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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权力是敌人吗? 鸦

东京都外围北多摩郡XX町次郎新田的新道路建设计划,由于该区XX番地的地主滨岛庄作先生不肯在土地价格上让步,目前陷入僵局。

滨岛庄作先生的说法是:道路公营开出的价格太便宜,就现在的地价看来实在少得可怜。就算是公共道路建设,我也不能答应这么离谱的价钱。如果非得开路不可,就算避开我这一块地也行得通。

道路公营的说法是:公营自认为已提出最优渥的价钱了。滨岛先生开的价钱超乎常理,要避开那块土地固然可以,可是如今除了滨岛先生的那块地,其他地主都已答应出售,事到如今已无法再变更计划。如果滨岛先生坚持不配合,那我们只好拿出《土地证收法》强行征收了。

(摘自《XX新闻》三多摩版)

滨岛庄作任职于现在的火星电器股份公司已满十二年,隶属于销售部第二课。火星电器虽非业界巨擘,但也算中等规模以上的制造商。公司战前就已成立,在东京和大阪都设有工厂,两家工厂的员工合计有三千人。

滨岛庄作大学念的是默默无闻的私立学校,一毕业就进了某家公司,但该公司因为不景气而关门大吉,所以他才换到这家火星电器,滨岛今年就满三十八岁了。

滨岛庄作的双亲均已过世,他不愿种田,转而当起上班族。农地改革时期他家被削去一町五反田地,现在只剩下宅地约三百坪。他家地处偏僻,从中央线车站出来还得搭十五分钟公车,走路更得花上四十分钟。附近零星散布着防风林环绕的村落,直到最近才开始出现公寓住宅区,红屋顶的洋房也日渐增多。

然而,滨岛庄作似乎也不太适合当上班族,他到现在还是最底层的小职员。比他晚进公司的人都早已升任课长了,他却连个小主任都没当上。也许是因为中途才加入这家公司的吧,可他也已经干了十二年了。

他是个口拙的人,不懂得说好话奉承上司,与朋友的来往也仅限于喝杯小酒,无法真正融入任何一个团体。再加上没什么女人缘,连那方面的兴趣都不高。他颧骨高、鼻子塌、嘴唇厚,单从那张脸看来,就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中年男人。

他在工作上也没有什么建树。一个工作做不好、不得上司赏识,又交不到好朋友的人,在上班族的世界早已是个淘汰者。打从他进这家公司起,就一直奉命干同样的事,都是无聊的事务性工作,这种琐事连女孩子都能胜任。

眼看周遭同事一一调至新单位,唯有他,像被遗忘了一般永远在原地踏步。上司似乎完全无视于滨岛庄作的存在,只有出错时主任才会狠狠地修理他。事实上,滨岛确实常在工作上出错。

但又不能把滨岛庄作降职,因为他的职位在单位里已经是最低的了,如果再往下降,就和跟刚进公司的新人一样了。

即便滨岛庄作在这家公司不受任何人欢迎,但他还是天天从乡下住处大老远地搭公车,再挤上客满的中央线来上班。虽有三百坪土地,不种田的他还是得靠普通薪水买米。由于他住得远,不得不比别人提早一个小时起床,相对地,回家时间自然也比较晚。

这些年来,滨岛庄作不知萌生过多少次离职的念头。可他既没有傲人的学历,又年将四十,不可能有哪家正派公司会雇用他。话说回来,就算想另起炉灶,改做其他买卖,他也没那个本事,更何况也没资金。

只要在现在的公司安分地待下去,在工会的庇荫下,每次谈判调薪时薪水都会自动增加。所以滨岛也就像泡在不热不冷的水中,勉强熬了过来。

他已娶妻,并育有两名子女。妻子视他为窝囊废,言谈举止都带着轻蔑,儿女也与他不太亲近。无论在公司还是家庭,他都被视为多余的废物。

因此,滨岛庄作对公司里的同事也毫无热情,他时刻对上司和冷嘲热讽的同事暗生闷气,并认为不积极工作也算是对公司的一种报复。而在工会的撑腰下,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则公司无法将他解雇,说穿了,他等于是躲在“工会”这件隐身衣下,对公司进行私人报复。幸好当时正赶上“家庭电器化”的潮流,他的业绩还算过得去。

最让滨岛庄作痛苦的,是公司布告栏里的人事变动公告。这等于毫不留情地把他遭众人淘汰的事实公之于众。

其次是去东京车站欢送平步青云、升职大阪公司的同事。虽然不情不愿地跟着大伙一起去了车站,但要对着神采飞扬向大家道别的人高呼万岁,还是令他倍感屈辱。他甚至会夹在高呼万岁的人群中喃喃地骂对方浑蛋。反正现场人声鼎沸,绝对不怕有人听见。

他受不了之后的空虚,不喝点儿酒实在难以排遣。他的工作和生活把他困在了铅块里。

俗话说十年如一日,但他已经做了十二年小职员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到退休都无法出人头地。不,他已可预见自己的未来,绝对不可能出头。

有时他会故意在工作上犯错,能休假的日子绝不加班。即便当着课长的面,只要工作告一段落,他照样大摇大摆地放下工作出去悠哉地抽烟,还故意四下环视,摆出一脸“怎么样?你们这些钻营名利的磕头虫做不出来吧”的表情。

