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代为点头。在渡头上自己就先安排了兵士,严防在上岸后有任何人对皇上不利。兵士回报说有一个老者进了皇上的画舫。按照描述的面容和身形,还有那走哪儿都不忘带着并且一直想献给皇亲国戚的孙女来看,断然就是郑为礼没错。
“这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掩耳盗铃,偏能假象欺世。纵横官场三十多年,他可是你我父辈级的人物,本领大着呢。小心是鸿门宴,让你有去无回!”
李卫瞪了蒋廷锡一眼,“他吓唬我,还能吓唬到咱们皇上!到时候有皇上一起,臣自然是不怕的。”
其余两个人都露出吃惊的神色,胤禛侧眸看了他们一眼,却是对着李卫道:“你消息倒是很灵通。没错,朕确实刚刚答应他的邀请。”
蒋廷锡和田文镜听言,顿时就上前道:“就李卫一个人陪着皇上,臣恐怕不妥。”
“是啊,要不带着鄂尔泰吧。臣听说,他刚从军营回来没多久,听闻扬州按察使冤死狱中的消息,猜着皇上要来,就先没回淮北,特地在扬州候着。”
胤禛睨着眼,他早前也确实收到了鄂尔泰的奏疏,然而此事却不是着急就可办妥的。更何况,牵扯进来越多的人,就越是会打草惊蛇。
“皇上是九五之尊,你还怕那老匹夫敢怎么着!”李卫瞪着两人,不以为意道。
田文镜和蒋廷锡仍是坚持,都想自己亲自跟随,可又不能在此刻露出行迹。正在犯难之际,却见皇上笑了,如墨的黑眸宛若上好的墨砚,隐隐带出睥睨的气势,翻手可得风雨,覆手可断生死,其势其神,无人能出其左右,“你们忘了,朕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江南。”
田文镜和蒋廷锡一愣,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片刻,都露出释然的笑容。
没错,江南灾民闹事、追讨国库欠款、刑部冤狱、百官行贿案……一桩桩、一件件,哪些不是皇上一手办成的!而他们这些人当时正是初生牛犊,凭着一股子拼劲儿和不怕死的劲头跟着当时还是雍王的万岁爷一路走过来。李卫拿着那名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当年也还有他一份呢。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一阵喧哗。几个人凭着玉砌雕阑看下去,只见花台上,一个被红毯裹身的女子,亭亭玉立,被裹束得如一截嫣红花枝。周身,只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精致锁骨,以及一对若隐若现的兰胸。垂坠的发丝如墨,遮住了一张娇颜,却平添了一分神秘,楚楚可怜,让人心动。
今夜是竞价,价高者得。李卫眯着眼,视线一点点飘过去,在场之人,锦衣华服,不是侯门公子,就是商贾家的少爷,却都是生面孔,素日里横行无忌的纨绔子弟,倒是一个都没见到。
怪,怪得很……
青楼里面的竞价,拍的是女子,抢的却是脸面。楼下的管事高声唱喏完,在场的人却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开始叫价。
“皇上,咱抢么?”
蒋廷锡说完,就被李卫狠狠削了下头,“青楼竞价,价高者得。你见过有在勾栏院里抢姑娘的!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三千两——”
“五千两——”
“八千!”
耳畔的叫价声,此起彼伏。莲心循着声音看过去,都是倒茶姑娘口中提到的江南富贵人家。不是说江南已经有连年的旱灾、蝗灾么?可在这些人眼中,都是珍珠如土,金子似铁。难怪阿玛曾说,彼岸尸横遍野,此地依然风流。
就在这时,二楼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五万两。”
天价!
