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在王府待了八年, 虽然只是小丫鬟,但多少有门路。初五这天晌午,太阳晒得地面白晃晃发光, 丫鬟婆子都躲在背阴处纳凉, 杜鹃领着一个小厮, 端着冰,快步走入蒹葭院。
等一关上门, 杜鹃立刻接过小厮手里的冰盆, 连连致歉道:“郎中见谅,非常时刻,我们家主子也没办法。委屈郎中了。”
那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男子正是郎中, 他正了正头上并不合适的帽子,拱手道:“无妨, 医者父母心, 先去看病人吧。”
这个郎中是从外面找的游医,他愿意受这么多折腾进王府看病, 一方面是医者慈悲, 更重要的一方面, 是唐师师给的诊金够多。
唐师师这个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唯独不缺钱。就算进宫不能带太多银票, 她也不缺钱。
此刻正屋内珠帘低垂,唐师师隔着朦朦胧胧的烟罗帐, 缓缓伸出手腕。郎中也明白这些大户人家的忌讳, 他避开眼睛,不去看帐篷里模糊的倩影,潜心诊脉。
郎中按了一会,微微迟疑, 问:“夫人,能否换另一只手。”
唐师师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心里就已经凉了一半。她一言未发,静默地换了另一只手。郎中这回只切了一小会,就站起来拱手道:“恭喜夫人,是滑脉。”
按理这是喜事,无论哪家人家,诊出滑脉没有不开心的。郎中准备好了听大呼小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屋里寂静如初,甚至有些紧绷。
郎中意外,他忍不住偷偷抬眼,见烟罗帐后,那道侧影静静靠在枕上,仿佛没听到结果。那个引他进来的丫鬟盯着床帐里的人,紧张的几乎要哭出来。
郎中越发疑惑不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片刻后,一个珠玉般的女声响起:“你确定?”
郎中被问得一怔,诊出喜脉是大吉,普通百姓家都高兴的不得了,他们这些王府中人应该更看重子嗣才是啊。为何听这位夫人的声音,仿佛盼着他给否定答案一样?
郎中不敢掺和他们王府的事,他头垂得更低,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前两个月做不得准,草民医术低微,诊错了也是有的。夫人最好下个月再请高人,是真是假,那时便知道了。”
“我明白了。”唐师师靠在帐后,有些失神地看着前方,“今日酷暑,郎中进府这一趟辛苦了。杜鹃,你去准备封红,给郎中买些消暑的茶水喝。”
杜鹃愣住了,她看了看郎中,又看向唐师师,隐约觉得唐师师这是想支开她。杜鹃欲言又止,但最终她觉得应该信任姑娘,便依言出去了。
郎中听到刚才那句话的时候就开始站立不安,他意识到,今日牵扯上大麻烦了。
郎中意图开口:“夫人,草民只是一介布衣,无名无姓,医术平平,恐怕无法为贵人看病。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件事无需高深的医术,郎中只需要给我最简单的方子就好。”唐师师说完顿了很久,才艰涩道,“我要一张打胎的药方。”
郎中猛地睁大眼睛:“什么?不可,折人子嗣伤天害理,草民万不能做这等事……”
“我知道郎中医德高尚,品行高洁,我说这些,也绝没有折损郎中的意思。”唐师师缓缓地说道,“郎中若是不愿意给,我就只能自己找土方。若是不得法,将这件事闹大了,难免会祸及郎中。郎中不妨再想想。”
郎中憋了很久,深深叹气。他内心颇为后悔,他就不该贪图银子,接下这门烫手的差事,现在好了,想脱身都没法。
然而如今说什么也晚了,郎中一介平头百姓,哪斗得过王府中的女人?郎中只能不情不愿地拿笔,说:“这是我们师门独传的药方,平时不给外人,草民看夫人年纪还小,折了青春韶华太过可惜,才破例一次。这个方子不伤根基,不会影响后面的子嗣。但是,药终究是药,比不得原来。夫人,子嗣都是上天的缘法,您可想好了。”
子嗣是上天的缘法……唐师师微微怔松,她才刚刚得知他的到来,就要亲手送他离开。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如果是女儿,会不会很像她?唐师师用力闭住眼,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说:“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谢郎中,郎中放心,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收场,我都一力承担后果,绝不会牵连到郎中身上。”
郎中见劝不动,垂下眼,也不再多话。他将药方折成纸条,递到唐师师手中,他刚刚放手,杜鹃就进来了。
杜鹃隐约看到郎中给了唐师师什么东西,她赶紧眨眨眼,却见郎中远远站着,唐师师的床帐也安静四垂,仿佛刚才那幕只是杜鹃错觉。
是她眼花了吗?杜鹃莫名觉得不对劲。
唐师师将纸条藏在袖口,说:“郎中辛苦了,杜鹃,送郎中出去。”
杜鹃满头雾水又找不到出路,只能闷闷地按照唐师师的指示做:“是。”
杜鹃按原路送郎中出门,好在晌午静悄无人,一路上无惊无险,平安送郎中出府。杜鹃松了口气,赶紧跑回蒹葭院。
不知怎么回事,杜鹃产生一种极其慌乱的感觉,仿佛不盯着唐师师,就会出现某些不可收拾的大乱子。杜鹃回到院子,发现唐师师已经出来了,她难得坐在书桌后,似乎在写什么东西。
杜鹃暗暗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姑娘,您今日……你今日好兴致,竟然写起字来。”
其实杜鹃原本想问今日确诊,唐师师以后有什么打算。然而话要出口,还是被杜鹃咽下了。
“是啊,荒废了这么久,很久没有动笔了。”唐师师写下一行字,交给杜鹃,说,“这些药材,你悄悄出府买回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杜鹃接过纸条,迷惑地问:“姑娘,这是什么药?您为什么要买药?”
