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真终于找到了工作, 新媒体的编辑,缺点是薪资不高,优点是可以在家办公, 按时交稿就行。
为了这个优点,王玄真可以完全忽略不计那个缺点, 他天生有点社交恐惧症, 不擅长和人沟通交流搞人际关系,能在家办公再好不过,王屏心工作繁忙,他在家里还可以帮着操持家务洗衣做饭,两全其美的生活。
每天完成工作后, 王玄真会在下午去逛一逛附近的大超市, 临近傍晚的时候超市里的生鲜会打折, 王屏心喜欢吃鱼。
王玄真皱着眉在鱼缸面前驻足挑选,目光顺着鱼游动的轨迹搜索, 企图挑出这一缸鱼里最肥美的一条。
那些鱼都游得不快,王玄真看得很专注, 终于看中了一条, 眼睛不肯错开, 锁定着那条胖得悠闲的鱼招手呼唤, “师父, 帮我捞鱼。”
网兜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捞出了王玄真看中的那条鱼, 王玄真展开透明袋子欢天喜地地装好, 一抬头对上一张英俊又熟悉的脸,笑容顿时凝固了。
对方的穿着打扮显然不是超市的员工,他没有穿超市鲜鱼区标志性的雨鞋, 简单的灰色T恤长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有种天然的贵气,怎么都不像个唯唯诺诺的司机,王玄真对这一份气质有点敬而远之,想起姐姐的叮嘱,更是连话都不敢跟人多说一句,卷了袋子就跑。
袋子里的鱼扑通扑通,王玄真的心跳也扑通扑通,跑到收银台才想起他只抓了鱼,连称都忘了称。
他为什么要跑呢?
王玄真对自己过度的反应有点糊涂,拎着乱跳的鱼遥遥地回头看了一眼,很犹豫是回去称还是不回去称。
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实在太奇怪了。
就算是骗子他不理他不就好了?光天化日的在超市里,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称一条鱼?
王玄真重振精神,提着鱼回去称,却没有再看到那个高挑英俊的身影,很顺利地称完了重量,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暗暗的失落。
对方的眼神既有温度又有力度,是柔软的刀背,用力地刺在王玄真的脸上,仿佛王玄真是个绝色大美人。
王玄真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肉嘟嘟的脸,疑惑又怅然,那个人会是骗子吗?他既没有钱,长得也很平凡,对方能骗他什么呢?
一个超市里的小插曲让王玄真失魂落魄的,王屏心心思缜密,一下就看出了王玄真的不对劲,问他:“你怎么了,领导又给你气受了?”
王玄真的领导是位中年男性,郁郁不得志,对属下很吹毛求疵,王玄真脾气软,被说了也经常忍耐,所以领导又格外爱说他,因为王玄真还不记仇。
王玄真怔了一下,才道:“没什么。”
他没有否认。
他自小就与姐姐相依为命,王屏心是他的姐姐,更像是他的母亲,他的起居生活人生轨迹哪一样都离不开王屏心的影子,他从不对王屏心撒谎隐瞒,而今天,他不由自主地对王屏心撒了一个谎。
王屏心没有怀疑,安慰道:“工作就是这样,没有事事顺心的,他说你,你就当他是个屁,做好自己的工作,努力升上去,到时候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写得那几篇稿都特别有意思,点击量很不错呢。”
王玄真点了点头,“姐,你吃鱼,这鱼我挑得最大的一条呢。”
王屏心没放下心,没有去加班,又耐心地开解安慰王玄真很久,其实王玄真在这里已经是个步入社会的成年人,而王屏心却总当他是十六岁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什么话都担心他听不明白,非要掰开来揉碎了去说。
王玄真也很有耐心地去听,低着头坐在一边,不是沉闷受教的模样,而是真的给予王屏心切实的反馈。
门楣、权势、荣华,一切都是前世的过眼烟云了,王屏心最后对王玄真道:“玄真,你开心就好,知道吗?”
