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丰钰就被一阵嘈杂的雨声惊醒了。
风很大,吹开了半闭的轩窗,窗格不断撞击墙壁,发出砰砰声响。雨点如豆,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适才还晴好的天气,毫无预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丰钰喊了声小环,许是雨声太大,小环在外没有听清。她只得自己披衣走下床来,行至窗边去掩紧窗子。
一道闪电直劈而下,划亮了半片天空。正照亮那窗外屋檐下,这才瞥见前头立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待看清了是谁,她惊讶地唤了声:“侯爷?”
天色深浓,雨雾訚訚,安锦南身上没有穿蓑衣,亦未打伞。一袭月白色锦袍已经打湿,头发束了一半,另一半散乱着,被雨水浸透黏在脸上。
丰钰快步走出内室,见小环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身来,还未搭话,就听门吱呀之声轻响,安锦南湿淋淋地走了进来。
丰钰将人迎着,来不及行礼,将他手臂挽着朝室内去,嘴里埋怨着:“侯爷怎么也不打个伞?下面人怎么服侍的?”
语气又急又坏,却是话里话外都透着亲昵。
安锦南脚步一顿,将被她挽住的手臂一收,一带,把人圈在臂弯中,凑近了贴住她的耳朵,道:“心疼了?”
丰钰怔了下,霎时脸上红了一片,斜睨到小环在旁添茶,抿紧嘴唇白了安锦南一眼,“谁心疼你?”
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将手松开。丰钰抹了下被他弄湿的脸,回身道:“小环,去备两碗参汤。热热的端进来。”
小环即刻去了。她抬眼,见安锦南已经消失在视线当中,料想他该是进了后面的温泉净室。丰钰去柜前翻了件柔软的丝质袍子搭在手上,想了想也随着走了进去。
安锦南正在解衣带,听见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冷峻的面容上漫起笑意:“陪本侯一起?”
丰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手上的衣裳搭在衣架上,走过来将手按在他腰上:“我帮你……”
安锦南眉头一挑,从善如流地展开手臂任她服侍。
她将他腰间玉扣解开,散开外袍,将湿漉漉的衣裳除去,然后是中衣。
指尖透过冰凉的湿透的衣料,感受到他肌肤上滚烫的热意,丰钰垂了垂头,本是出于关怀想照顾于他,不知却怎么红了脸,一点都不敢抬头看他。
从安锦南的角度看去,见她睫毛覆下,遮住清冷的眸光,嘴唇抿住,面染红霞,有丝寻常不常见的媚态。
他心内一动,回手将人轻轻拥在怀中。
丰钰顺势将脸靠在他胸前,低声道:“侯爷要保重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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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锦南低低笑了声,勾起她下巴,幽深的瞳仁中映着她的倒影。“还说未心疼?”
丰钰轻轻咬住下唇,将脸别开去。
安锦南的吻落在她腮边,轻柔得像羽毛擦过。
丰钰回手抱住他的腰,忍着羞意道:“侯爷是我夫君,我自是……希望侯爷长命百岁,和乐安康……”
安锦南觉得心里有串火苗,在一点点地燎燃。不带半丝绮念,是被温暖的舒适滋味。
他将下巴抵在她颈侧,略一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热气氤氲的温泉水,窗外叮叮咚咚的雨声,眼前的人……他已经从那孤绝的无望中爬了出来。如今,身染了这世俗的烟火香气,甘愿沉沦在这平淡的红尘俗世中……
过往苦心挣来的那些东西,便都抛了何妨?
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捧住她的脸,轻轻的、缠绵的一遍遍亲吻她的唇。
十年前他初次成婚时,并没想过要与谁过一世的太平日子。
那时他年轻,不服输,对那段被硬栽来的婚姻满是不忿。
新婚夜,他与手下将士们彻夜在花楼饮酒。包了全京城最漂亮的花娘作陪。
丝竹声整夜不休,欢醉时,不知谁打碎了一玉壶。他还记得那壶是红翠两色相接,在欢歌笑语中突兀的发出清脆的裂声。红的翠的颜色碎落一地。
许是那便是上天与他的谶言,那段婚姻,注定不会完满。
后来红销粉齑,处处凌乱。
他甚少忆及那段日子。聪儿不曾出生前,他对冷氏的记忆极浅,只当她是个住在后院的陌生人,有韩嬷嬷代为过问饮食,看紧下人仔细服侍,有时也会命太医拿了温补的药方来给他过目。
那时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带着对新生儿的期待和喜悦,一方面又觉要过问一个女人的吃喝拉撒很难堪。韩嬷嬷来回报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沉默听着,可心里头很窘。那是个他不喜欢、甚至痛恨、厌恶的女子。偏偏她腹中,却有与他血脉最为亲密的存在……
安锦南垂下目光,将手轻轻抚过丰钰的腰身,手掌贴在她小腹上,如果聪儿出自她的肚子……该多好啊。
丰钰贴靠在他身上,听见他胸腔鼓噪的心跳声。她扬起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得辨不清。
丰钰环住他腰身的手紧了紧,担忧地唤他:“侯爷?”
安锦南长长叹息一声,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靠在池壁上头。
他声音闷闷地道:“昨日作证的两人,你可识得?”