不过,他并非真的横了心准备豁出去。他本来就胆小,所以,即便在别人面前耍无赖,也做得提心吊胆。他虽对目前的组织结构感到安心,却还是担心自己哪天落到惨遭开除的悲惨下场。就算有房子和土地,但光靠那些还是无法为生,如果大意导致失业,说不定连那点仅有的土地也会被迫卖掉。一想到妻子会有何反应,他就毛骨悚然。

日子过得索然无趣。

这时,突然有一道光,射入他这种单调、疲惫、心上仿佛积了沙的生活。

工会委员要改选了,只有委员长和书记是工会专属干部,以下均由各部门员工代任。

谁也不想接下这一差事,这与直接制造商品的工厂不同,在会计、销售、行政部门当工会委员实在太麻烦,所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因此,每次改选都会为“谁当委员”展开一场踢皮球大战。而这次改选,滨岛庄作当选了新任代任委员,这当然并非因为他的工作受到了肯定。说穿了,就是来自于大家的轻蔑,看这家伙整天游手好闲,不如干脆派他这种公差。

滨岛庄作接下了这项新职,不,应该说是“被迫接下”。

因为乏人问津,无奈之下才会让这个职位落到最无用的他身上。营业课的工会代任委员——光是这样一个名字似乎就表明身价大跌。

不过,对滨岛庄作而言,之所以可将其称为“出乎意料的光明”,乃是因为改选后的工会展开了激烈的加薪之争。

当然,这并非出于他的意愿,他也不是预期到这一点才接下代任委员一职的,一切纯粹是偶然。

要求加薪几乎已成为每年工会改选后的例行活动,公司过去每年都会顺应要求、稍作让步,以平息争议。

可是,滨岛庄作当上代任委员的这一届,工会的执行部和过去不同,对加薪谈判一事极为认真。而因为物价上涨,使得工会赢得了职工们全面压倒性的支持。

本届工会主席是总务课副课长柳田修二,他不仅聪明过人,工作表现也很出色,大家都看好他将来应可升为高层主管。这家公司也和别处一样,课长以上就都算管理阶级。

柳田修二深受工会成员的信赖,他既是理论家,也身体力行。一双眼尾略长的眼睛,挺拔俊秀的鼻梁,还有两片薄唇,在他那白晳的脸上搭配得恰到好处。每当柳田修二在职工大会上一边撩起垂落额前的发丝一边慷慨陈词时,女职员们都会投以陶醉的目光。他的学历也高,念的高中和大学都是一流学府。

自从这个柳田当上主席以后,就率领工会向公司要求大幅加薪,员工们也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力。这多少也归功于柳田主席的好人缘和领导能力。

滨岛庄作身为代任委员也多次出席工会委员会,从那时起,他的心情就犹如装上了弹簧,发言也随着委员会召开的次数增多而日趋激烈。

好,我要趁这个机会气气公司,还以颜色。滨岛庄作暗自下定决心。

如今过去总是漠视他的课长已不值一提了,滨岛庄作的目标直接指向公司的经营者,他直接向社长和人事部经理放话挑衅。团体交涉时,他从头到尾都与公司主管平起平坐。

平时连课长都没资格与这些大人物说话,现在我居然能公然和他们过招。而课长以下的副课长、主任之流,如今在他崭新的眼光看来,简直如同小石子般毫无价值。

即便在工会执行部内部,滨岛庄作的意见也被视为强硬派。公司对新工会提出的加薪方案打从一开始就顽强抵抗。如果全盘接受工会的要求,对企业整体而言,将会有经营上的危险。

经过多次协商后,事态终于演变到濒临罢工的地步。

这时最强硬的还是滨岛庄作,他坚持公司的答复毫无诚意,绝不能妥协,应该一鼓作气进行罢工。

每个下属部门都召开了会议,接着又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这些时候,滨岛庄作都以斗争总部代表的身份穿梭于各个部门,煽动大家。

他的表现不禁让人怀疑:“这真的是平时那个懒散成性、连话都难得说上一句的滨岛庄作吗?”只见他满头大汗、撅起厚唇,以激动的口吻结结巴巴地控诉公司缺乏诚意。

公司方面一看事态紧急,遂分两次提出妥协方案,并在第二次强调这已是公司让步的底线。工会执行部将之视为最后通牒,决定交由众员工讨论是干脆罢工,还是踩刹车接受公司的条件。

到了这个地步,滨岛庄作索性整天窝在公司分配给工会抗争总部的办公室。谈判到了紧要关头,更是留在这里过夜。主席手下的几名员工个个睡眠不足、眼带血丝、面容憔悴,唯独他的斗志反而愈发炽烈。

和劳工占多数的工厂比起来,办公室系统的部门通常缺乏斗争力,这是所有公司的共通点。这家火星电器的工会自然也不例外。以前办公室系统的工会成员还曾因无法配合工厂工会成员的强悍意见,酝酿着要脱离工会,另外成立新工会。

可如今,办公室系统出身的滨岛庄作,其意见居然比任何人都要强硬,这一点受到劳工方面的高度评价。他们总会拍拍滨岛庄作的肩膀,激动地说:“办公室系统这边就全靠你了。”如果工厂这边的工会成员中有人想打退堂鼓,他们就会搬出庄作,鼓励大家向营业部的滨岛庄作学习。