王玄真点点头,“我知道了。”
王屏心说的对,他决定不再去想那个人。
一连数月,王玄真都没有再见到对方,他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在心里对他的称呼一直都是‘也许是个骗子的人’,没有再遇到,心里也就不再起涟漪。
超市里下午打折的鱼卖得很好,王玄真隔三岔五就要去买一条,他很会做鱼,酸菜鱼、红烧鱼、鱼汤、泰式冬阴功他都做得很好,王屏心也很爱吃,只是有时候王玄真还是会想起‘也许是个骗子的人’,很奇怪。
有一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高中同学微信群里罕见地信息跳个不停。
王玄真是屏蔽的,只是鲜红的@没法屏蔽,他点进去一看,原来是老同学结婚,新郎新娘同校不同班,这么好的缘分当然要请他们这些同学。
王玄真在学校里人缘很一般,看着群里的恭喜之语,也跟着发了一句,很快被刷屏淹没。
王玄真忽然从群里的名单上一个个翻了过去,看得很仔细,群里都用的是真名,但不见得是用自己的脸当头像,王玄真从几个有点陌生的名字里点进去,没有从朋友圈看到照片,手指点在头像上数次想发出讯号——‘是你吗?’。
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唐突地付诸行动,王玄真闭上了眼睛,想早早地睡一个好觉。
王屏心很赞成王玄真去参加这一次婚礼。
单纯归单纯,王玄真老宅在家里不出门,她也一样觉得不好,“都是同学,你就当去同学聚会了。”
王玄真正站在衣柜前很为难,“同学聚会我都没去过。”
“那不正好去一次?”王屏心摸了他挂在衣柜里的西服衬衣,王玄真就这一套正装,“还都是新的呢。”
重新穿上面试时才会穿的套装,王玄真发现自己瘦了一点,原本紧紧的衬衫在肚子那多出了一点富余,脸还是肉的,整天都待在家里,皮肤也白了一个色号,看上去有点另类的营养不良。
王玄真垮了一下脸,觉得自己去可能会丢丑。
转念一想,他这样没存在感的人,或许压根就没人注意,也就不存在丢丑了。
王玄真想的差不多,门口收红包的傧相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在他签名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道:“是你啊,你名字拗口,我记得你有个姐姐,你姐姐结婚了吗?”
王玄真略带敌意地看了他一眼,撒谎道:“结了。”
那人顿时浮现出遗憾的神情,很浅薄的遗憾,转眼就被喜气洋洋代替了。
王玄真的座位被安排在左下区,座位上贴着的宾客名字全都半生不熟,他来得最早,一个人在里面如坐针毡。
周围的客桌陆陆续续都来人了,可就像是老天爷和他开玩笑似的,偏偏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王玄真——”
身后传来欢快声音,王玄真如释重负地转过头,来人的相貌与他平凡得不相上下,不是很熟,坐在了王玄真旁边,交谈几句后王玄真逐渐有了记忆,两人说起话来回忆往昔,说一些学校趣事,王玄真终于觉察出了同学聚会的乐趣。
聊过几句,话题中心很自然地转到今天的新人身上,对方很扼腕于新娘外表出众和新郎不搭,说要谁谁谁和新娘成一对,那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
王玄真听得很糊涂,“都是谁啊?”
对方道:“本校名草,你竟一无所知?”
王玄真很腼腆地笑,他成绩一般,交际一般,样样都一般,对名草名花统统都没兴趣。
“喏,”对方在他背后遥遥一指,“校草在那儿。”
王玄真转过身,后面乌泱泱的人群,大部分都穿着正装,他看不清也不打算仔细看,扭头过来敷衍道:“的确很帅。”
“不仅帅,家世也好,”对方很感慨道,“出生就赢了我们大半了。”
王玄真笑了一下,“不止大半吧。”
“操,你说话太残忍了!”
陆陆续续的王玄真这一桌也来齐了,人一多王玄真又沉默了,在人多的交际场所,他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他也很自得其乐地拿出手机和王屏心微信,告诉王屏心同学聚会果然比他想象得要有意思。
婚礼流程千篇一律,喜庆又混乱,到了新人敬酒的环节,新人手扶着手,一桌一桌地敬酒,王玄真目光追随着那对新人,嘴角带着柔柔的笑意。
“看看看,”身边的人推他的胳膊,“赢家。”
一桌起身的人中间的确有位鹤立鸡群的人物,相当打眼,隔了王玄真两张桌子,王玄真听到身边的人感叹,“严甫昭,连名字都取得比我有钱。”
王玄真失笑,他前几天做了篇有关富豪的公众号推送,顶级富豪的名字也一样稀疏平常,严甫昭看上去的确很出众,举手投足有种内敛的雍容,但也是没有比较才显得尤为突出。
如果跟……
王玄真的笑容顿住,思想短路了一下,又摇摇头,悄悄站起了身,马上敬酒就要敬到他那一桌了,他怕那种场面,身边的人却拽住他,“去哪?”
王玄真压低声音道:“我去趟洗手间。”
“正好一起。”对方似乎比他还急。
两人从宴会厅出来去到洗手间,对方才说出实情,他早就想出来方便了,但是天生有点路痴,一个大男人又不好意思说叫人陪他。
王玄真边洗手边道:“那你怎么现在讲给我听了?”