丰钰早在疑心这件事,只是安锦南不主动说,她便没多问,当即蹙了蹙眉,“昨日我距离公堂甚远,看不分明。不过王翀我是知道的,另一位……却是没有认清。”
“孟玄容,孟厘。”安锦南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丰钰即刻反应过来:“虞公公的义子?”接着面色一凛,手掌覆在他的手上:“侯爷,可是宫里……?”
如今两人结成夫妻,生死荣辱俱是一体,丰钰自然不可能不忧心他,神色难得地紧张起来。又想到上回那张方子,她只觉遍体寒,“莫不是,……连那药方也是?”
安锦南自嘲地笑笑:“想不到我安锦南远离京城数载,手上兵马全无,仍能叫人忌惮。”
伸手揉了揉丰钰的头发,温言道:“你莫担心,我与你说及,是希望你自己能多加提防。外头事有我,你自不必忧心。”
想及孟玄容竟然走内宅那套手段,不由心里发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与孟玄容年幼一起长大。我还没从戎的时候,常与他一块玩耍。自我开始带兵打仗,他就进宫做了御前侍卫。成婚后往来更少,稚子去后,我便请旨常年戍边。对他关怀不多,慢慢淡了联系。后来他父亲犯事,我是从朝廷邸报上知道的消息。等我回来时,他已经做了虞长庆的义子。”
他甚少与她提及自己从前的事,多数关于他的传闻,都是通过旁的渠道得来。若丰钰没记错,这是安锦南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上段婚姻和上一个孩子。
丰钰以为自己会介意。
但很奇怪,并没有。反而有些心疼,在他云淡风轻说出“稚子去后”四个字时,她甚至不敢想象他的心境。
母亲逝世时她还年幼,那时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可随着年龄渐长,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越会频频忆起从前的快乐和失去过后的痛楚。午夜梦回时哭喊着从梦中醒来,太遗憾,太心酸了。
而这样的痛,他不知经受了几回。
世人言他命硬,说他克死了父母妻儿,这真的能怪他么?何至在最痛的当事人身上,又狠狠的扎上一刀,指着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丰钰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沉默下来,手在水中,无言的牵住他的手。
安锦南勾唇笑笑:“我只是想不到,到今天,他还介意婚前那点破事。仇恨给人利用,几乎害了你……”
丰钰眉头轻轻挑起,心里一百个声音在催促他将话说清楚,可面上还得端着稳重温柔的模样,不想安锦南看轻了自己。
安锦南这般风华,便是背负刑妻克子之名,也从不少人在暗里倾慕。她曾在宫中听人说过,十七岁那年他第一回凯旋回京,夹道欢迎的人中躲着不少挽纱遮面的大姑娘,往他马前扔花扔果,引得他朝哪边看一眼,哪边就是一派抽气低呼声。
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他变了性情。手上沾了太多的血,煞气自生。渐渐再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更不敢轻浮地表示什么。
对少年时的安锦南,丰钰很好奇。安锦南见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一脸的兴味表情,忍不住捏了捏她下巴:“怎么了?”
丰钰想一想自己听来那些传闻,左足在下踢着水花,低声道:“孟君痛恨侯爷,可是因为孟夫人与侯爷过去有情?”
安锦南心里觉得好笑,偏板起脸:“便是有,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丰钰怔了下,然后轻轻笑道:“也是。”眸中光芒明显隐了下去,下意识就想避开他,与他拉开距离。
安锦南没给她机会,反手将人箍住,抱坐在池沿上,俯身盯住她的双目,一字一句道:“钰儿,你、醋了?”
丰钰给他盯得很窘,不自在地别开脸,言不由衷道:“哪有?一如侯爷所言,那都是过去的事……”
“过去也不成。”安锦南面色沉下脸,幽深的瞳仁深深凝望着她:“你知道么?我每每瞧见你和文二立在一处,就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丰钰愕然道:“侯爷您误会了,我与他根本……”
“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倾慕还是厌恶,很容易分辨。文二心里没放下你,你表弟也心怀龌龊。”
他捏紧了拳头,捶在脸颊侧旁的池沿上,眉头凝了良久才重新舒展开。
“可,那又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扣住她的腰,勾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子,噙住她的嘴唇。
“你现在,以后,都只会和我在一起。”
深深吻了片刻,待她气息乱了,身子软了,才得意洋洋地松开她,居高临下地道:“我不曾慕过少阳……”
见丰钰面色迷茫,他又追加了句:“七岁时,我偷偷瞧过我娘房里的一个胖丫头,心想将来若是纳了她,枕在她身上,定然很美……”
丰钰睁大眼睛,耳中听着这话,根本不敢想象他所描述的画面。
“少阳是个排骨架……我看见她就皱眉……”
安锦南努力回忆旧时隔邻而居的那个少女,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
转眼看向丰钰,嘴角噙了抹笑道。
“倒是你……虽挺瘦的,哪哪儿都不少……挺好……”
丰钰如何也想不到冷峻威严的嘉毅侯会说出这样轻佻的话,她举起手掌去推他,觉得胸腔的空气都给挤走了,闷的无法喘息。
安锦南低低笑了下,重新俯身将她拥住。嘴唇贴在她耳畔,黏黏腻腻地道:“钰儿,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