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钰推拒了要去上房请任妈妈代为向安锦南致谢的提议。
她是个普普通通的闺中女子,即便生活中对什么人有所得罪,也不至于埋伏下此等陷阱行刺于她。显而易见,事情本就是冲着安锦南来的。
在初初安锦南以身相替代她受了那一刀时,她也曾震动不已,心悸不已。可待安锦南做出后来那些事后,她满心的感动震惊都化成了怨念,变得别扭难受起来。
像有什么东西硌在心头,怎么都不舒服。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一切都开始与他扯上关系。
补品药材流水价儿搬进寿宁轩,小环第一回代她收礼,就是如此大手笔的,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行,点数了一遍又一遍,总怕忙中出错。
搬抬东西的,帮忙点数的,做册记录的,无不是喜笑颜开。
嘉毅侯三字在盛城是太不可忽视的存在,如今更兼了盐政,盛城上下谁不看他眼色过活?
当初光是得知丰钰可能与嘉毅侯府的五姑娘交好,丰家上下就已十分激动,如今却是直接攀上了嘉毅侯,他们怎么能不喜出望外?
最难得的是,似乎嘉毅侯还十分看重丰钰。焉知丰钰哪一天,就能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嘉毅侯前头的夫人,不就和丰钰差不多的出身?若要细细论之,除却丰钰年纪稍大些,身家背景,半点不比当初的冷氏差。
最后一箱东西抬入库房时,丰郢领着段清和到了。
“清和与二舅要回临城,听说你伤了,特来瞧瞧。”
段清和手里捧了一盒吃食,讪然笑道:“在天香楼买的几样点心,已经冷了,莫用了……”他适才在院外,亲眼瞧见安锦南送来的礼一样样抬进库房。那样大的手笔,将他带来的东西显得异常小家子气。
丰钰抿唇笑道:“正饿了,表弟来得正是时候。”侍婢上了茶,三人分宾主坐了,气氛稍有尴尬。
丰家刚刚拒绝了段家的提亲,说是丰钰在外十年,好容易回来,不舍得她太快出嫁。老太太那边也离不得她,想留她两年。
这些话若是在她刚刚回乡时说,外人只会赞叹丰家重情意,如今拿这种话来推拒求婚,明眼人谁看不出是为甚?
一个未嫁的闺女和嘉毅侯不清不楚,来求亲的又是抱着什么心思上的门?
丰钰借着喝茶的动作,自然地扫了眼段清和。
他瞧来有些无精打采,平素神采飞扬的眸子蒙了暗淡的阴影。和丰郢说话时,虽勉强挂着笑,那笑意却未曾荡开,浅浅勾在嘴角,有些用力的维持。
被拒了婚事,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不了吧?
丰钰没有多言,不咸不淡的陪着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时,他才挑眼,看了看丰钰。
视线落在她面颊上,顿了片刻,语气轻缓地道:“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待明年三月,外祖寿辰,表姐再回来小住一段时间,我娘和伯母都挂念你呢……”
丰钰笑着应了,亲送两人出去。
三人一路说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一个邀请过府小住,一个好无芥蒂地应着,讨论届时要玩什么,吃什么,去哪里逛,任谁都没有打破这虚假的温情。
明年三月……若钰表姐与嘉毅侯之间的传言是真的,如何还等得到三月?届时,怕是两人已经有了名分,最坏也该下定了吧?
若嘉毅侯不肯给妻位,以丰家做派,估计也不会刻意拿乔,嫁了表姐给人做妾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只恨自己懦弱,来的太迟。若赶在事发前说服家中上门提亲,结局会不会不同?