众人张着嘴,都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过去,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静候半晌,但见一袭紫袍绶带的男子缓缓走出。玉面修容,冷峻卓拔,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鹰隼般俯视着在场的人。
“原来是李大人。”
众人一片哗然,又是一片释然。
李卫喜好美色,是江南人所共知的。彼时他不来扬州就罢了,只要他过来,哪一次杏花烟雨楼的竞价,那最出众的姑娘都得被他买去。而这一次,五万两已是天价,莫说买一个姑娘,就算是府衙的米仓都能填满了。若说这李卫不是贪官,都没有人信。
“他是何人……”
莲心认出那人站的绣户,正好是他进去的那间,应该是约定好的几位官员之一吧。正在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听身畔的姑娘用崇拜的语调道:“那是李卫,李大人啊,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之一,也是我们扬州人呢!”
莲心恍然地点点头,“那他是这里的常客了?”
“李大人以前倒是常来,只是后来做了京官,不常回来。可是每一次回扬州,都要来楼里面住着,深得姑娘们的喜欢呢!”
莲心有些失笑,此人倒是堪比柳永。
就在这时,有个伺候的奴婢来到身边,朝着她敛身道:“夫人,请随奴婢上楼。”
莲心抬眸,过来的奴婢低眉垂眼,面容卑顺,却多一句都没说。她不自觉地朝着那绣户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点点头。身边那倒茶的小姑娘却是张大了嘴,听到那句“夫人”,惊得跟什么似的。莲心将茶盏放下,抱歉地朝着她一笑。
在她进门前,雅间里面,蒋廷锡还在挖苦李卫,声音委实不小,“我说,你有银子么?青楼里面好像是不能赊账的。”
“有没有银子,我是来捧场的,心意到了就行。”
莲心哭笑不得地听到里面的对话,等奴婢将门扉打开,她跨进门槛,里面正掐架的两个人瞧见她,顿时都静了下来。
片刻,蒋廷锡就使劲踹开掐着他脖子的李卫,双手掸袍袖,而后单膝跪在地上,“奴才给娘娘请安。”
那厢,田文镜也是做足礼数。
最惊讶的就属李卫。莲心此刻还是一身小厮的打扮,掩住的是性别,掩不住的却是清雅妩媚,面容皎皎如月,眉目如画,却道是不辨雌雄。而且特地穿着高领长袍,将雪颈也遮住了,自然看不到喉结。这还是自从科场舞弊案之后,得到的教训。
胤禛走过去,拉着她走到桌案边让她坐下,这时,李卫如梦方醒般过来行礼,竟是连膝盖都跪错了。蒋廷锡就在后面笑。
“他们几个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其中两个你已经看到了,剩下一个不看也罢。”他简单地给她介绍了一下,而后就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叩门声,却是老鸨送卖身契过来了。
刚刚竞价买下来的姑娘,身价是五万两。原本卖的是初夜,但老鸨深知这李卫是个比鬼还难缠的,索性就将百合的卖身契也拿来了,一并将两个活祖宗都打发走。
李卫板着脸,面无表情地打开门,不等老鸨开口,就恶狠狠地道:“现在有正经事,少拿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来烦我,银子还能少你的么?”
说罢,就把门摔上,摔门之前还不忘将那卖身契抢了过来。
老鸨碰了一鼻子灰,委屈地道:“李爷,那奴家可等着您的银子啊!”
