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郭沉璧阴着脸望着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儿。
出痘这种事可大可小,闹不好也有要了命的。郭沉璧心中惶急,近来都把孩子抱在自己身边,因着她自己小时候出过痘,倒也不怕传染了。只是夜里睡不安生,奶娘再怎么轻手轻脚耐不住孩子哭闹的厉害,她已经被吵得七八天没睡好。偏偏白日里又有做不完的事,一会儿这个来回事,一会儿那个要对牌,她这代管的还只是自己这头院子里的事,朱子轩自己有个小私库不方便交代别人打理,如今文心不在院子里的事样样都得她拿主意。
没几天郭沉璧就有些熬不住。她本年轻身子壮实,只是生产前后过得有些郁郁没养好身子,亏损了不少,加上为孩子着急又和朱子轩置气,这一急也急出了病来。
她头上勒着抹额,穿一套新裁的水绿裙子,没心思涂抹妆饰,头发松松挽着,用对细钗子别住。眼里噙了一汪泪,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
陈婆子支开窗下扫洒的小丫头,矮着身子走了进来,朝炕上的郭沉璧打个千儿,横了那奶娘一眼示意郭沉璧屏退左右。
郭沉璧摆摆手,坐直身子道:“出了什么事?”
这陈婆子原是管着后头果园的,因着儿子斗殴伤人入狱,她进来求文心替她奔走说情被拒,对文心怀恨在心,郭沉璧一进门她就主动靠近过来,暗中替郭沉璧出主意,对府里的事极为熟悉,前番几回给文心碰了软钉子,郭沉璧对她已经十分信任。
陈婆子道:“老奴打听了,原是月姐儿闹肚子,奶奶不放心,这才挂着爷一块儿耽了这许多天,往前头太太那儿回了信儿,说是再有几天才动身回来。”
郭沉璧紧紧捏着袖子,心里难受得紧。难道朱莹是他的孩子,她生的星哥儿就不是?一个闹肚子多大的事儿?倒比出痘还严重?说到底不就是因着她是妾,她孩子是庶出么?朱子轩生怕外头人说他宠妾灭妻,在人前百般装样。宁可这般的委屈他们母子。
陈婆子见她闷闷不语,眸光闪了闪凑近一步,低声道:“姨娘不是叫人去知会了爷么?爷却连个信儿都没回,老奴心想着,那盛城可是奶奶的地界儿,许是姨娘的信儿根本没能传到爷耳朵里。星哥儿可是咱们爷的命,哪能这么忍心连个关心的话都没有?姨娘您可别怪错了爷,大奶奶什么心肠您还不知?依着老奴,姨娘还是去求求太太吧,大奶奶再怎么跋扈,可不敢拦太太的人。”
郭沉璧自打进门,虽是府里皆宠着她生的星哥儿,可在朱太太那边,她向是没什么脸面的。她是朱三太太的外甥女儿,朱太太和三太太斗法争利可不是一两天了,连带着对郭沉璧也不大热络,不过瞧在孩子份上没摆脸色罢了。郭沉璧心气儿也高,轻易不乐意去烦扰太太。
郭沉璧犹豫了片刻,移目看向里头轻声哼唧的儿子,心头一热就下了炕。
朱太太这些日子吃斋念佛,给孙儿祈福,正拈香祷祝着,外头传报说郭姨娘来了。朱太太脸色不大好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着人入内。为防过了病气,郭沉璧就在入门的门槛边上隔帘跪着。
她端着一张泪颜道:“太太,星哥儿镇日的哭闹不休,药灌进去就哭吐了,我和奶娘轮番的哄,总也不见消停。奴婢没用,有愧太太信任,没照料好星哥儿。”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朱太太如何不心疼孙子,只是那症候传染人,她轻易不敢近前。日日派人过去问候好些回,心里也十分挂牵。听郭沉璧说药喂不进,不免有些焦急,“这可怎么好?你这当娘的都没奈何,我能怎么着?”气得攥了攥袖子,扬声喊人进来:“再去请郎中来,想个方儿给星儿用药。”
郭沉璧趁机道:“奴婢如今实在没法子,今儿把黄仙姑都请进来了。一进门儿就说,南屋里都是些阴气,对孩子的病症不利,需得爷们儿在家镇一镇才好。奴婢大胆,想求太太个恩典,能不能请爷回来?”
朱太太斥道:“笑话!他没生过痘,你叫他回来,舍命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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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沉璧道:“黄仙姑说了,不必和星哥儿同住,就只在南屋外边的跨院陪着住几宿,星哥儿许就好了。这神怪之说,奴婢不敢不信,为了星哥儿,没奈何总得试一回,再这么拖着,这孩子……可不烧糊涂了么?”
一句话说得朱太太胆战心惊,郎中本说供了痘娘娘用了药再泡个药浴恐就好了,朱太太先还心里颇有底气,觉着未必会有大问题。如今却连药都吃不进,这可怎么好?一时跟着烦乱不已,手里不住地捻着佛珠子。“黄仙姑可说了,换旁人住那头行不行?要么着你三婶家的子义去住着镇一镇?你且先搬出去,孩子留给嬷嬷们照顾?”
