇报刚破获的三桩剖腹取胎案,又要整理宋俭被人谋害一事,还要调查庄穆和皓月散人背后的主家,千头万绪,一大堆棘手的事等着他去处理,结果因为寺里昨晚驱魔之后狼籍一片,改而留下来帮着收尾。
正与缘觉方丈说着话,听到端福的声音,回头望去,就见滕玉意领着下人们出来了,她戴着帷帽,身上披着件绿萼色披风,目不斜视穿过前院,径自出了寺。
蔺承佑扬了扬眉,也不过来跟缘觉方丈打个招呼,旋即一想,许是看他在不好过来吧。
忽觉身旁有人瞧他,转头看,碰上绝圣和弃智好奇的目光。
“怎么了?”
两人挠头:“没什么。”
话虽这么说,绝圣和弃智心里却有些纳闷,师兄刚才就那样望着滕娘子,直到她出了寺都没收回视线,他们出于好奇也跟着瞧了瞧,没发现滕娘子有什么不对劲的,起码打扮跟平日一样,手上也没拿什么古怪的物件,也不知师兄在瞧什么。
蔺承佑在寺里忙了一晌,回到青云观已是晌午时分,清虚子这一回,观里的氛围显见得比平日热闹许多。
昨晚耐重一除,清虚子吩咐蔺承佑带着师弟留下来帮着扫尾,而他自己则连夜回观歇息,绝圣和弃智没捞到机会跟师公说话,一进观就到处找寻师公。
蔺承佑拦住他们:“别找了,师公不在,一大早就去了洛阳。”
绝圣和弃智大惊:“才回长安又走了?”
蔺承佑一脚踏入经堂:“不是出了静尘师太的事么,他老人家去洛阳跟道家大会的几位道长商量如何善后,过几日就回来。”
绝圣和弃智哦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过几日就是师兄生辰了,师公绝不可能不在的。
说话间瞧见桌案上堆着好些锦匣,两人问观中负责接礼的老修士,修士笑道:“是滕将军令人送来的。”
蔺承佑原本要进里屋,闻言又停下,负手踱过来,拿起一个锦盒问:“里头都是些什么?”
老修士在廊下道:“差不多都是点心。”
说着便去忙别的事了。
绝圣和弃智乐陶陶地说:“肯定是滕娘子令人送来的。”
蔺承佑打开上面一盒,是绝圣弃智最爱吃的玉露团,第二层则是雪露,一盒一盒找下来,五花八门什么点心都有,唯独没看到鲜花糕。
弃智手里拿着一块点心:“师兄,你在找什么?”
蔺承佑若无其事把锦盒放回桌上,:“瞧瞧滕将军是不是送了别的,万一东西太贵重,我得让人及时退回去。”
忽然瞧见最底下还有一个锦盒,端起来一掂量,这盒子明显比别的锦盒要重,打开一瞧,里头放着两个冰色邢窑小酒瓶。
启开瓶盖,一股清冽的酒香溢了出来,细辨之下,啧,居然是换骨醪。
此酒极不好酿,一窖中往往只能酿个两三罐,论起珍异程度,堪比龙肝凤髓。
那堆点心是送绝圣和弃智的,这酒是特地送他的?该不是那晚看他没怎么喝石冻春和翠涛,她以为他喝酒口味刁钻吧。
这样的美酒已经不单是一个“好酒”能概括的了,兴许滕玉意自己平日都不怎么舍得喝。
绝圣和弃智美滋滋吃了一回点心,一抬头,才发现师兄望着锦盒里的酒发怔。
两人心里纳罕,他们不奇怪滕娘子给观里送酒,只奇怪师兄这段时日为何这样喜欢发怔,像现在,一听说是滕娘子送的东西,师兄眼里就有笑意。
未几,就见师兄顺理成章合上盖子,看样子打算把酒带走,绝圣和弃智小心翼翼问:“师兄,滕娘子送来这么多好东西,我们观里要不要送点回礼?”