等那脚步声走远了,蒋廷锡和田文镜顿时就笑作一团。
莲心也跟着笑了,没想到胤禛是那么严谨端肃之人,身边的几个人却是如此有趣。桌案上摆着几样果品,都是楼下不曾见过的,精致得很。刚刚在楼下光顾着打探消息,没吃什么,腹内空空,她就伸手想拿起一块,却被他的大手拦住。
“等回别院,让苏培盛多做一些江南的地道佳肴,在这儿就先忍着吧。”
莲心有些莫名,“东西明明都是好的……”
胤禛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在宫里面倒是很小心。须知,宫外面其实一点都不比宫中安全。”
很小的动作,并不见其他更亲昵的举止,却让雅间里的三个人看得傻眼。李卫更是愣愣地张着嘴,下巴险些没脱下来。而蒋廷锡则是忘了接下来想说的话。
“咳咳——”李卫捂着嘴咳嗽了两下,苦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莲心,“娘娘要救奴才……”
刚刚在楼下时,那个有着鹰隼般锐利目光的男子,很难想象此刻竟是这般模样站在面前。莲心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后就听他道:“娘娘,奴才是为了万岁爷,才竞价下那什么……合姑娘,奴才每年的俸禄还没有五千两,没银子……”
他刚说完,蒋廷锡的脸就黑了。心道这李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着熹妃的面,竟然提皇上让他竞价花娘的事。
而此时,胤禛睨着眼,似笑非笑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李卫却感觉到莫名的煞气,不禁打了个哆嗦。
莲心轻声道:“那姑娘叫百合。”
话音一落,胤禛就扶着她的肩,将她带起来。此刻苏培盛准备的马车应该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事情商议得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李卫想死的心都有了,还想央求,就听皇上不咸不淡地道:“没银子付账,就把自己押在这儿吧。”
这下,李卫彻底没了声儿。
莲心被胤禛揽着走出去,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轻笑着回眸,“那五万两银票已经交给楼下的丫鬟,而百合姑娘我就先带走了。至于卖身契,李大人要好好收着。”
在她上楼之前,就已经银货两讫。只不过她是将银票给了那倒茶的姑娘,而后她又瞧见苏培盛进来,索性跟他说先去领人。想来,此刻那倒茶的小姑娘也已经告知老鸨,而那百合姑娘现在也该在回别院的马车上了。
李卫怔怔地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忽然就有一种泪流满面的感觉。蒋廷锡摸着下巴,咂嘴道:“这才是咱皇上身边的娘娘啊!”
走出杏花烟雨楼时,扑面而来的风有些凉。不同于京城里面的寒冷天气,江南冬时的风也是润润的,含着迷离的烟气。就如同此地的女子,连声调腔韵里面都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一颦一笑,甜而媚,凋零到极致的单薄和凄美。
而此刻,对面的酒楼里面灯火辉煌,大堂里面的卖唱姑娘正唱到兴处,启唇唤一句“杜郎”,悠悠长长,婉婉转转,端的是让人的心都快醉了。
莲心看得有些入迷,那微翘着的唇角,微眯着却湛亮的眸子,却是把身侧正注视着她的胤禛看得有些痴了,丹田处隐隐生出的、想将她搂进怀里的冲动,险些就要落实在动作上,恨不能立刻相亲相拥,与她耳鬓厮磨。
月檐下的灯盏在地上投下明媚的光线,苏培盛在一侧瞧着两人小儿女的情态,不由得捂着嘴,笑得很是欢喜。
等到上了马车,他抱着她一处坐。莲心掏出怀里的鼓鼓囊囊的香囊,里面装的都是碎银子,另有富富有余的银票。银票上一水的盖着大兴钱庄印信,莫说是五万两,从宫里出来,在户部支出的银子就不止千万。
想来勤太妃是也是怕路上出什么岔子,在她还不知道要出宫的时候,就让宫婢送了过来。而明蔻在给自己梳妆穿衣的那个早晨,就将这些银子放在自己身上了。
“朕可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钱。”
他挑挑眉,难怪那五万两拿得那么痛快。
莲心微微笑了下,没说话。这时,就听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不见那姑娘?”
莲心正专心致志地数着香囊里的碎银子,随口道:“哪个姑娘?”
“百合。”
点在银子上的手指顿了一下,须臾,她没抬头,轻声道:“刚让苏公公吩咐人送回别院去了。”
“这么说,你是给朕买的?”
莲心没出声,只是头越来越低,连靠在他身上的肩都微微离开一些。说是给他买的,倒也没错,只是倘若传出去,究竟脸面上不好看。正想询问是不是该将那卖身契要过来,下颌就被他挑了起来,而他的脸则是已经凑过来。
漆黑的眼眸,眼底含着迷离的欲火,莲心此刻略侧过去的脸颊,正被他的目光迎上,双眸相对的一刻,她看到他眸间深邃的幽意,“当真是给朕买的?”
