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 冬。
金陵的冬又湿又冷,尤其进了腊月,非常难熬。唐师师终究还是没看到新年的烟火, 天授元年十二月三十卯时, 唐师师命丧重华宫。
在唐师师巅峰时, 也曾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但是在她临死时,她的住所已经门可罗雀,空无一人。
她躺在烟罗色的床帐里, 极力向北方望去。出了金陵城的城门,沿着运河往上, 就可以直达她的家乡,临清。她走的时候带了那么多不甘心、不服气,甚至暗暗在心里发誓, 她若是混不出头,就永远不回临清。
没想到一语成谶。直到死,她都没有再见家乡, 再见母亲一面。
唐师师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直到这个时候,她依然美的出奇。她悔吗?唐师师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不甘心。
不甘心莫名其妙进宫,不甘心莫名其妙被送人, 不甘心莫名其妙成了赵子询的妾,更不甘心,莫名其妙失宠。
如果有来世……
唐师师还没想好如果有来世该怎么办,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已经耗尽。她手腕重重落在床沿上, 腕子上的明光珠突然断裂,散成一粒粒明珠,在地上往来弹跳。
小太监听到动静进来查看,他看到地上光芒熠熠的明珠,目生贪婪,立刻蹲到地上捡珠子,想偷偷昧下来私藏。他才捡了两颗,脑门后忽然被重重一击。他不悦回头,发现御前最风光的钱公公站在门后,冰冷地看着他。
“不要命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你能拿的物件吗?”
小太监害了怕,忙不迭赔罪,灰溜溜地放下东西跑走了。等小太监跑远后,钱公公捡起地上的明珠,抬头看到床上那位失去了气息,却依然美丽惊人的女子,悠悠叹了口气。
“唐妃娘娘,奴才也只是奉旨办事。要怨,就怨那位主吧。谁让你长得太出挑,勾来了不该有的视线,收下了不该收的东西,现在,还害了自己的命。”
唐师师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都是这样,她只觉得自己身体很轻,忽然挣脱了□□,漂浮在空荡荡的重光殿中。她回头,怔怔看着床上的女子。
她知道,那是她。
她死了。
小太监进来捡东西的时候,唐师师没回头;钱公公进来呵斥人的时候,唐师师没回头;直到他说“奉旨办事”,唐师师才终于动了动眼睛,转头看向他。
钱公公是个形貌不太好看的老太监,据说是立了奇功,才被赵子询提拔为御前大太监。唐师师不知道钱公公所谓的“奇功”是什么,但是显然,他和自己的死,是有些关系的。
唐师师已经死了,生前执着的钱、财、名、利全成了空,反倒对于自己的死因,格外看重。输就输了,技不如人,唐师师认栽,可是,她唯独无法接受她突然失宠。
明明在王府和东宫时,赵子询对她迷恋非常,即便是周舜华也得退避三舍。就算唐师师失去了对赵子询的吸引力,那也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怎么会忽然间天上地下,打入冷宫呢?
唐师师不服。她知道自己不算聪明,不算机智,唯独好看。骤然失宠是对她美貌的蔑视,所以,她越发要查个水落石出出来。
钱公公将地上散落的明珠一一收起,然后折身,快步往外走去。唐师师荡悠悠飘着,跟在钱公公身后,一直跟到乾清宫。
唐师师在心中,慢慢“哦吼”了一声。
乾清宫中,钱公公垂着头,一板一眼道:“皇上,唐妃死了。”
明明是他吩咐的事,可是等真的听到这句话,赵子询恍神了片刻,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死了。
赵子询没有任何轻松之感,反而觉得空落落的。他压住心底的异样,问:“东西呢?”
钱公公垂着眼睛,从袖口拿出一包明珠,放在赵子询桌前。赵子询沉默良久,问:“人找到了吗?”
“没有。”钱公公耷拉着眼皮,像尊没生气的木头一样,说道,“据内线说,那位中箭后见了一个和尚。他们在帐内不知道谈了什么,之后,和尚就消失了。老奴派人找了三个月,前天,终于在一个山村打听到线索。那个老和尚曾在他们村里落脚,还问去临清怎么走。可惜等我们的人找过去时,他已经消失了。”
唐师师听得似懂非懂,赵子询和钱公公对“那位”讳莫如深,而且三个月前,中箭……结合种种迹象,他们口中的人,应当是靖王才对。
靖王,亦是先帝赵承钧,这天下就是他打下来的。可惜,赵承钧已于三个月前,在战胜回程途中,中了暗箭,毒发身亡了。
没想到,如今,又在赵子询口中听到赵承钧。而且听赵子询的语气,他们在找一个人,那个人是最后见到赵承钧的人,并且带走了什么东西,要去临清。
唐师师觉得奇怪,临清是她的家乡,那个老和尚那样巧,也要去临清?
又没找到人,赵子询看起来非常焦灼。他抿着嘴唇,问:“那个和尚到底带走了什么东西?靖王和他说了什么?”
钱公公摇头:“奴才不知。靖王的主帐看守得严,我们的人冒死靠近,也只听到‘书’‘来世’之类的词。而且当时情况紧急,内应也不敢保证听的是对的。”
赵子询深深叹了口气。赵承钧明明都死了,却还要给他添麻烦。朝臣和他面和心不和,靖王府的旧臣天天嚷嚷着要重查先帝之死,更有人偷偷地找证据。这些虽然棘手,但并不是赵子询最担心的。真正让赵子询夜不能寐的,是赵承钧死前未曾公布的遗言。
他到底见那个和尚做什么,又为什么在密谈中提到“书”?到底是什么书呢?