蔺承佑想了想,步摇他还没来得及去寻,今日若是以观里的名义送,衣裳首饰就不合适了,不如先送点三清糕,回头再送她点别的。
“她不是挺爱吃点心的吗,横竖你们今日闲着没事做,就做点三清糕吧。”
绝圣一拍脑门,也对,差点忘了这个了,旋即又一怔,师兄居然记得这事。
“师兄,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论理他们跟滕娘子的关系,比师兄跟滕娘子的关系要好得多了,两人心里本就存了不少疑惑,这下彻底忍不住了,一边回想昨晚和今晨的情形,一边狐疑望着师兄的背影,冷不丁一拍手:“呀,师兄,你是不是瞧上滕娘子了?”
蔺承佑一刹脚步,满脸不可思议:“我瞧上她?你们胡说什么呢?”
绝圣和弃智跑到到蔺承佑身前,一指他手里的锦盒:“师兄要是不喜欢滕娘子,为何一看到滕娘子送的东西就高兴成这样?”
蔺承佑想说没有,然而一垂眸,自己的确拿着这锦盒。
“有人给我送这样的好酒,师兄我不该高兴?”
弃智摸摸后脑勺:“不对不对,师兄你今天还一个劲打量滕娘子来着。”
蔺承佑有点好笑:“我什么时候打量她了?”
“明明就有!在寺里。”绝圣在旁插话。
蔺承佑嗤之以鼻:“我那是瞧瞧都有谁路过,这也叫打量?那师兄我一天得打量多少个人?”
弃智嗫嚅:“要是不曾留意,师兄应该不记得滕娘子穿什么衣裳对吧,比如我和绝圣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师兄你是不是也不记得了?”
蔺承佑笑容一滞,今日滕玉意穿着件绿萼色的披风,底下的襦裙也是浅绿色的。
“还有,昨晚耐重来的时候,师兄好几次把滕娘子护在自己身后。”
蔺承佑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嘴里却说:“我跟滕玉意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身为朋友,我不该关心她的安危吗?”
“但是,但是滕娘子一离开你身边,师兄就会转头瞧几眼,次数多到……多到连我和绝圣都发现啦——”绝圣讪讪地,“师兄,你跟见天道长也很熟,你昨晚可留意见天道长站在林中哪个位置?”
蔺承佑再也笑不出来了,啧了一声,干脆把锦盒放到桌上:“你们是不是糊涂了?别忘了师兄我中了绝情蛊,蛊印到现在还没退。”
一边推开二人,一边径自往外走。
绝圣和弃智追上去:“可是、可是师兄你——”
蔺承佑听得不耐烦,回头看着二人道:“师兄我要是喜欢谁,用得着藏着掖着吗?我要是喜欢滕玉意却不肯承认,就让雷劈了我如何?”
蔺承佑说这话时立在台阶上,虽说早上下了雨,眼下却算是艳阳高照,可是四月的暮春天气,原就是说变就变,这话一出口,天上果真劈下来一个雷,亏得蔺承佑临时挪开台阶,才没被那雷劈到。
绝圣和弃智半张着嘴,蔺承佑也是目瞪口呆,那道春雷劈下来之后,天上紧接着啪嗒啪嗒掉下硕大的雨滴来。
蔺承佑面色变得极其古怪,愣了一回,一言不发回过身,绝圣和弃智抬步追上去:“师兄。”
蔺承佑匆匆走到藏宝阁,撬开锁翻找一晌,不料因为心乱如麻,找了半天都并未找到那本《绝情蛊》,左右一顾,干脆捉袖磨墨,提笔写下一行字,却又顿住了。
“师公叩上,观中那本绝情蛊秘籍……”
写了一句又把那张笺纸揉成一团扔掉,改而写道:“师公叩上,徒孙颈后那蛊印——”
笔尖一顿,他把纸又揉成一团扔了。
末了干脆直接说:“师公,徒孙幼时中的绝情蛊——”
结果笔又停住了,他望着那三个字,怔了好半天才没能往下写,其实他只是想问师公那蛊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他好像、好像喜欢上一个小娘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坛经》。
第三卷《月朔》完。
下一卷《渡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