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从安刚回到分局,值班的民警就告诉他,万吉朋的老婆和孩子已经等了他挺长时间。“天还没亮就来了!”
李从安笑笑,拍拍那位民警的肩膀,民警告诉他人在会议室里,李从安走进长廊,还是决定去会会那对母子。
白素梅红着眼窝,比昨晚憔悴了许多,应该是一夜没睡。她看见李从安,站了起来,身旁还坐着一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长得像妈妈!李从安随即反应过来,昨晚的审讯已经了解到,这是二婚家庭,孩子是母亲带来的。
“我丈夫他怎么样?”白素梅急切地问。
“正在查!”李从安不好说什么。
“他虽说脾气不太好,但绝对不可能去杀人的,况且我们无冤无仇!”
李从安听着,心里却在想,邢越旻跟他这个继父关系一定不好,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他居然无动于衷。
“他虽然和邻居们吵架,但最多也只不过推搡两下,绝不会杀人的。他是个货车司机,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有时候心情会不太好,但绝不会冲动到去杀人的!”白素梅说得很肯定。
“你昨天说你去学校给儿子换寝室了。”李从安指着邢越旻。
“嗯?哦,是的!”白素梅没料到李从安突然问了一个别的问题,她的语调弱了点,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邢越旻那边倾了倾。尽管很快她就恢复了原状,但李从安还是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突然想起来昨晚白素梅提到儿子的时候,也有个突兀的行为。
她在撒谎!
李从安转过头来看着邢越旻问:“寝室都换好了吧?”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
“嗯?”他也愣了一会儿,脸上有点吃惊,“是的!”
这对母子是有问题的,李从安下了结论。
他不知道这对母子为什么要撒谎,是因为有其他的难言之隐,还是与这件案子有关?看白素梅的表现,似乎对万吉朋的落案,还是挺关心的。“你和这个丈夫结婚多久了?”李从安看了看邢越旻,他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反应。倒是李从安自己觉得不妥,当着孩子的面,问及母亲的婚姻,终归有些尴尬。
“差不多五年了。”白素梅回答得很大方。
“你们夫妻关系怎么样?”李从安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对这对母子不太放心。
“嗯?”白素梅坐在桌子背后的椅子上,李从安的位置离桌子有点距离,这是为了能够将更多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肢体上,包括大腿。
白素梅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双腿合并了一下,这是“防卫反应”,当人感到威胁时不经意的行为表现。倒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下意识行为,人的心理素质、性格或者社会地位不同,做出的反应就会不同,但李从安还是从这一细微动作中,感觉到了白素梅的紧张。
不过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价值,“不用紧张,”他直接点破了白素梅的压力,“这只是警察的例行调查!”
李从安遇到过很多这样的“防卫过当”,当警察在询问一起谋杀案时,谁都难免有些不自然。他可不想让白素梅过多地防备自己。
“关系还是不错的。”白素梅平静地说。
没有任何非语言信息的透露,可李从安还是觉得她在撒谎,这次不为什么,只是第六感,李从安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的夫妻关系并不和谐。
“警察同志,会不会是什么误会?”白素梅问得很矜持,听上去像是没什么底气。
原本李从安不想说的,也不能说,这是案情,况且白素梅的身份也很特殊,但李从安突然灵机一动,觉得还是要再试探下她。“那双鞋和现场留下的脚印相符,”李从安边说边想着,这也不算是违反纪律,昨天对比鞋印的时候她就在场,“而且你家那扇窗,偏偏昨天开着,照你的说法,以前一直是关着的。”
白素梅有些愣住了,这在行为学上叫“冻结”行为,其实不用专业分析,凭感觉就能知道她有些不知所措。
估计她还没反应过来窗户开着意味着什么,不过这不是重点,李从安紧紧地盯着白素梅的表情,说出最重要的话:“有人在刘一邦家做了案,然后从后窗的楼梯爬到了你家!”