这时柳田主席展现出更坚定的领导态度,并相当重视滨岛庄作的意见。火星电器工会终于进入内部斗争状态,工厂面临全面罢工的危机。

滨岛庄作每天一到公司就先跳上桌子,俯瞰众人发表演说。课长看到站在桌子上的他,只得沉着脸离席。当然,演说者不只他一人,而一想到那些平日里总是嘲笑他、轻视他、漠视他的上司和同事此时正以惊异的眼光盯着自己,滨岛就觉得非常痛快。

我要让这家长年折磨我的公司被罢工搞得元气大伤,这是我遭到多年冷落的复仇,他想。

柳田主席似乎已铁了心要行使罢工权。此外,也许是滨岛庄作激烈的煽动奏效了吧,过去总是貌合神离的办公室系统工会成员,这次也破天荒地步调一致。

公司方面第三次提出解决方案——最终方案。

抗争总部仔细研究过此方案后,柳田主席的脸色似乎出现了些许动摇。

职工大会又陆续开了好几次。虽然现场依旧是大多数赞成罢工,但和之前不同的是,反对者的人数变多了。不过应该还不至于影响罢工行动。

抗争总部紧锣密鼓地频频开会。这时,滨岛庄作的斗志再次得到肯定,被选为总部的执行副主席。

与公司主管谈判的会议他均列席,虽然主要是柳田主席在发言,但紧挨主席而坐的滨岛庄作交抱双臂,睥睨着社长以下各高层主管,他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怨气。

现在他才真的与公司主管平起平坐了。偶尔回到办公室,他也忙着向同事宣扬激进理论,虽然都是些照本宣科的老套说辞,但还是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这家公司已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平日的那种懒散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为了升官而小心翼翼的营业部同事们,在他眼中看来分外滑稽。他的背后有团结的劳工撑腰,面对他所指导的工会,区区一个火星电器的社长似乎轻易就会粉身碎骨。

各部门终于为该不该罢工进行了公投。结果,赞成与反对各占一半。

“可是你们别忘了,”滨岛庄作对主席以下的各位抗争部委员说,“就算是投反对票的人,一旦罢工开始,也必然会跟从。此外,如果继续好好劝说,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了解我们的意志。我们绝不能被这半数反对者迷惑,应该尊重还有半数人赞成罢工这一事实。放心,只要肯做绝对没问题。一旦动手,那些后知后觉的人自然会跟上来。况且

,这种欠缺自觉的工会成员还得靠我们带领呢!”

现场选出的工厂派抗争委员都赞成滨岛庄作的意见,但办公室系统出身的委员们却很犹豫。

至于柳田主席,每次召开这种会议,他总是默默地聆听双方意见,不发一语。最近他说话突然变得谨慎,也沉默多了。就算提出意见,往往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或者说,柳田主席似乎在等待公司的内部气氛“沸腾”。

主席既不积极赞同罢工,也未附和慎重派的意见。算是同时尊重双方吧。主席只强调,要维持工会的内部团结。

公司最后提出的加薪方案比起第一次已有大幅度改进,正如公司主管所说,这一“最后底线”的调薪幅度极为可观。

“还可以逼他们拿出更多。”滨岛庄作称,“公司赚了那么多钱,却一直被会计部门隐瞒利润。应该趁这个机会让公司把钱吐出来,将利润重新分配给我们这些员工,只要连续罢工三天,公司马上就会投降了。”

滨岛庄作的意见仍维持一贯作风。他那“极端强硬”的态度甚至比传统的工厂派更前卫。

抗争总部设在工会办公室,室内无任何装潢。不过自从进入斗争状态,友好团体纷纷寄来鼓励信件,都被做成海报贴上墙。工会全体成员也都早已绑起头巾,头巾上写着“团结”这个口号。

然而,究竟该不该罢工,直到最后都没决定。抗争总部每晚协商到半夜,每个工会成员都疲惫不堪。疲劳感拖垮了这个集体,使得他们难以判断,究竟该不该一鼓作气发动罢工。

总部成员更是每晚都留在那里。一升装的酒送来一瓶又一瓶,他们用茶杯灌下冷酒,借以振作精神。

滨岛庄作或许是其中喝得最多的一个,他是主张罢工的尖兵。

柳田主席不知是不是累坏了,经常中途离席。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甚至还有副主委前去慰问,所以就算他中途离席也没人觉得奇怪。如果柳田主席倒下了,好不容易炒热的抗争态势肯定烟消云散,因此大家都希望他能多休息。

“把主席拉过来。”只有滨岛庄作如此主张,“我看主席好像在犹豫,我们应该推主席一把。”

“没错没错!”——如此赞成的总是工厂派代表。

就在这种状况下,某晚,柳田主席在离席一阵后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主席!”另一位抗争委员问道。

“罢工就罢工,解散就解散,如果不明确做出决定,工会成员的气势恐怕会一蹶不振。我看还是请主席做个裁决,如何?”

