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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灯宴(六)

怨灵灌入黑衣老者佝偻的身躯内,他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

五指化成枯枝,衣袍猎猎鼓动,皮肤也像充气一般肿胀浮起。

老者手中的鞭子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操控,血光大盛,反身噬主。

殷红的鞭身直接缠上他的喉咙。

黑衣老者再也站立不住,半跪下来,濒死用手死命抓着绳子,眼神恐惧地缩成一点,嘴里发出破碎的呻|吟。

“仙人!”摄政王厉声大叫,大步走过去。

却只见整座楼都在剧烈晃动。

摄政王往前走一步,立刻被从天而降坠下的房梁拦住,碎木压到了他的脚。

“王爷小心!”

“啊啊啊这是什么?”

砰!

众人抬头,难以置信瞪大眼——房塌了?!

轰隆隆。

九丈高楼寸寸粉碎,自上而下,先是房梁而后石柱,屋瓦片片掉落,噼里啪啦,碎成齑粉。

这座比邻琉璃塔的皇家庭院,楼阁自然也是富贵绝伦。

雕梁画栋倾颓,珠帘依次断裂。

夏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乱象。

摄政王眦目欲裂:“走!快走!带我下去!”

侍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崩塌给吓到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迅速拉着摄政王离开。

只是门已经彻底坍塌,挡住了出口。

楼阁摇摇欲坠。

众人脸色煞白。

楼观雪站在窗边,见此很轻地笑了下,平静说道。

“我猜,你想要杀我,肯定是要先瞒过燕兰渝。”

他的声音很淡,无比清晰传到摄政王的耳中,带着戏谑的笑:“那么燕兰渝现在应该被你困在宫中,不得下令三公,也不得传令经世殿,不得阻拦我。如我所料,你死前还真做了一件好事。”

“楼观雪——!”摄政王终于醒悟过来,他转身双目赤红,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我倒是小瞧了你。”

摄政王理智全失,愤怒嘶吼:“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活?!你也逃不出去的!现在院里院外都是我的人!纵你插翅也难逃!”

他字字泣血:“你不过一个傀儡一个阶下囚!你杀了我,燕家不会放过你的!”

楼观雪垂眸,看着他,微微一笑:“傀儡?阶下囚?你们可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摄政王浑身僵硬,死死盯着他。

“楼观雪。”

夏青忽然感觉手腕被他抓住。

楼观雪抬眸往外看了一眼。

巍巍皇城,浮屠塔的方向。

他神色如霜,眼底满是薄冰般的讥诮:“百年之前鲛族自作自受,百年之后人族又重蹈覆辙,倒也算殊途同归。”

这时,黑衣老者被怨灵折磨得疯魔,大喝一声忽然爆体而亡。

汹涌澎湃的灵力直接蔓延在空中,将无数人重伤,一时间各种尖叫、嘶吼,此起彼伏。

“你要干什么?”夏青都被这发生的一切弄懵了。

楼观雪抓着他的手,似乎现在才回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雪衣翻飞,青丝乱扬,眼眸中的情绪沉沉若深渊,能将人溺毙。

窗外就是护城河,河水湍湍淌过无声暗夜,带着莲灯一盏一盏汇向远方。远方整座陵光城笼罩在灯火长明中,浩瀚琼楼鳞次栉比,照不夜繁华。

“楼观雪?”夏青愣住,又喊了声。

楼观雪盯着他,忽然笑了下,声音很轻却又无端暧昧:“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你既然不想走,那就别走了吧。”

夏青:“???”

下一秒,他终于知道楼观雪又发的什么疯了。

——妈的,楼观雪带着他跳楼了!!!

“你倒是先给我把舍利子解开啊!”