这点是白素梅之前没有得到过的信息。
“什么?”白素梅眉毛紧皱,左嘴角微微歪斜,稍稍转过了脑袋,将右耳转向李从安一侧。所有的迹象都表明,白素梅陷入惊讶当中,仿佛自己听错了,所以本能地把耳朵靠近说话者,来求证是否真的是误听。
这意味着白素梅不知道这事,如果真是万吉朋做完案后从楼梯爬上来的。
“怎么可能?”白素梅又加了一句,这次李从安还在她的脸上读出了恐惧。一瞬间,这起凶杀案和她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几乎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儿。
白素梅僵持在那儿,从上下的语境理解,她这次的“冻结”行为,是因为脑海中正想要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导致忽略了身体的行动。
白素梅僵持得很不自然,说明她一直在回想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确定了吗?”她又问道。
“基本确定了,那段楼梯上有人踩过的痕迹,而且痕迹很新鲜,和刘一邦被害的时间不会有啥大的出入!”
李从安说着,一边依然被原来的问题困扰着,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万吉朋实在是太不把警察当回事了吧。
白素梅嘴唇微微启动着,李从安知道她正在酝酿着说辞,她肯定想到了什么,但却不知道怎么来说。他并不着急,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这时候,李从安反而希望白素梅能够给出些合理的解释,否则,开句玩笑话,这案子破得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又过了一会儿,白素梅终于准备开口了,李从安看见她咽了一口自己的唾沫,说道:“那也许,也许真是他干的?”
现在轮到李从安惊讶了,他没想到白素梅会这样说。白素梅在说这话的同时,身体再次往邢越旻的方向不由自主地靠了一靠。
这代表什么?
李从安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想过多地浪费时间,便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国家的有关政策,还有一些客套,有点强硬地送走了这对母子。“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还是那句老话,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看了看表,上午8:30了,接着审,还是再去走访一下邻居?他坚持自己的观点,白素梅这对母子是有问题的,所以白素梅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与其在这里分辨她有没有说真话,不如听听旁观者的意见。
正想着呢,门外说有人找,李从安出去一看,是贺北光。
贺北光夹着个小公文包,活像个皮包公司的老板,头发梳得锃亮,不像是律师,倒像是包工头。这个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自从大学选择了不同去向,就不怎么联系了。李从安记得就算上学的时候,两人也不怎么交流。上个月同学会的时候,才算是多年以后的重逢,听说他考了个律师证,刚从北京回来不久,在本市开了一家律师行。
“你怎么来了?”李从安摸了摸自己的喉结,笑得很自然,走上前把贺北光迎进了门。
“在附近办个案子,顺带过来看看你。”贺北光从荷包里掏出了中华烟,递了一根过来。
“什么案子?”
“嗨,就点捏葱扒蒜的琐事,不值一提。”
“看你这样子,挺矫情的!”李从安揶揄着贺北光的穿着。
“这年头人不就靠点衣装,你要穿得跟民工似的,都没人理你!”
“我们才是民工的兄弟,民警民警就是民工他哥,挣得少干得多!”
贺北光笑了:“不过说实话,我也挺纳闷的,你怎么就当上警察了,我记得你小时候都打不过我,现在居然腰里别着枪,满世界扇小偷耳光!”
“原来你就这么看我们人民警察的?现在打人可犯法!”
“拉倒吧,糊弄谁呢,”贺北光不信,“说正事,吃个饭吧,一块儿!”
“啥事啊?”李从安警觉起来。
“别慌,不找你借钱,也不找你办事,不就吃个饭嘛,怎么说也是一个系统里的。”贺北光翻着白眼笑得更放肆了。
这话说得李从安倒是尴尬起来。
“忙不?”
“忙!”李从安没客套,这是实话,正说着呢,门口说又有人找。
贺北光看出来了,他是真忙。“行了,不打扰,回头再约吧,反正你记着这个事,留个空出来。”
李从安答应着,送贺北光出了门,途中说了些道歉的话:“是真忙,都说不上两句话!”