“是……”
后面的话尚来不及出口,就被温热的唇堵回在口中,她的意识瞬间就不争气地混沌起来,而他本来就揽着她的肩,现在索性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着她缩躲不过的酡红面颊霸道而强悍地印下吻痕。
马车颠簸了一下,两个人额头撞在一起,唇齿也啃咬在一起。莲心被磕疼了,嘤咛了一声,还没等到挣扎,就被他整个压在软榻上,连带着封缄了檀唇里的所有的呓语。
胤禛在啃咬她耳垂时,引出她来不及忍住的一声娇羞的呻吟,燃起的火就再也一发不可收拾,湿热的吻顺着雪颈一路向下。而那不断游走的手在她身上侵略着,似乎要将纯阳刚的气息深深烙印在她柔嫩的肌肤上。
而最终他却是点到为止地停下,深深地埋首在她的颈窝里,有些重地喘息。他还没忘是在马车上。
莲心眼神迷离,被他压在身子下面,脸颊已经红得滴血。马车带来的颠簸感觉仍在,而她刚刚发出的娇吟,也不知道是不是传了出去。
想到此,又是羞赧又是嗔怪地推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抬首时,因彼此的脸颊贴得非常近,他眼底充斥着的浓浓情欲,就直直映入她的眼底,仿佛有奇异的力量,擒住她的视线无法躲开。莲心的脸颊更红,连带着呼吸都染得炽热。
“明日……明日,皇上去郑府,用不用做什么准备?”她咬着唇,想说些什么,又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就断断续续地这样问。
胤禛凝视着她的脸,黑眸亮灼,忽然间就呵呵地笑了。胸臆带来的震动,使两人紧贴的身体更频繁地磨蹭着。幸好此时是男装打扮,内里绑了很厚的带子,让女性的轮廓不算明显,然而隔着轻薄的衣料还是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身体。
“朕能亲临,已经是他最大的尊荣,其余的,就是李卫的事儿。”胤禛这时将她扶了起来,整理着她微乱的衣襟,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掖到耳后。
莲心想想也是,哪有皇上去臣子家中做客,还要备礼品的道理。
“那皇上明日要多加小心。”她脸颊上的热度还没散,抿着唇,喃喃道。
胤禛闻言,挑了挑眉,黑眸含着别样的意蕴,“小心什么?你也要跟着去。”
莲心一怔,还来不及问,就听见外面传来苏培盛的轻声提醒,“主子爷,别院到了。”
自从知道皇上要亲自驾临,从早上开始,郑府上下就忙成了一团。厨房里,管事的亲自筹备着,吩咐几个厨娘多备些上等的山珍海味、珍馐琼肴,食材齐备后,郑为礼还亲自过来验看,就连食具酒器,无一不是精中之精。
酉时,湖畔凉亭内的一张金丝楠木桌上,摆好了各色佳肴陈酿。
金的是盘盏,银的是酒器,镶翠琢玉,无不是奢华至极。郑为礼舀起了一道鱼翅羹,入口,又滑又嫩,不禁啧啧称赞新来厨娘的手艺。可放下了羹匙,却吩咐仆人将一应吃食撤了,送到后院厢房去给几个姨娘,只命人端上来一道清汤火锅,再佐了几盘青菜。盛汤的是粗瓷海碗,珍珠米换成了青稞面,鱼翅羹揣成了玉米糊,一道一道,搁置在名贵的楠木桌上,寒碜得很。
郑婉一脸不解,小姐脾气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开了。抹眼泪,喊哭腔,却又被郑为礼一瞪眼,给生生吓了回去。