这个意见获得了一致赞成。

“不管主席做出什么裁决,我们都会服从。”

说这话的是办公室派委员。工厂派——包括大阪的人在内——还是态度强硬。

即使说现在火星电器工会的全体成员都在注视着柳田主席的一举一动也不为过。

但柳田主席还是没表达任何意见,回到席上的他依然皱着眉、默默沉思。

滨岛庄作不经意地投去一瞥,只见主席叼着烟,正从口袋里掏火柴。令滨岛庄作注意的是主席拿出的那盒火柴。正巧,他的位子就紧挨着柳田主席,所以能把商标上的字看得很清楚。浅黄底色的火柴盒上印着“斑马酒吧”这行小字。滨岛记得,也有自行车是斑马牌的。

就在滨岛盯着那个,心中暗想“原来还有这号酒吧”时,柳田突然把火柴漫不经心地握进掌心,接着若无其事地塞进了上衣口袋。

他并未转向滨岛,依旧摆出一副专注倾听的姿态,听着工厂派委员再三强调应该罢工的意见。

这可怪了,滨岛庄作暗想,继而不动声色地观察,发现爱抽烟的柳田主席抽完一根后,没多久又叼起一根。

主席无意识地把手伸进放火柴的那个口袋,却旋即露出赫然一惊的眼神,放在口袋里的手动也不动。

这时,坐在斜前方的某位委员取出打火机,替主席点着了火。柳田主席吸了两三口,吐出烟后才缓缓地从口袋中抽出手,但那只手里什么也没拿。

滨岛庄作心中暗奇,主席的口袋里明明有火柴,却不拿出来,反而向别人借火……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人一旦全身心投入某件事情时,确实有可能不用自己的火柴改向别人借火。

而且,主席不可能故意悄悄把火柴藏在口袋,这样做没有意义,应该只是不自觉地做出了那个动作罢了,滨岛庄作如此想。

那晚总部商议到半夜,还是没有得出结论。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继续讨论到天亮。

性子急的抗争委员两天前就开始在他们的地盘穿梭,着手准备罢工,每个部门都处于人心浮躁、无法工作的状态。尤其是办公室的人,总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讲悄悄话。工厂那边则是另一番景像,不断召开职工大会。

公司方面为了预防万一,已开始安排保安要员。就公司整体而言,通常课长以上的主管都是非工会成员,唯有公文课和人事课例外,因为事务关系公司机密,所以全部职员都没有加入工会。

结果就在这方面惹出了风波,谣传有人事课课员潜入职工大会当间谍。

总之,决定罢工与否的前夕,公司内部充满神经质般的杀气与不安。

一直没表达意见的柳田主席,某日终于以凝重的口吻做出裁决。

“考虑良久之后,我判断,现在拖着工会成员一举实行罢工恐怕有些困难。虽然很遗憾,但这次我认为还是应该全盘接受公司提出的第三方案,暂时取消罢工。”

抗争委员们全都盯着柳田主席的嘴角。苦涩、悲哀、愤怒、安心……每个人的眼中流露出不同的情感。

“如果现在勉强罢工,我觉得火星电器工会将会分裂。我们已经向公司充分展现威力了,虽不是百分之百满意,但毕竟已得到了一定的成果。所以我想,暂时鸣金收兵吧。”

“主席!”

众人纷纷抢着发言,多半是工厂派主张抗争的委员。但最终还是没能动摇柳田主席的决定,毕竟这位主席深受全体工会成员的信赖。

罢工危机平息了,接下来抗争态势也慢慢解除,火星电器的劳资争议就此结束。

滨岛庄作又回到原来的工作部门,他以为这次大家一定会用敬畏的眼神看他。就算不至于尊敬,但起码过去对他的轻蔑态度应该会完全抹消,因为他是“英雄”。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滨岛庄作周遭的同事——也就是营业课的职员——都用奇异的眼神看待他,那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轻蔑。没有人主动与滨岛庄作说话,大家都露骨地表现出躲避、忌讳。

“当抗争委员时张牙舞爪的,一结束马上又变回原来的木头人了。那家伙,自以为厉害地抢着出风头,真是笑死人了。”

即使没人明确说出这种话,但每双眼睛、每张脸都明白地表达出这种轻视。那是比过去嘲笑他在工作上的无能更伤人的冷笑。

而课长和副课长更是连正眼都懒得瞧他。

滨岛庄作觉得,办公室的空气中仿佛带着无数毒针。

而事情还不仅止于此。

这场风波过去两个星期以后,滨岛庄作难得被课长叫去了。

“喂,这次公司内部有人事调动,你也要调职了。”课长皱眉说道,“你要从营业课调到材料课,负责管理仓库,知道吗?这是内部命令,明天起就会正式颁布调职令。”

滨岛庄作骤然耳鸣。

材料课仓库组,也就是保管公司所需物品的部门。仓库位于总社大楼后方,可能是因为被高层建筑物环绕吧,这里终年不见阳光,始终阴森湿冷。

办公用品固然不用说,仓库里就连工厂里用的消耗品也是应有尽有。当然,电器零件不会放在这里,不过还是数量庞大。

仓库是一幢独立建筑,配有两名临时工,负责处理物品的进出。在这个只有一名组长及一名组员的小屋中,气氛阴森到连大白天都得开灯。

滨岛庄作以前也来领过好几次物品,所以他很清楚这里的分工。每次来这里,组员都一直在忙着整理单据。过去他一直很同情做这种差事的人,没想到如今这差事竟落到了自己头上。

滨岛恨不得辞职。可一想到现在辞职也无处可去,不得不忍着咽下这口怨气。这分明是课长在故意整他,一定是他担任抗争委员、站在办公桌上煽动大家的姿态令课长燃起了憎恶之火。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次降职既非课长一个人的意思,牺牲者也不只滨岛庄作。