对方道:“一看你就不是一般人,不在意这种事。”
王玄真微笑了一下,别人夸他,他总是高兴。
对方又问他要不要抽支烟,王玄真不爱抽烟,也会抽,难得有人跟他聊天,他陪着对方一起去了休息室抽烟。
休息室里没人,对方又是大侃特侃学生时代的八卦,王玄真烟没抽几口,光睁大眼睛听对方说八卦就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然后严甫昭当天就把颜大美人给拿下咯。”
“怎么拿下的?”王玄真追问道。
休息室的门这时开了,八卦主人公从天而降,讲八卦的人立刻噤声,听八卦的人也傻了,而八卦主人公却是不紧不慢道:“怎么拿下的,我也想知道。”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王玄真脸皮不厚,背后说人八卦被人撞个正着,低着头脸都红了,说八卦的那人讪笑了一下道:“严公子,那你说说嘛。”
严甫昭关上门,从口袋里掏了烟和打火机,把烟含在唇边,边给自己点烟边道:“我和颜可没什么关系,”他抬头抿了一口烟,很随意道:“我不喜欢女人……小心烧手——王玄真。”
王玄真被点到名,像在课堂上忽然被抽到提问的差生,慌张地抬起脸,严甫昭盯着他,目光闲闲地从他手指撩过,重复道:“手。”
王玄真忙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香烟快烧到指尖了,赶紧把烟掐在了烟灰缸里,起身道:“对不起,我们只是在闲聊。”
说八卦的人也没想到严甫昭会突然出现,也站起来跟着道歉。
严甫昭一压手,“没事。”
别人说没事是别人的风度,说的人却是待不住,寒暄两句脚步悄悄往外挪,王玄真跟着往外挪,手臂却是被严甫昭抓住,王玄真诧异地抬头。
严甫昭静静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
王玄真很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个性比较闷,读书的时候不太在意其他事情。”
“个性比较闷?”严甫昭笑了一下,觉得很滑稽,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王玄真,不漂亮,真的是一点也不漂亮,风情万种绝艳脱俗的王玄真不存在了,面前的王玄真普通得落到人群里都会看不见找不着。
严甫昭松了手,王玄真松了气,对严甫昭小心翼翼地一点头,脚步轻轻地往外挪,极力地降低自己在严甫昭面前的存在感。
严甫昭一直盯着王玄真走出休息室。
他认识王玄真时,王玄真已经是成了精的妖怪,他根本来不及也看不透这个人,就匆忙地拜倒在他的美貌之下,成为他糊涂的裙下之臣中的一个,任他玩弄于股掌。
他从没想过,忘记了一切的王玄真是这样的模样,天真得简直让人不悦。
手指间忽地传来疼痛,严甫昭下意识地甩了下手,烟烧到了他的指尖。
王玄真从休息室里脱身,长出了一口气,匆匆地从口袋里掏手机,此地不宜久留,他得溜了,跟王屏心说好他要回来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那人依旧穿着简单,目光穿越了人群锁定在王玄真身上。
身边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当对方迈出脚步走来时,王玄真才觉得周遭的一切开始重新流动。
“还是不记得我?”那人声音轻轻道。
王玄真后退半步,又觉得自己后退这半步很奇怪,站定道:“你也来参加婚礼?”
刘璟看着他,“不是。”
王玄真道:“你不是我同学吧。”
刘璟道:“不是。”
王玄真见他承认得这么痛快,心里倒没一开始那么慌了,“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刘璟的目光很深邃,“上辈子。”
王玄真被他这么不着调的回答又起了防备心,尴尬地笑了一下,准备绕开他,他脚步刚动,又听到后面在叫——“王玄真。”
王玄真回头,是严甫昭。
严甫昭走的步步生风,目光像是要吃人,走到近前,他看了刘璟一眼,他不认识这张脸,于是先保持了风度道:“请问你是?”
刘璟也不认识他,“刘璟。”
严甫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太听得到这个名字,一般都称呼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为‘先帝’。
严甫昭从对方的瞳孔里能看出,这是一个和他一样不愿意选择遗忘的人,回忆再惨痛也不妨碍他们从其中获得力量,因为他们都是铁石心肠。
“严甫昭,”严甫昭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王玄真的……同学。”
自报家门,哪有特意带上某某同学的头衔的?
刘璟脑海里一瞬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定格在他与‘王玄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王玄真说在他死后,他有数不清的男人。
他一直在想或许王玄真只是骗他。
严甫昭伸出手,很乐意和这位先帝握一握手,“久仰大名。”
刘璟背着手没有动,只看着严甫昭,严甫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刘璟早亡,他只听闻先帝性情深不可测,也从未真正感觉过,世界崩塌,一切随个人选择,随心而就,而他在这个平等的社会里,突如其来的受到了帝王的压迫,明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帝王,可他依旧不可避免地头顶冒汗,掌心发凉,连伸出去的手都想要收回来。
刘璟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移开,望向一边‘罚站’的王玄真,“对不起。”
王玄真愣住,“啊?”
刘璟望着他,他心想: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