哗啦——

夏青话还没说话,已经坠入冰冷的护城河水中。

与此同时,第二道烟花“倏”升空。

砰一声巨响绽开,流光溢彩,照夜如昼。众人的欢呼声在远处桥上响起。

夏青从水中冒出头来,刚好一盏莲灯从他眼前流过,他气急败坏地揪着楼观雪头发,把他拉近,伸出手腕,寒声道:“楼观雪,这破东西你不给我解掉,我俩今晚没——”

“没完”两个字堵在喉咙中,楼观雪已经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红楼彻底灰飞烟灭,成为一片废墟。

岸边传到侍卫长怒不可遏的声音。

“给我关锁城门!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作乱的贼人!”

“大人,摄政王和陛下好像都在楼内。”

“什么?!速速派人救驾!”

夏青就在水中和他四目相对。

楼观雪黑发散开水中,眼睫同样是湿的,现在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笑了好久。

夏青看他像看个神经病。

两旁是各种摇曳的祈福莲灯,盏盏自身边过,烟花灯火留下倒影,楼观雪皮肤极白,红唇噙着笑,眼眸深冷潋滟,仿佛夺人心魄的水妖。

他哑声道:“我们今晚当然没完。”

说完,拉着夏青的手,往护城河的尽头游。

“你要出陵光?”夏青现在才反应过来。

“嗯。”楼观雪抬眸看了眼前方,淡淡说:“灯宴人来人来,城门可不是那么好关闭的,何况燕兰渝又被困静心殿,机会难得。”

夏青:“……”他发现他是真的从来都搞不懂楼观雪想要做什么。

在水中潜伏了一会儿,楼观雪带着夏青暂时上岸,

到了岸上,夏青低头才发现被那个老者鞭子打出的伤口,泡了水后看起来更加恐怖了,鲜血晕湿衣袍。被风一吹,就是刻骨的痛。

楼观雪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垂下眸,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夏青的腕。

而后动作干脆利落,从袖中伸出了骨笛来。

现在的骨笛似乎和夏青平日见到的有些不一样。

初见之时就一直蕴在上方的邪煞血气,现在全没了。

通身洁净如玉,褪去红色显露出原本的样子来,微微寒光、如雪如月。

笛上的流光被楼观雪的指尖渡到了夏青的伤口上,离奇地,一种极度温柔的触感后,血肉在光尘中愈合。

夏青在街巷的暗处,眼眸愣怔,一言不发。很久,他一下子抬头,轻声问:“楼观雪,你现在是神吗?”

楼观雪想也不想,讥笑:“不是。”

夏青不说话了。

楼观雪帮他治愈完伤口,淡淡道:“神骨是我从瑶珂身上取下的。她自浮屠塔救我出来,知道必死无疑,先嘱咐我了这件事。”

夏青愣住,开口:“所以之前笛子上的邪光都是她死前的怨?”

楼观雪:“或许。”

夏青又问:“你出陵光要去哪里。”

楼观雪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说:“大概,去一趟梁国皇陵吧。”

夏青:“???”这怎么又和梁国扯上关系了?!

楼观雪说:“你猜宋归尘会不会追出来。”

夏青思考了下,缓慢道:“大祭司?应该不会吧。不过你问我干什么?我又不了解他。”

楼观雪的玉冠在落水的一刻也散掉了,黑发散落,华贵衣袍在暗夜里像一捧雪,闻言笑道:“你若是一直逃避这件事,我也不会逼你的。毕竟你以前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夏青:“……”

无话可说。

他选择抿紧唇不搭理。

楼观雪说:“我倒是觉得宋归尘会追出来。”他脸色冷白,笑意却若染血盛开的花,颓靡奢艳:“他是思凡剑主,思凡,我看宋归尘这一辈子注定要被凡尘拖累至死。”

被凡尘拖累至死。

夏青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有些出神。

事实上真如楼观雪所言。

宋归尘来了。

他好像本来就参加了灯宴。

闻名于世的思凡剑收于袖中。

就站在紫陌大街临近城门口的地方,把玩着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像个不愁吃不愁喝的富家公子姿态优雅随意,跟小贩一言一语聊着家常。

木簪束发,一袭紫衫。

搁与闹市,气质若清风明月却一点不显得高冷遥远。

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能认出这是经世殿的大祭司。

宋归尘跟任何人都能聊起来。

小贩对他天生好感,笑道:“公子是买给家里小孩的吗?”