他从课长那里接获降调仓库组的内部命令两天后,公司的布告栏就贴出了人事变动的公告。盖有人事课印章的打字稿多达十张,社员们都挤在布告栏前围观。除了“调任滨岛庄作去材料仓库组”外,还有“柳田修二升为生产部第一课课长”的调职令。

不仅如此,同时公布的调职令还包括好几张升级、荣调或降职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有。但仔细研究人名便可立刻发现,这次的调动与之前的工会抗争有关。仔细一看,凡是在抗争中强硬主张罢工的人一律被“发配边疆”;相反地,当时反对罢工的,以及那些墙头草,则备受礼遇,几乎全部晋升一级。

柳田修二甚至从总务课副课长一下子跃升为生产部第一课课长。在这家公司,生产部和销售部一样重要。

柳田修二这次连跳二级的升官理由人人都清楚,这是对他身为工会主席,最终没有决定发动罢工的奖赏。

滨岛庄作站在布告栏前,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公司对付工会的态度未免太露骨,这种“赏罚分明”的人事调动,分明是想离间工会。

之前滨岛那么信赖柳田修二,不敢相信他竟然厚着脸皮接受了公司的礼遇。柳田那张白晳的脸、看似聪明能干的宽阔额头、带着忧郁表情的哲学家眉毛,以及垂在额前似有苦恼的发丝,原来都是假的。

身为我们“伟大的主席”,备受工会全体成员信赖的柳田修二,居然背叛了所有工会成员!事到如今滨岛才恍然大悟。罢工前夜柳田才做出最后判断,决定取消罢工。而在那之前,他之所以死也不肯发表意见,一径默默地倾听众人意见,原来是装模作样。实际是在找机会说出取消罢工的裁决。

于是,柳田修二那张看似聪明能干的脸孔,在滨岛眼中倏然变得狡猾又奸诈。

不过,既已贴出调职令,滨岛庄作还是整理起自己的桌子,收拾私人物品,然后向并桌而坐多年的同事们一一道别。

但没有一张脸上有同情的意思,嘴上虽说什么“真可惜”或“谢谢你的照顾”,“有空再回来玩”等冠冕堂皇的客气话,其实没有一个人真心为滨岛庄作感到惋惜,甚至还有人露骨地表现出他会落到这种下场是理所当然。

“英雄”落魄了。

他垂头丧气地前往材料课,向课长行了个礼,走进阴暗不见阳光的仓库。这间小屋子不管怎么看都难以称为办公室。

这里的工作十分繁忙,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插科打诨了。来送单据或领取办公用品的各部门女职员和年轻社员川流不息。每次他都得在出纳账上做记录,填写出货单,不断核对账本。单据鞭打着他的屁股,追着他到处跑。

看来,这也是公司对他过去办事无能却还公然摸鱼所做的报复。

这已经不是摸摸鼻子,权当吃闷亏就能了事的了。

滨岛庄作虽然痛恨公司的冷酷报复,但他对那堆甘为公司走狗、喜滋滋坐上“升官”之位的工会委员更抱有强烈的反感。尤其是主席柳田修二,简直让他深恶痛绝。

这一天和往日一样,滨岛庄作一脸郁闷、忙着工作,他的正对面坐着即将退休、板着一张臭脸的组长。只见老组长突然把切成两段的烟草塞进烟斗,拿出火柴点燃。

就在不经意的一瞥间,滨岛庄作赫然醒悟。

柳田主席曾把酒吧的火柴盒放进口袋,滨岛觉得那个动作分明是在故意隐藏什么。因为,当时滨岛的眼光一停驻在那个火柴盒的商标上,柳田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吧,立刻将火柴盒若无其事地藏进掌心,接着不就塞进口袋了吗?

不光如此,柳田想抽第二根烟时,手自然而然地伸进了口袋,途中却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停住了,没有拿出火柴盒,手也一直插在口袋里。当时是坐在他斜前方的某位委员替他点的火,其实他根本不用问人家借火,他自己明明有火柴,为什么不用呢?不,为什么要把火柴藏在手掌中?之后还不敢拿出口袋?