赵子询绝不认为这只是一本普通的书,一定是圣旨、密信之类的东西。可是赵子询找不到。
钱公公见赵子询表情不好,像一个没声息的影子一般,悄悄退到落地罩外。
赵子询久思无果,一转头,看到了桌案上的东西。赵子询盯着那包东西,唐师师盯着赵子询。过了很久,赵子询才翻开手帕,从里面拈出一粒珠子来。
明珠饱满莹润,盈盈生辉,戴在她的手上,可想而知会多么好看。
赵子询低低地,不知道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什么人,慢慢道:“你临到死,都戴着他送给你的东西。”
唐师师眼睛瞪大,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赵子询突然将珠子扔回手帕,他用力太大,珠子从桌子上弹起来,落在地上,砰砰砰砸了三道弧线,虚虚穿过唐师师的身形,滚到柜底去了。
赵子询的心情好像突然变得很差。他站起身,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唐师师,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他吧。这条命,是他欠你的。”
外面传来宫人的问好声,似乎是淑妃来了。唐师师听到熟悉的名字,摩拳擦掌,打算和前对头一决高下。活着时奈何不了她,死了唐师师也要狠狠吓她一次。
然而赵子询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赵子询挥挥手,说:“朕要朝事要忙,没时间搭理她们。让她回去吧。”
太监将话传给周舜华,自然,语言被修饰了很多。周舜华有些遗憾地应了一声,随后露出温柔的笑:“既然皇上在忙,臣妾不便打扰,这就告退。”
唐师师不想留下来看赵子询那个负心汉,相比之下,她更好奇周舜华。她跟着周舜华走了一段路,等周围没人后,周舜华压低声音,问身边的宫女:“你说唐师师死了,此话当真?”
“小林子亲眼所见,自然当真。”
唐师师惊讶地看到周舜华扯了下嘴角,唐师师才知道,原来周舜华那么温柔恬淡的人,也会露出嫉妒、诅咒等丑态:“死了好,她早该死了。唐师师啊唐师师,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肯安生,竟然能让皇上因为你失态。”
唐师师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没听过莫做亏心事半夜鬼敲门么,当着唐师师的面就敢说她坏话,看不起唐师师这只鬼吗?
唐师师说着就要去吓周舜华,她本来想着狠狠扑到周舜华身上,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吓她一顿。没想到她用力过猛,竟然直接穿过了周舜华身体,扑到了旁边的井里。
唐师师哇的大叫,她虽然变成了鬼,但依然是个爱美的鬼,摔到井里万一挂伤了她美丽的脸蛋可怎么办?唐师师一边呸呸呸吐着并不存在的泥,一边赶紧从井里飘起来,她明明觉得自己动作很快,可是等她飘出来时,发现周舜华已经看不到身影了。
唐师师暗暗纳罕,周舜华知道有鬼要掐她吗,为什么走这么快?不过没关系,山不见我我去见山,唐师师又不是不知道周舜华住哪儿,她亲自去一趟不就成了?
唐师师说干就干,往钟粹宫飘去。奇怪的是,宫里似乎变化了很多,周围花草树木不一样,连宫殿也有许多不同。唐师师到钟粹宫后,发现周舜华并不在这里。相反,是一个眉目宛然、国色天香的女子坐在钟粹宫中,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
唐师师仗着没人看得到她,在钟粹宫里飘了很久,终于无奈地承认,这里和她生活的后宫不一样了。这里似乎比天授年间早一点,钟粹宫里没有木槿花,墙外的树,也比唐师师印象中细矮一点。
唯一相同的是,这里似乎也在过年。
唐师师顿觉无趣,她死都死了,还不让她出口气。过分。
唐师师百无聊赖,一时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这时候那个富丽的女子叫人过来,说:“你把这些送到重华宫,本宫知道他不喜欢吵闹,但大过年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参与。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宫殿里,成什么样子?”
太监应下,谄媚道:“奴才遵命。四殿下聪慧孝顺,必能体会贵妃娘娘的苦心。”
原来她是贵妃。唐师师又看了刚才那个女子一眼,这回她越发确定,这不是她生活的朝代。
要不然,后宫中绝不可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而唐师师还不知道。
被称为贵妃的女子叹了一声,说:“快去吧。”
太监抱着端盘往重华宫走,唐师师心想她反正也无事,不如去生前的宫殿看最后一眼。她把重华宫住成了冷宫,没想到现在重华宫的主人,也是冷宫。
不过,他们叫他四殿下,听起来似乎是个男子。唐师师心里生出一股不爽,她的宫殿,凭什么被不知道哪儿来的臭男人住?
唐师师正别扭着,重华宫到了。这回不需要太监引路,唐师师自己熟门熟路地往里飘。她一抬头,毫无防备地看到一个绝对没想到的人,险些叫出声。
太监捧着东西,谄媚地磕头:“四殿下,贵妃娘娘给您送过节的东西来了。”
被磕头的那个少年翻过一页书,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知道了,放下吧。”
太监放下东西,磨磨蹭蹭地,却还不肯走。少年终于失去了耐心,慢慢抬起头来:“还有什么事?”
他抬起正脸,这回唐师师看了个分明,绝不会认错了。
这不正是,靖王赵承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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