宋归尘温和笑笑:“倒也不是,我没有家室,”

小贩旁边的卖花灯的姑娘顿时眼睛亮起:“这么说来,公子还未娶妻?”

她眼中是丝毫不遮掩的钦慕。

宋归尘闻言摇头,朝那姑娘促狭地眨了下眼,语调缓慢:“娶过,不过和离了。”

花灯姑娘眼中的光顿时暗了点,想想却还是不肯罢休,佯装洒脱笑道:“公子这般样貌气度,那姑娘都舍得和离,可真是有些不长眼了。”

宋归尘放下拨浪鼓,淡色的唇勾起,绛紫衣袍无风自动,声音却平静疏离:“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花灯姑娘被他一下子流露的冷漠给震得哑然。

知道触即他逆鳞,讪讪一笑,不再说话了。

“皇家捉拿要犯!闲杂人等一律避开!”

士兵赶至城门外,声震如雷!可灯宴人山人海,烟花声又接连不断,沸反盈天,他的声音也并未引起多大效果。

驱散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宋归尘看着黑压压站成一排的侍卫,又是一笑,语气淡淡:“你们是真把陛下当傻子呢。”

护城河很长,黑黢黢一片,但庆幸今日灯宴百姓们往河中送了无数盏灯,有了些引路的光。

不知道是不是那神骨神光的庇佑,夏青在水中,并没有觉得难行,反而走得非常轻松。

对于追随楼观雪出陵光,夏青倒没什么意见。

反正他在这个世界没有目的,来这就跟旅游似的!见识了十六州最为繁华的陵光城,再去看看其他地方,体验下风土人情,也不错啊!

护城河蜿蜒向城门口,为了保证陵光的严防,这里立着一堵坝作为墙。

夏青慢吞吞:“就不能从正门光明正大出去吗?”

楼观雪说:“哪边都是一样的。”

夏青:“什么?”

楼观雪游到了坝口,伸出手摸上那被水流日复一日浸润,长出青苔的墙面。而后借着某个粗糙尖锐的凸起处划破指尖,用鲜血在上面画了一个符阵来。

那个阵法夏青熟悉,他见楼观雪在纸上画过无数次的。

下一秒只听“咔咔咔”,沿着符线,裂痕四散,以摧枯拉朽之势往上似乎要将整个坝摧毁。同时护城河的水流更为湍急,一股力量自天地孕育而出,带着汤汤河水,疯狂地激打大坝。

轰——

大坝彻底粉碎,乱石劈头盖脸落下。

夏青都没反应过来,直接拿手挡头,但是谁料那些乱石全部避他而行。

“这是什么?”夏青愣住。

他还没问出问题。

河中莲灯已经随着一下子变得激烈的河水涌向了城外,穿过滚石灰烟、灯芯微茫,浩浩荡荡,直引东流。

楼观雪带他出水,衣发一丝潮意都不带。

坝外出城不远处是一个废弃的拱桥。

坍塌一半,长满荒草。

而此时,拱桥之上站着一个人。

宋归尘手里拿着一把剑,声音融着月色听起来温柔,威压却毫不吝啬地释放出来。

“陛下,灯宴尚未结束,您身为主人公怎能现在离席呢。”

楼观雪神色不变,却是贴在夏青耳边对他笑说:“你看,我猜对了。”

夏青:“……”

宋归尘神色恹恹,拿着思凡剑,低下头,直到看到夏青才猛地愣住。本来不算在意的神情凝固,他浅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加深,与夏青桥上桥下相视。

远处滚石尚未落尽,墙踏出还有灰烟和声响。

无数莲灯涌向远方。

似乎百年之前,也是这样。

宋归尘:“夏青。”

他平静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