那盒酒吧送的火柴来自“斑马”这家店,也有斑马牌自行车,因此滨岛印象深刻。而且,那是柳田主席必须决定罢工与否前夕所发生的事。记得在那之前,柳田中途离席了好一阵,不见踪影,而他回来时,就拿着那盒火柴。

在酒吧或咖啡店抽烟的人,通常都会无意识地把店家的火柴盒塞进口袋。同时,再抽烟时会无意识地掏出口袋里的火柴盒。想必柳田主席是不愿被委员们看到那个酒吧的火柴盒吧。但抽烟时不自觉的习惯动作让他露了焰。

柳田主席察觉到滨岛正注视着自己时表现出的些微狼狈——说是些微,其实肯定是故意掩饰、压抑的。

一定有问题,太奇怪了……

滨岛决定找出那家“斑马酒吧”。他翻阅电话簿,那个店名立刻映入眼帘。

“斑马酒吧”位于京桥后巷,上面记载着详细的町名和番地,所以找起来不太费工夫。

滨岛一等到下班时间,就赶忙洗了一把脸准备走人。自从调到仓库组以后,脸和双手总是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

后来,滨岛庄作连着去“斑马酒吧”报到了十天。

“斑马酒吧”位于京桥后巷,在那一带算是很显赫的店家,陪酒女多达二十人,店内装潢也很漂亮。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妈妈桑,年约三十二三岁,脸如满月,颇为可爱。不过穿和服的姿态倒像风尘女子般妩媚性感。不知是最近的流行趋势,还是受到洋装的影响,连和服的前襟也大大敞开,就像洋装的V字领。但很适合这位身材苗条的妈妈桑。

初次见面那一晚,妈妈桑也到他的位子上殷勤地打招呼。她长得相当漂亮,笑容里有一种迷人的魅力,此外,举手投足之间隐约带着性感。

滨岛庄作故意告诉妈妈桑,自己是火星电器的员工。

“哎哟,这样啊。”

妈妈桑漂亮的双眼皮猛然一颤的模样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我们公司的人常来这里吗?”

“这个嘛……”

时间虽短,但她在回答前还是考虑了一下。

“我也不清楚,也许来过吧。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里离商圈很近,各家公司的人都会光临,我倒是没有一一打听过。”

被她巧妙地逃开了,滨岛庄作暗想。看她脸上的表情,分明认识火星电器的人,她的刻意隐瞒确实很可疑。不过,滨岛当场并没有深究。

接下来,他连续光顾“斑马酒吧”长达十天,然后锁定一名看起来有点贪财的年长陪酒女。他假装很中意这个女人,也给了丰厚的小费——不,那不该叫小费,他是当作调查费的,每次都往她手心里塞一大把钞票。

最后,他终于成功让那个女人答应下班后到附近的咖啡店跟他见面。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

这位年长陪酒女答应了滨岛庄作的求欢。不过,她并不是爱上了板着臭脸的滨岛才以身相许,说穿了还是为了钱。看样子,不管哪个客人要求,她都会欣然赴约。

滨岛庄作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才曲意讨好,而是如果不建立这种肉体关系,像她们这种口风很紧的女人不可能泄露店里的秘密。

“火星电器的人,之前也有来过两三次的,那个人长得还挺帅。”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滨岛问这句话时,心跳之激烈可谓前所未有。

“名字我可不知道。他看起来好像是来谈什么机密大事的。”

“他是来跟谁碰面的?”

“说是同一家公司的大人物。不过,这件事绝对要保密啊。那人跟我刚才说的那位帅哥跑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密谈。白天和晚上都有,白天那一次,正好只有我和另一个女孩在店里。”

“你住在店里吗?”

“嗯,妈妈桑在青山那边租公寓住,我和另一个女孩负责看店,就睡在店里的二楼,所以我才会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火星电器的大人物?”

“是另一个女孩说的,她说那个人常去妈妈桑的公寓。”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滨岛细细打听后,发现是人事部经理。经理的头已经全秃了,头顶像邱比娃娃一样尖尖的,单凭这个特征就猜得出来。

现在事态已经很清楚了,“伟大的主席”柳田修二,曾在“斑马”的二楼与公司代表达成私下交易。根据那女人的叙述,柳田和经理碰面的日子,不就是每次从工会办公室开溜的日子吗?

滨岛掌握了这项“证据”后,对柳田的憎恶益发不可收拾。可恶,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我被人像条蛆一样踢进这阴湿的仓库看管材料,你却因出卖工会被公司提拔为生产课课长,待遇未免差太多了吧!柳田的欺瞒与背叛行为实在不可饶恕。

滨岛庄作决定在众人面前撕下柳田修二的面具,他要大声呐喊,在光天化日之下揭穿这个叛徒的真面目。那样不知有多痛快。

可是,就算想到这个计划,也不可能实行。因为如果他真敢这样做,一定会马上被公司开除。

可他又无法抑制这股冲动,一定要想办法质问柳田。滨岛很想召集当时所有的抗争委员,开一场“柳田修二审问会”。

可是,他知道,这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同样不可能。他根本没有那样的号召力,没错,在煽动罢工期间他的确曾被视为“英雄”,但今非昔比,现在已毫无当时的样子。人心说来奇妙,一旦沦落到这么落魄的地步,就连过去曾经并肩作战的抗争委员,现在在路上遇到他都不屑回以笑容。

滨岛庄作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方面是对不当贬职的不满,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柳田修二。他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这样的他,会疏忽了巡视仓库的工作也不足为奇。那晚,不知谁扔的烟蒂引发了一场火灾,烧掉了大半个仓库。

滨岛庄作难辞其咎,三天后就被公司宣布开除,失去工作的滨岛庄作开始在大白天也喝得醉醺醺的,跑到火星电器总公司大门口怒吼。现在他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都被开除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加上有酒意壮胆。

“柳田是个叛徒!”