未到巳时,李卫就到了,郑为礼没有在门口迎接。郑府的门槛前,只有一个郑婉,浓妆艳抹,钗环粉黛,端的是人比花娇。将他迎进了府,经过荷花池,顺着石基长廊走到湖心凉亭,远远就瞧见了里面落座的几位官员。
布政使吕简,扬州知府章为亮,通判李春芳——竟然都一一在列。李卫挑了挑眉毛,暗道一场家宴,却成了皇上接见扬州地方官的接风宴,这郑为礼倒真是会做人。
随后,在胤禛带着莲心抵达前,府宅里的官员都等在门口恭迎。等奢华的马车在府邸前停驻,里面的人走下车来,在场官员纷纷跪地接驾。
画楼画阁,绣户琐窗,雕花扶栏的凉亭连着一片碧波瑶池,烟尘浮渺,倒映出的雕梁画栋都隐约在朦胧中。踏着汉白玉石阶,一行人方一进凉亭,就看见桌上的清汤寡水,粗陋的火锅,盘盏内一水的青菜、糙米,就连待客的小碟也粗得很。
莲心见状有些莫名,然而抛却那些粗糙之物,其他都是极好的。她是首次来江南,眼前所见景致与宫中截然不同,御花园也有几处江南风貌的景致,与此地一比,又不可同日而语。
待胤禛走进亭子,尊卑有别,其他官员本不应该落座,但此处不是宫城,皇上微服到江南,又由郑为礼作为代表尽地主之谊,安排的桌案就分成了两拨。略高的案几在前,分开围绕成两侧面,这样就将君和臣恰到好处地分开。
莲心则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等众人落座,就听见远处传来朗朗笑声,却是年过花甲的郑为礼,一身粗布衣裳,赤着脚,裤腿和袖口都挽得老高,湿淋淋的手上,还拎了一个半大的木桶。
“让皇上久等了,老臣真是罪过,罪过。”
郑为礼一步三晃地走过来,一路走,还摇洒了半桶的水。到了近前,可见桶内不断有水花扑腾,却是三尾又大又肥的鲤鱼。
“郑阁老,你莫不是要当场杀活鱼吧?”
李卫摸着下巴,怎么看着,都觉得像是他要亲自下厨烹饪呢。
在场的三个官员有些拘谨,都是头三年新任官员,并未见过圣驾。此番同座用膳,竟是觉得无比荣耀和尊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莲心静静坐着,余光扫视过去,凭着面相一一打量着在座的三个人,在心中与来之前看过的资料进行比对。知府章为亮,应该是个精明干练的,个子不高,面白,风度翩翩,有权谋而不外露;通判李春芳则是个儒生,高高瘦瘦的,孱弱的面相透着股阴柔,一举手一拿捏,无不是礼数周全,足见小心本分。他们二人很是卑顺谦恭,唯有布政使吕简,三品官服,堪堪一坐,不显露的官威,三分敬畏七分小心,赔着笑脸,对郑为礼有一种过甚的敬畏。
“江南连年颗粒无收,又是旱灾,又是蝗灾的,家底儿都空了。老臣着实也拿不出什么极好的来招待皇上和各位大人,就从自家的池塘里头钓上来几尾鲤鱼,权当是让皇上尝个鲜。”
说罢,取出早搁置在凉亭外的木板,当真就开始亲自动手杀鱼,开膛,刮鱼鳞……
李卫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这所谓“捕鱼人”的扮相,撸胳膊挽袖子,倒真像那么回事儿。可惜,赤着脚,腿上却没泥水,连裤脚和衣襟也都是干的。
那厢,郑为礼却做得有板有眼,刮鳞前还特地取了食醋,涂抹在鲤鱼周身,然后从尾部开始往前刮,一寸一寸,收拾得又熟练又快速。在场的人无不看得惊叹。之前阁老阁老地叫着,倒也当真忘了,这个曾在朝野权倾一时的宰辅,原是寒门出身。
等拔了鱼鳃、洗了鱼肉,锅里的水已快煮沸。郑为礼挽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正对上李卫狐疑的目光,随即招了招手,“来来来,李大人,帮老夫将这鱼切成片呗!”