唐师师淡淡说道:“我先前差点被人害死,怎么能不长记性,不在身边备些药?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买药就是。”
杜鹃不认识字,唐师师这样说,杜鹃就算觉得奇怪,也只能照着做。唐师师见杜鹃乖乖退下,轻轻吁气。
有这样一个愚蠢好骗的丫鬟,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不过幸而杜鹃好糊弄,如果换成刘吉、彤秀或者任何一个王府下人,唐师师绝不敢玩这种把戏。
她被人算计是意外,遇上赵承钧是意外,坏了孩子,更是意外中的意外。赵承钧说过,他无意娶妻,也不喜欢小孩子,若只是唐师师一个人,兴许过一段时间赵承钧就忘了。但如果加上孩子,那就危险了。
与其让他生下来受苦,不如让他从未来过。何况,唐师师本就是悬崖上走钢丝,她连自身都难保,哪有资格奢望别的?一旦怀孕的消息被姚太后的人知道,姚太后会怎么做,唐师师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都不敢想。
唐师师将郎中的药方拆散,分为好几次,陆陆续续让杜鹃买回了所有药材。杜鹃傻乎乎的,一无所知。十二这天,唐师师坐在窗下抄了许久的书。这是她进入王府以来做过最久的事情,她一直嫌弃无聊,没想到现在,却成了她静心提神的源泉。
唐师师抄完一卷书后,觉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痛快些,熬过去也就完了。唐师师将属于赵承钧的那卷书牢牢压在书架下,对杜鹃说:“杜鹃,把小厨房的人打发出去,我要熬药。”
唐师师自己的院子里就有小厨房,只不过除了烧水热饭,没有更大的用处。然而这已经够了,唐师师执着扇子煽火,杜鹃看到,连忙抢过扇子,说:“姑娘,您现在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大热的天,您去屋里歇着吧,奴婢帮您看着药。”
唐师师只是一恍神,手里的扇子就被抢走了。她手指颤了颤,似乎想阻止,最终逼着自己转身道:“好。你好生看着药炉,不要假手任何人,一旦煎好,立刻端给我。”
“姑娘您放心,奴婢都记住了。”
唐师师走了两步,回身,见杜鹃拿着蒲扇,认真地看火煎药。唐师师站在原地,怔怔地盯着杜鹃的动作。杜鹃察觉到身后有人,诧异地问:“姑娘,怎么了?”
唐师师回神,立刻垂下视线,说:“没事,我在里面等你。”
唐师师坐在屋内,屋子四个角落都放了冰,可是她还是烦躁不安,仿佛做什么都不对。唐师师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乱极了。
她的做法如果被母亲知道,母亲一定会很伤心的吧?林婉兮只有她一个孩子,在唐师师进宫之前,唐师师看到过好几次,林婉兮偷偷做小孩子的衣服。
唐师师站在地上发怔,身后猛地传来声音:“姑娘,您怎么站着?”
唐师师被吓了一跳,她回头,见杜鹃端着一碗药进来了。那碗药黝黑浓稠,上面还腾腾冒着热气。
唐师师心里狠狠一落,她第一次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杜鹃将药碗放在桌子上,用力抽了抽鼻子,说:“这药味儿真冲。姑娘,这到底是什么药啊?”
杜鹃说完许久,都没等到唐师师回答。唐师师今日走神实在太严重了,杜鹃忍不住问:“姑娘,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你总是魂不守舍,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我没有。”唐师师说的又急又快,仿佛在印证什么。她盯着药碗上阵阵白雾,对杜鹃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吧。一会没有大事,不要进来打扰我。”
“哦。”杜鹃应诺,她虽然觉得今日唐师师很奇怪,但是在一个院子里,能有什么意外。杜鹃没有多想,她收拾好端盘,麻利地退下。
屋门渐渐闭合,光线也随之被关在门外。唐师师坐在桌前,视线落在那碗汤药上,看了良久。
她知道,只要她喝下这碗药,困扰她许久的难题就解决了。这件事情会消失的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她怀孕,没有人知道那场意外。她依然是嚣张跋扈、神采飞扬的唐大美人,继续做外书房的第一红人。
姚太后不会知道,赵承钧……也不会知道。那天的事情只是个错误,等他回来后,一切都会修正。
唐师师伸手,慢慢触向药碗。碗壁滚烫,烫的唐师师指尖一颤。她慢半拍地举起指头吹气,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房间中光线骤然明亮,唐师师被吓了一跳,本能地用袖子遮住药碗。她倏地抬头,眼神明亮犀利,等看到门口的人是杜鹃,唐师师怔了一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说过,没事不许来打扰我么。”
“姑娘,这就是大事。”杜鹃气喘吁吁地,说道,“今日世子妃邀请奚二姑娘游园,小狐狸跑到外面,冲撞了奚二姑娘。现在世子妃很生气,说要打死小狐狸呢。”
“什么?”唐师师猛地站起来,顾不上喝药,道,“小狐狸在哪儿,快带我去!”
此刻花园中围满了人,管事领着一帮小厮,手里拎着棍棒、兽网、铁夹,花园中呼呼喝喝,想要赶小狐狸出来。奚云初和卢雨霏施施然站在一边的凉亭中,卢雨霏小心地看了看奚云初手上的划痕,皱眉骂道:“这个孽畜,竟然敢伤人。快把它抓出来,打死了扔出去。”
唐师师刚赶到就听到卢雨霏让人将小狐狸打死,她心中一寒,脱口而出:“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