他冲进大门大叫。

“那家伙在罢工前一晚向公司妥协了,他们在斑马酒吧私下达成协议。斑马的妈妈桑是人事部经理的小老婆。好了,说到这里应该人人都懂了吧。柳田他在大家争论要不要罢工的节骨眼上,从会议抽身直奔斑马酒吧,对人事部经理通风报信。你们看到没有,你们全都被柳田主席给骗了。我手上有证据,柳田是出卖工会、换取荣华富贵的叛徒!”

警卫一拥而上,把他推出了大门。

可他不肯善罢甘休,仍旧天天跑来,嚷着同样的说辞。

“柳田是叛徒!他是卧底,是间谍!”

“柳田和公司私下勾结!他在斑马酒吧和经理密商!我有证据!”

“柳田是叛徒!柳田是间谍!柳田出卖了工会!”

每次都被警卫撵出大门。

滨岛庄作带着一脸分不出是哭是笑的表情,趴在大门前的马路上,继续用巴不得全公司都能听得见的音量高喊。

“柳田是叛徒!他在斑马酒吧和公司私下交易,我有确实的证据!”

滨岛庄作的衣服沾满泥土,醉得通红的脸上淌着泪水,同时继续放声嘶喊。

柳田修二最近变得无精打采的。

他刚升为生产部第一课课长时本来意气昂扬,坐上新位子以后,他设想了各种企划与改革。他相信,以自己的实力,绝对能做出一番成就。部长和课员看起来也都很信赖他这个新课长。

可是,自从滨岛庄作开始天天现身公司大门口,骂他是“叛徒”以后,他发觉社员们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柳田修二在担任主席时,就已熟知滨岛庄作这个男人。在工会里,此人每次提出的意见都偏激到古怪的地步。他的发言欠缺现实性,也没有客观的分析,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频频坚持“要罢工、要罢工”这种有勇无谋的意见。每当滨岛庄作说出这番话时,就好像中了什么邪似的,陷入被某种不明执念附身的狂热状态。

可以说,身为主席的柳田,那时就将滨岛庄作视为麻烦人物。他甚至想不通,营业部第二课怎么会推选这种男人当工会委员,担任他们的代表。

不过,看到公告上贴出滨岛庄作被贬至材料课仓库组时,柳田当下的感想是——这下麻烦了。公司显然是在惩罚滨岛庄作狂妄犯上的言行,可是柳田修二知道,那个古怪人物绝不可能就此安分下来。他觉得以此人的异常性格,肯定会惹出什么问题。

这个预感果然不幸成真。

滨岛庄作被公司开除以后,天天现身公司大门口,不停嚷嚷着:“柳田修二是叛徒!”还大叫着:“我有证据!他在斑马酒吧和公司领导密谈过。”

柳田修二确实对“斑马酒吧”那件事感到心虚。此外,滨岛庄作宣称“我握有明确证据”这句话,也在员工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效果。一开始,大家对滨岛庄作的话根本不相信,可是,眼看着滨岛每天风雨无阻跑来叫嚣,他的声音也逐渐侵入员工的心。

的确,柳田曾在“斑马酒吧”的二楼见过人事部经理。但只有两次,而且都不是他主动要求见面的。

正好就在决定是否要进行罢工的紧要关头,他接到公司方面偷偷递来的便条。柳田毫不设防地与使者一起外出,结果就被带进了“斑马酒吧”的二楼。

然而,那并非滨岛所说的“私下达成协议”。人事部经理只是提议:“如果在公开场合见面,有很多话想必你不方便说,我也无法说得尽兴。所以不如找个地方,就我们俩,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吧。”

而且见面时柳田刻意提防,没把真心话抖出来。席间虽然送上不少酒,但他都推辞了。几乎一直在听人事部经理大吐苦水,谈公司的苦衷。

柳田修二之所以不主张罢工,正如他那天在工会上说的,他担心工会会分裂。此外,他知道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再逼公司提出比第三次方案更优渥的条件了。这不仅来自于人事部经理偷偷透露的消息,从别处得来的情报也都指向这一点。

在当时的情势下,如果勉强坚持罢工,或许能做得到。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坚持罢工个两三天,但绝不可能拖得更久,弄不好,办公室派的那帮人还会自行搞一个第二工会。事实上,他确实已接获情报,得知某方面已经在秘密进行这项行动了。

柳田修二至今仍深信,放弃罢工是正确的判断。他最怕工会分裂,至少在“柳田主席”任职期间,说什么都得防止分裂——这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

可是,在“斑马酒吧”私会人事部经理一事的确令他心虚。错就错在他答应了经理的恳求,没把那次密会告诉任何抗争委员。所以,事后关于这一点他也无从解释。

因此,即便不停有友人怂恿,柳田修二还是无法与滨岛庄作做正面对决。不管怎么说,“斑马酒吧”那件事都是他的致命伤,只要对方一质问,他就无话可说。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第三者在场见证。那次密谈没有客观的旁听者在座,使得柳田失去了可能对他有利的证人。此外——事后他才知情——那家酒吧的妈妈桑是经理的情妇,这件事也令他的弱点加倍。

“柳田是叛徒!柳田是间谍!”