郭沉璧啜泣出声:“不成的,太太不信,只管请了仙姑进来问。这事儿非得至亲才显心诚,奴婢不敢拿星哥儿冒险……”
朱太太蹙了眉。过了好一会儿,果然传了黄道姑进来,细细的问了一遍,见她说得与郭沉璧没二样,这才吩咐身边妥帖的人去盛城召回朱子轩。
临城这头一天来了两拨人喊朱子轩回城,朱太太的人到时,文家正在聚宴。屋中长辈小辈们隔着屏风,听传话的大声回道:“临城亲家太太派了人来,说家里小公子病的厉害,请大姑爷务必早早回去探视。”
当即气氛就冷凝下来。朱子轩涨红了一张脸,都不敢去看周围文家人的脸色。上午郭沉璧叫人过来喊他时也是这般,文家传话的人不知怎么就那么呆愣,非得当着大伙儿面说出来,不能背着人偷偷喊他一声?
当着正经岳家的面儿,却急慌慌的叫他回去瞧庶子。为着郭沉璧他和文心闹了好几个月,文家对他本就不大待见,如今郭沉璧母子却非要在文心女儿也病着的时候添乱。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勉强笑道:“嗳,我晓得的,烦替传个回信儿,说等月姐儿好些我就……”
屏风那头传来文太太的声音:“子轩,你娘急成这样,说不定孩子病情当真危重,你还是快去看看。”
朱子轩冷汗直流,他对面坐着文嵩,正用一双厉眼盯视着他,尴尬地笑道:“出痘儿罢了,我……”
文太太道:“你娘这样急,她叫人来喊你,你尚不走,知道的自然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月姐儿,可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我们心儿拦着不准你去。心儿,去,替你相公收拾收拾,你们都回去!”
也不理会朱子轩如何解释,斥责文心道:“那孩子是子轩第一个男孩儿,朱家长房唯一的宝贝疙瘩,金贵着呢!你这做嫡母的却不着紧?什么事儿比这重要?赶紧走!月姐儿灵姐儿有我看顾着,你只管回去理好你们院儿里的大事!”
这话与其说是在敲打文心,还不如说是在臊朱子轩的脸。文心上午就主动推他回去,偏他要作势,当着嘉毅侯和一众宾客的面儿,似乎把庶子偏房都不大看重一般。如今亲家太太亲自来要人,难不成他们文家关着人不放?
文太太说完,文心就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含着泪,垂着头道:“母亲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原在前头郭姨娘叫人过来传话时,就该与相公一同回去。偏我放不下月姐儿……唉,我这就去。”
朱子轩臊的抬不起头,无奈站了起来。
两人很快就登上车马,哪知却在城门给人拦了下来。
那守城人不知怎么回事,竟没理会朱家马车上头的标识,凶巴巴地叫嚷查车。
朱子轩本就心绪不佳,牵挂儿女,又在文家受了一肚子排揎,当即大怒,与守城卫兵起了争执。
朱家在临城有头有脸,可在盛城到底差着点儿分量,那守城的几个又存心刁难,到最后两头竟动起手来。
城楼上,安锦南负手立在暗影里。身后站的是身穿甲胄的新任护城营都统——崔宁。
安锦南抿着唇,看向下方骚乱的一团,他把玩着腰里的香囊,淡淡道:“是她通过潇潇央你?”
崔宁脸色一白,连忙解释道:“五姑娘乃是侯府千金,属下绝无觊觎之心,更不敢私相授受。这次事出有因,姑娘乃是为夫人之事不得不吩咐属下……属下恐怕侯爷没功夫理会内宅事,因此特地知会了侯爷……”
安锦南轻哂:“无需将你自己摘得那么干净。”
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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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宁可拐了弯去求安潇潇和崔宁,也不愿与他说……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无奈了。
崔宁听出一丝忧愁味道,不免劝道:“夫人恐是不想侯爷太过操劳。”
下面的争执越发白热化了。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安锦南和崔宁同时朝城楼下望去。
朱子轩摊着两只手,脸色惨白地垂头望着地上血泊里躺着的人。
“我……我……”
崔宁给安锦南行了礼,将帽冠正了正,勾唇笑道:“侯爷,按照夫人吩咐,此时该属下出场了。”
安锦南点点头,听得下面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朱子轩杀了凌校尉!”
崔宁带着一群持刀的卫兵,快速步下城楼。
他脸一寒,跺脚道:“将犯逆拿下!”
朱子轩瞠目结舌,完全不能反应。
他怎么可能杀人?他不过轻轻推了那人一下,难不成这当兵的是纸糊的?竟一推就倒?还那么巧,直接摔破了头?
他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文心。
她嘴唇直打颤,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相公!”她低声道:“你……你把罪推到我身上!我和嘉毅侯夫人是过命的交情,我会没事!”
朱子轩怔了下,完全没办法思考。
文心扯了他一把:“相公,没时间了!快,就说刚才,你没碰到他,我站的离你最近,黑灯瞎火的,没人看得清。我是个女人,他们不会为难我!家里星哥儿还等着你,你得回去!”
朱子轩心中巨震。
他听清楚了。
听得一清二楚。
寒光闪闪的剑阵对着他们,凶神恶煞的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当众争执,这事情推脱不掉的。若他入狱,以朱家势力,能否救他出生天?
文心却是一定会没事。她可是嘉毅侯夫人的手帕交,又是盛城大家的闺女。文家和安家都不会坐视不理。
心念电转,朱子轩在短短的一弹指间想通了前后因果。
文心朝他点点头,他红着眼睛一狠心,把文心推了出去。
“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被推出去的一瞬,文心嘴角勾起了凉凉的笑。
她不过最后搏这一回,赌这一回。
赌他们之间至少还有□□年的恩情在。
可原来……
他推得好大力,她脚步踉跄着,止不住地向前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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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同时漫了出来。
朱子轩嘶着嗓子道:“不是我杀人!是……是她……”
城楼上,安锦南眉眼凝了霜。
她算计人心何其精准。
她算准了这姓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