他的话,将在场几个人逗笑了,气氛因此倒轻松了些。
李卫挑着眉,也没推辞,一步三晃地走过去。可等执起刀,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腻手的鱼肉、血丝、鱼线,黏稠得恶心,还散发着腥气。他可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含着金汤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可走都走过来了,总不能再坐回去,咬了咬牙,索性将袖子挽上去一些,拿着刀就往下切。
“不对,不对,李大人这么个切法,这鱼肉下了锅,可是要煮烂了。”
胤禛坐在高座上,看着下面忙成一团乱的李卫。从来都是他折腾别人,现在被别人折腾成这样,不知道要怎么讨回来。
李卫已经被弄得很不耐烦,放下刀,抱着双臂在旁边看郑为礼如何下手。却见他拿过刀,三两下,去了鱼头,一切两半,再去鳍去尾,切片,不消片刻,一盘又鲜又嫩的鱼片就盛上了桌。手脚麻利的章为亮端过盘子,拿筷子将鱼片夹入锅里,再佐以香料和青菜,片刻,锅里鱼汤沸腾,香气扑鼻,勾人食欲。
“皇上,老臣厨艺不精,让皇上见笑了。”
郑为礼站着,亲自将鱼汤盛进碗里,又捞了几块鱼肉,恭恭敬敬地端过去。等伺候的奴婢试菜后,胤禛夹着尝了一口,入口倒是鲜嫩,称赞了几句。
“皇上,臣等是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皇上来啊。此地出刁民,皇上一来,扬州的官员心里就踏实多了。”
吕简说罢,章为亮和李春芳连声应和。
这时,李卫夹了一块鱼肉,却没吃,只啧啧地咂嘴,“皇上,臣倒是觉得,这做鱼之法,便如处事。不是其间人,就不懂得内里门道。就像刚才微臣不懂,胡乱下手,就没做好。所以这‘门道’二字,臣可得多向郑阁老学习才行。”
旁边的吕简闻言,一口汤没喝好,被呛得直咳嗽。郑为礼捋着胡须,笑吟吟地道:“‘门道’并非李大人所长,‘风月’二字必是李大人所好吧。今日不谈处事,只谈风月。李大人,跟老臣一起,敬皇上一杯如何?”
李卫放下筷子,慢悠悠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郑阁老是先帝爷时期的人物,做小辈的自然应该让一让。您先请吧。”他说完,随即又道,“其他几位大人也别拘着了,现在郑阁老要给皇上敬酒,你们理应陪着不是么?在这江南地界,你们才是一路人啊!”
话中带刺,几句话却点出其间端倪。
在场几个人顿时就安静了,面面相觑之后,一致看向对面席间的李卫。吕简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道:“李大人,就算你不将我等放在眼里,皇上在座,你好歹也该有所收敛。”
章为亮更是站起来,朝着上座拱手道:“启禀皇上,臣等好心招呼李大人,岂知他句句恶言、字字带刺,等同于嬉戏殿上,请皇上治他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李卫坐在席间,却是哼的一声笑了,“知府大人,你可知道何谓‘大不敬’之罪?”
章为亮哪里肯理他,梗着脖子,死活要个说法。胤禛淡淡地睨着眼,却是看向一侧的通判李春芳,“你该是熟记大清律例的,你来回答他的问题。”
李春芳没防备点到自己,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拱手道:“臣遵旨。”
他说完,面向李卫,开始背诵道:“所谓大不敬,是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谋恶逆,五曰不道……”
还没等他说完,李卫就不耐烦地打断,“得得得,也别几曰了。李通判对这些记得倒是很清楚啊,可单知道这些是不够的。身为通判,不仅要熟背大清律例,更要恪守四个字:忠君爱国。怎么李通判十年寒窗都白读了么!”
