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本兼一(二○○四年·第十一届清张赏得主)
我开始阅读清张作品,是在三十岁以后。
虽然二十几岁时也不是完全没接触过,但那时总觉得不太习惯,我想大概要累积一定程度的社会经验之后,才能把流淌在清张作品中那人性浊黑的情念与爱憎拿来欣赏吧。对于年仅二十几岁、任职于某家小出版社、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梦想、执意创作反小说(anti-roman)和超现实主义小说的我来说,清张的作品太赤裸了,令我难以融入。
三十岁那年,我离职成为自由作家,决定抛弃过去所写的纯真却毫无销路的题材,在创作上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开始改变心意,想把写作当成职业,创作地道的娱乐小说。
既然如此,就要参考畅销小说的范本!抱着这种心态,我开始阅读清张的作品,竟随之愕然,顿时陷入那个世界。
最先让我惊讶的,就是《西乡纸币》。那精心设计的情节,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如神来之笔,我只能乖乖地甘拜下风。平庸的写手绝对模仿不出这么高水准的作品,无论是新颖的创意、鲜活的人物,还是令人提心吊胆的情节走向,都仿佛屹立不摇的精致工艺品。
之后我又迫不及待地阅读了很多作品,每一篇都别具一格,极为精彩。等我把《真假森林》、《脸》、《跟监》、《二楼》等我所喜爱的作品标题列出来一看,才发觉这些作品多半完成于昭和三十年代前半期。
清张先生于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从报社广告部离职,当年他四十六岁。那年出生的我,现在正好是清张先生当时的年纪,并获得冠上了清张先生之名的文学奖。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但还是令我心头一紧——清张先生的作品就是有这样的分量。
我还没上小学时,他就已经写出前面所提及的那些作品了。
回顾那个时代,我会用“牧歌式”这种老套的说法来形容,不过仔细想想,那只是因为尚未步入少年阶段的我对这个世界视而不见罢了。这个世界,其实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和平时代。人类没有心存嫉妒与怨念,或者没有恶意和诅咒这种负面欲念的时代,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清张先生就是以人心深处流淌的这些骇人的欲念为基底,构筑他的作品的。只要是生活在日本的人,无论在何处,都会觉得那样的作品世界仿佛是一个张着嘴等候猎物的陷阱。由此可见描写得多么写实,完全感觉不到虚拟故事所惯有的轻薄与媚俗。
在清张先生无数的早期短篇名作之中,我尤其为《真假森林》心折。比起其他作品,这一篇令我印象深刻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无论是身为美术评论家的主角和古董商,还是美术史学家们的姿态,都历历在目,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活着。
为什么呢?理由我没有特意思考过,因为它写得比其他作品更精彩吧!除此之外,我也没有进一步探究。
现在重新思索这个问题,我终于发现这篇作品吸引我的原因了。说来糊涂,其实那是我个人的问题。
《真假森林》就像我身边的一个突兀的窥视孔,盘旋于文字中那人类心底的漆黑欲念让我感到熟悉。
如果不谈一下个人私事,各位恐怕无法理解我为何会这么说吧……
我的父亲一直过着普通学者的生活,我则是一边观察学者一边长大的,关于学者的傲慢和无聊,我自然是很清楚的。
另外还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原因。我曾经在古美术拍卖场工作过,虽然只是学生时期打打工,但当时所窥见的古美术界内幕,老实说,至今仍令我哑然。关于这一点,在此不多赘言,我想我迟早也会投影在自己的作品中。
对我来说,《真假森林》这篇作品重叠了上述两个我所熟悉的世界。正因为如此,文中缠绕的欲望和情念才令我有切身之感,登场人物才会在我的脑海中长久地留下鲜明的记忆。
清张作品的精髄,说来说去还是那透彻的写实风格。
住在美军基地附近的人看了《黑底之绘》,想必会为之战栗:对家里开印刷厂的人来说,《二楼》大概会像噩梦一样烙印在脑中吧——我不得不这么想。
开头也提到,我曾被《西乡纸币》吸引,但那是基于不同的理由。这篇清张先生踏入文坛的出道之作,融入了满满的历史小说的醒醐味。
历史小说的趣味,想必就在于如何解读史实内幕吧。
即便没有出现在史记、教科书或研究报告中,但历史事件的缝隙和周围,想必也缠绕着浑浊乌黑的情念。毋宁说正是这种情念左右了历史。
《西乡纸币》生动地描述出军票背后藏着怎样的人性物语。
缠绕其间的是对金钱的渴望、爱欲及嫉妒。仔细想想,人活在世上,不正是受到如此单纯的情念左右吗?即便看似复杂的社会问题,只要抽丝剥茧地解读,最后不外乎就是这些单纯的因素纠缠、交错而成吗?清张先生熟知这点,并成功地描写出在历史旋涡中打转的人之情念。对他的这种笔力,平凡写手只能脱帽致敬。
清张先生初期的短篇,篇篇精彩,难分轩轾。每一篇都是名作,每一篇也都是杰作。
要从中选出最喜爱的作品,不也等于去探寻曾缠绕过自己的黑暗情念吗?
或者是从被巧妙描绘出的无名历史缝隙间的黑暗情念之中发现新鲜的惊奇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再次对清张作品的深不可测感到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