滨岛的叫骂声传入耳中,那种呐喊令柳田恨不得塞住耳朵。

叫嚷再三重复以后,周遭人开始对柳田修二投以怀疑的眼光。而最具杀伤力的,反而是柳田修二从总务课副课长一举跃升为生产部第一课课长的事实。不用滨岛嚷嚷,大家早就知道那是公司方面对柳田的奖赏。

无形中的不信任与怀疑正逐渐笼罩柳田的周遭,而且形势日趋明显。柳田对于工作已经丧失了最初的干劲。不仅如此,他还丧失自信,周遭人与部下的怀疑令他精神衰弱。生产部第一课课长这个职位,比什么都能证明滨岛的控诉。

柳田修二开始夜夜失眠。他本就白晳的脸庞现在变得更加苍白,眼带血丝,曾让女社员迷恋的长发如今成天披散在他的额前,整个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

他的下巴也在短时间内变尖了。

只要跟滨岛当面说清楚他就会明白了。柳田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儿这么做。可是,每次令他踌躇的是滨岛现在的立场。滨岛不只被贬为仓库管理员,还被开除了,心理状态极度不稳定。

这时绝非谈话的好时机。单看滨岛在担任抗争委员时的言行就知道,此时不管怎样劝说,恐怕都无法让滨岛理解。现在的滨岛庄作,真是对火星电器恨到骨子里了。对柳田修二的指控就是那种恨意的表现之一。柳田很清楚,就算见面也没用。

“柳田。”

一天,部长突然把他叫去。

“看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怎么样,要不要休养一下?”

“啊?”

柳田充血的双眼凝视着部长。

“放心,虽然有很多杂音,不过你不用在意。只是,就你个人来说,我认为这阵子的确需要休养。身体一定要照顾好,这只是

你将来飞黄腾达之前的小小停顿,等你的身体和精神恢复了,再回来替公司好好工作。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经理也很担心你,特地让我私下转达。”

休养——这会如何终止他的升官之路,柳田修二自己很清楚。这家公司已经发生过太多数不清的前例了。弄不好,休养还可能意味着永远被摒除在主流之外。柳田甚至忽然起了疑心,怀疑这是公司针对他把工会拖到濒临罢工的险恶状态早就计划好的复仇。

柳田修二颓然垂首。

最后,他决定去见滨岛庄作一面,落到这步田地,他终于有勇气找滨岛庄作谈一谈了。

他没把要去见滨岛的事告诉任何人。

转眼间,又过了三个月。

被火星电器开除以后,滨岛庄作就在一家默默无闻的小公司当警卫。

他重复着日班和夜班的轮换,夜里还得拿着手电巡视狭小的大楼。在微弱的光圈带领下,他的脚步声在冰冷的水泥空间里生硬地响着。

结束一晚的执勤后,翌日休假,他就整天待在家里。四周是武藏野的杂木林,偶尔会有健行踏青的游客经过,他们总是在滨岛的屋前放慢脚步,语带艳羡地说:“住在这种地方对健康一定很有帮助。”

道路公营公布了新的道路修建计划,并为了收购土地,三番两次派人来滨岛家谈判——因为他的房子和土地正好位于预设道路的中央。

附近的土地几乎都已成交了。只有滨岛庄作在坚持,照公营开出的价钱他绝对不卖。交涉员在要求他保密的前提下逐渐把价钱抬高,滨岛还是屡次回绝。不管谁来劝说,他一概不听。即使当地大佬和区长费尽口舌,他的意志依然不变,简直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

道路公营收购的补偿价格毕竟有限。滨岛庄作拒绝的理由是:此地是他爹留下的土地,充满了难以忘怀的回忆,所以不能搬到别处。

滨岛庄作就此被大家视为贪得无厌又故意唱反调的人。

道路公营则表示,如果滨岛还是不肯答应,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根据《土地征收法》强制执行。

滨岛庄作知道,那具死尸睡在这块长满杂木林的土地下已经三个月了,尸体身上的肉应该还没烂光,要完全化为枯骨估计还得再等上一年。

在这期间挖出尸体转埋他处是冒险之举。等到化为白骨,处理起来就会简单许多。在那之前,坚决不能从这块土地上搬走。

再过一年,只要努力把谈判再拖个一年就好,就让开路工程径自进行,单留自己的房子和土地吧。虽说有什么《土地征收法》,但只要提起诉讼,至少能耗个两三年。想必柳田修二的尸体会在这段时间内化为液体渗入土中,最终只留下一具白骨吧。

滨岛庄作连休假都在家里恍恍惚惚地打瞌睡,值早班的日子总是一早出门、傍晚返家;值晚班时则是傍晚出门上班、翌日返家。

他家是散布于武藏野的聚落之一,四周有防风林环绕,春天整片杂木林发出新芽,到了秋天渐渐转黄,入冬后只剩光秃的枝丫。

现在正值冬天。

值完夜班回来的滨岛庄作茫然伫立于田埂,仰望着土地上方,今天同样也有惊人的鸦群在上空盘旋,自从埋了那样东西之后,乌鸦天天群聚而来。

滨岛庄作还不知道,这前所未有的鸦群已令附近的人暗起疑心,并偷偷向警方报告了。

首次刊载于《周刊读卖》昭和三十七年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