几句话,险些没将李春芳噎死过去。
此刻的局面,已经让在场的几位官员下不来台,偏偏挑事之人安稳在座。李卫喝了一口鱼汤,有些凉了,腥得慌,于是将汤匙放下,“这汤都已经凉了,郑阁老难道都没有别的东西么?就算再拮据,倘若是怠慢了皇上,也是得不偿失的吧。”
郑为礼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原本煞费苦心地将皇上请来,精心准备了宴席,到头来就这么被李卫弄得不痛快。吃无可吃,喝无好喝,不禁暗自恼恨为何要请这么一位丧门星来吃席。
等到午膳用罢,凉亭内便酒阑客散。
送走了皇上一行人,郑为礼疲惫不堪地往椅子上一坐,脸上连一丝笑模样都没有。而吕简出了郑府,兜了一圈,又走了回来,刚进门槛,就瞧见匆匆赶回来的知府章为亮,两人互相看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花亭待客,内堂密谋。郑府的管事一见他二人,便将他们领进了内室。此时郑为礼正眯着眼睛假寐,听见脚步声,招了招手,让一旁捶腿的侍婢退下。
“阁老,那李卫也欺人太甚,刚刚在席间,全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郑为礼睁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那李卫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你见过汪汪叫的狗会咬人的么?若不是皇上让他出来叫唤,他有那个胆子么!”
“阁老,那您看皇上此次来江南,究竟意欲何为?”
吕简吃不准,还是问了出来。这时,章为亮眼尖地瞧见了桌上放着的一封拜帖,帖上还搁着一盘干果,当即扯了扯吕简的袖子。
名帖上,盖的是淮州知府的印信。
吕简看了,先是撇了撇嘴,等定睛一瞅,这才瞧出在那名帖上放着的,哪里是什么干果,盘子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工精细,玉质温润,一看便知是极品。再看那盘里盛的,红的是玛瑙,绿的是翡翠,白的是珍珠。就连盘盏下的手托,也是沉香木的。
“想不到就连淮安的礼,都送到您这儿来了。那帮家伙也真是不让人省心,都什么时候了,还过来添乱。”
吕简嘴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酸得很。这一盘“干果”,少说也值五千金,这淮州的人倒是阔绰,一抖袖子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郑为礼睁开眯着的眼睛,瞥了吕简一眼,“你以为都像你,只懂得贪赃克扣,拿点儿银子出来,就像豁命一样。也亏得你是一州知府,连个李卫你都说不过。”
吕简撇了撇嘴,当时可不光是他,在场几个都被李卫抢白。
“只是皇上这头,有些不好办……”
郑为礼眯着眼,脸上不禁露出深思之色。
想当初皇上还是雍王的时候,哪一次来江南,不是搞得翻天覆地的。这回的架势,可不像是微服私访那么简单。
“郑阁老,皇上在来之前不就已经现将行程告知这边了么。若是有心明察暗访,也不会事先就露出馅来吧。”
郑为礼捻着胡须,吕简此话说得倒也在理。只是皇上是个严苛谨慎的人,心思深不可测,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改变了打法,故意这么做的呢。
连办了好几桩大案,恐怕没人再比皇上更清楚江南的细情。可毕竟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就连当地官员都换过了一茬。县官不如现管,现今这扬州城,已经成了别人的地界,他再想来插一脚,怕是不容易了。
他想到此,对吕简道:“派人好生地去看着。这两日不要有任何行动。还有,告诉你们手下的人,招子都放亮点儿,别只顾着敛财,小心有命拿钱,没命花!”
时隔三日,郑婉依约来到别馆。
在画舫上,郑为礼曾经有意让郑婉在皇上微服江南的时日里,陪王伴驾。而经过府内家宴一场,又觉得皇上当时很可能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遂打消了念头。然而当苏培盛乘着马车特地来接时,不禁喜出望外。
自古温柔乡就是英雄冢,看来皇上也是个不能免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