天空暗沉沉的,雪花漫天飘洒。
段清和回头,见丰钰发上落了片雪花,她近日在家中养伤,穿的是套素色的家常袄裙,纤腰盈盈数寸,显得有些单薄。
他动了动指尖,想抬手为她拂落了发上的轻雪,手抬起寸许,想及自己根本没有亲近的资格,心中空落落的,酸楚不已,强行攥了拳头,将手臂紧紧固定在身侧。
他肖想过的美梦,该醒了。
眼前的她,并不是个需他施舍婚姻的可怜女子。
她背后站着的,是强他千倍万倍的嘉毅侯。
心中苦涩难当,段清和仍是让自己笑了出来,温温嘱咐她道:“雪天寒凉,表姐仔细包养,多穿些才好。”
又说:“那点心冷了,千万莫用了,着侍婢丢弃了吧……”
他亲自排了长队,捂在怀中小心翼翼的捧了回来,只为偶然听人说起过,似乎是她喜欢的。
更好的东西他也有,只是觉得都没自己走上几里路买回来的心诚。
晚一步,错过的便是一生。
曾以为自己可以慢慢筹谋,说服家中,待自己羽翼渐丰再来求亲,方显得珍视郑重。
却从没料到,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在等……
丰郢远远立在院外,抬手支开了一旁扫雪的小丫头。
他知道清和的心思,昨夜一处饮酒,两人抱头痛哭,各为自己的懦弱和难处。
丰钰点了点头:“表弟待我的好,我都记着。”
两人各自说着只有彼此才听得懂的话,就在漫漫轻雪中郑重的作别。
那雪下了一夜,屋顶深翠的碧瓦似铺就了一层鹅绒,树上挂了霜花,用手碰一碰枝头,便洒下无数的银尘。
丰钰在宫里最怕的就是冬天。
井水冰凉刺骨,将手指泡进去,寒凉刺痛,没一会儿就红肿发胀没了知觉。
冻疮年年复发,便是后来做了长宁轩的掌事姑姑不用再做粗活了也不见好。多少冻疮膏涂上去,全没见效。今年指节处仍微微发热犯痒,有些难受,连针线都做不得,早早抱了手炉窝在小炉边上烤火。
屋子里温暖如春。窗下烘着炭道,一来是为温养那些娇贵的花儿,二来便是为着丰钰的畏寒。
她还记得天隆十九年的那场大雪,积雪压垮了锦绣斋的横梁,有个小宫人在里头扫洒,抬出来时,满身的血,将莹白的雪地滴洒了骇人的痕迹。
群臣纷纷上谏,无奈之下,年轻的皇上下了罪己诏,历数自己三十一条罪状,设香案于天恩殿,求上苍不要迁怒于百姓,降灾人间。
那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和另一个姐妹一块儿负责刷洗天恩殿的祭台,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她跪在上面,一遍遍将抹布投入结了冰碴的水里,手早就僵硬麻木掉了,却不敢不使力……
那时候真苦,夜里哭着回忆家里的高床软枕,想念厨房炖的那些热汤热饭。
每到冬天,都像是场噩梦。以致后来在长宁轩做事时,镇日守着贵人屋里的炭盆,总是高度紧张着,生怕炭火熄了,那一室的香暖就不再有。
贵人也是苦日子里过来的,两人颇有些惺惺相惜。她尽心尽力的服侍,贵人也竭尽所能的待她好。
如今她回到家里,虽日子并不如意,到底比那时强了些许。
贵人尚还要在宫里苦熬完下半生,不知宫中新提上的那批人可服侍的好么?
沉沉想着心事,小环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
“姑娘,侯爷又送了东西过来,太太叫您去呢。”
丰钰怔了下,暗暗有些着恼。
安锦南究竟是想做什么?
前儿文心过来,将如今市面上听来的流言说给她听,据说话本子都有了,虽没点名道姓的说及两人的姓名,可那什么小宫女,莽侯爷,盛城拢共有几个这样身份的人?
丰钰下地穿了鞋,无奈放下手里捧着的手炉,略装饰一番去了上院。
远远就闻说笑声。丰太太极给面子,每回都亲自招待那任妈妈,明里暗里夸些丰钰的好,顺带打探一二侯爷的心思。
如今传出了那些闲话,按理,是该过了明路给个说法了。
便是不求娶,纳进门也该提前招呼一声。
没道理蹉跎人家姑娘,污人家闺誉,安锦南再势大,这点规矩道理不会不懂。
丰大太太说话的语气极亲昵,不再是客客气气的寒暄,在丰家众人心里,大抵可当嘉毅侯是半个自家人了……
小丫头撩了帘子,丰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炕上摆了一排的皮料子,紫貂皮,白狐裘,雀羽氅……
又有几样精巧的,兔毛滚边的袖笼子,耳罩,抹额,昭君兜……
任妈妈抿嘴笑道:“都是人家进献给侯爷的,侯爷素来不畏寒,家里留了几样给姑娘们,其余的都叫送来给丰姑娘。中有几个白狐毛的,是侯爷亲自猎的,见毛色尚佳,望姑娘莫嫌弃。”
丰大太太笑道:“怎会嫌弃?东西还在其次,难得的是侯爷有心,处处想着我们钰儿……”
丰钰沉了面容,朝任妈妈施了半礼,“还请妈妈回去转告侯爷,这些东西,并上回的补品药材,我不能收。”
她顿了顿,瞥了丰大太太一眼,没给她机会插嘴,“上回受了些许轻伤,养两日便没大碍了。侯爷不曾欠我什么,无功不受禄,我如何能深受这些好处?”
任妈妈为难道:“姑娘,侯爷只命老奴来送礼,可没吩咐老奴将东西收回去。”
她站起身来,朝丰钰躬身伏下身去,哀求道:“求姑娘莫为难老奴。老奴若如此回了侯爷,侯爷不知要如何失望,老奴一家老小都在侯爷,盼姑娘体谅一二……”
是说,连代为转告一句拒绝的话都不敢。
安锦南做了些什么,把下人吓成这样?
丰钰扶了扶额,“任妈妈,您快请起。”
她暗叹一声,“也罢,这事,我自己与侯爷说吧。”
丰钰正式下了拜帖,邀安锦南和安潇潇于明日天香楼二楼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