“我知道!”贺北光在李从安的胸口打了一拳。
李从安送他上了出租车,回过身来,民警说找他的是邢越旻,他和母亲分开之后又折了回来,说是有件事要对李从安讲。
邢越旻坐在公安局会议室里,耐心地等着。他跟白素梅说回学校去,转头从巷子里钻了出来,回到了公安局。他的心脏有些不舒服,在这样的压力下有点不适也很正常,周末要去做推拿了。从生下来开始,邢越旻仿佛就是一个“不健全的人”,因为脊椎上那块多出来的骨头,所以邢越旻从小就不能参与过多运动,当别人的童年都在田间摸爬滚打的时候,他却只能躺在床上看书。
不过这样也好,这给邢越旻带来了另一个世界,除了热衷数学之外,邢越旻的阅读范围很杂。亲生父亲还在的时候,倒是很鼓励他看书,这和父亲本身就酷爱阅读是分不开的。邢越旻的亲生父亲赶上了十年浩劫的尾巴,没机会念书,所以把满怀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邢越旻有很多藏书,除了数学,他最钟爱的还是故事类的读物。也许是为了弥补少年充沛的精力无处释放的缺陷,他把自己的童年都虚构在那些小说情节上了。
“算是入伙了吗?”现在,邢越旻看了看窗外,在问自己。他愿意用浪漫的情怀来雕饰眼下发生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是谁呢?有多少人?还在这个城市吗?她长什么样?多大了?为什么会找上我?”一连串的问题兴奋地涌来。
差一点就“抓”着她了!邢越旻转过头来,坐在那儿想着心里的事儿,他有点丧气。一切都在安排之下,拖住了母亲,让万吉朋没有时间证人,还有那双鞋,后窗那截废弃的楼梯,那个女人似乎一步一步地把眼前这个警察引到了万吉朋的面前。现在还有最后一个环节,还有最后一个环节,万吉朋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刘一邦的死,邢越旻有点惋惜。坦率地说,他还是挺喜欢楼下这个男人的。不过这一切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邢越旻侧着耳朵听,是往这儿来的,他端坐起来,背向着窗户,不让已经升起的太阳,把耀眼的光芒射在自己的脸上。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理着平头,高高瘦瘦,之前他们已经见过了,邢越旻觉得这个叫李从安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比实际年纪要成熟些。
“你好!”李从安走到了对面,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你有事找我?”
“嗯!”邢越旻回答。
注意自己的语气、语调,时刻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包括手指、大腿,不要有无谓的抖动;尽量保持匀速的呼吸;即使很怪,也不要做任何企图掩饰的表情。那个人可以看穿你的一切,除非你什么都不做。他想着女人对自己的告诫。
不能掉以轻心,他对自己说。她说得没错,这个警察会通过突如其来的提问,扰乱自己的准备。前面差一点就露馅了,也许已经露馅了,母亲为什么要撒谎呢?也许是为了保全她的面子?难道儿子被人欺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吗?为什么要去撒这个谎?刚刚和那个警察眼神对了一下,就知道他已经开始怀疑了。不过没关系,没有挑战,就无法得到捕获“答案”后的快感。
现在应该怎么办?对,要注意动机,这是李从安识谎的第一步骤,自己要时刻准备铺垫一个语境,让他相信这个动机,让他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尽管他也算是——我的父亲,”邢越旻说,“但我想我发现了他杀害刘一邦的凶器了!”
邢越旻心跳得很紧,他知道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
李从安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邢越旻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受过训练的缘故。他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该死!他懊悔地想,任何一个小差池都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人的很多行为都是下意识的,无法控制的,这正是李从安识破谎言的根本,虽然没有办法避免这些下意识的行为,但却可以误导他。
“如果真是他的话,要枪毙吗?”邢越旻又咽了口唾沫,这次是故意的。他尽
量让两次的强度一致,不知道能不能过关。女人说过,下意识地咽唾沫也是因为压力所致,在特定的语境里面,有经验的识谎者很容易辨别出这是生理还是心理反应。
知道自己的继父将会被送上刑场,应该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应该什么都不做,反过来看看他是什么反应,结果他却依然面无表情。这又是什么圈套?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声:“哦,是吗?”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是的,我在家地板的隔层里,发现一把匕首,上面带着血。”邢越旻小心翼翼地说着,他保持匀速的语速,既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过于流利会让人识破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迟缓又难以控制面部的尴尬。
“隔层里?”
“隔层里。”邢越旻看着李从安,他现在也得时刻注意着对方的表情。邢越旻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只要细心,果然如女人所说的那样,非语言行为往往更能透露人的内心所想。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家是木地板,时间长了,有一块烂了一个坑,换过新木板,中间有个空当可以放东西,我记得我妈开玩笑说过,防小偷,这倒是个藏存折的好地方。我回家发现地板有些不对,而且正好发生了这事儿,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看,结果发现了这把刀。”
“哦,原来是这样,那何以见得这就是杀人的凶器?”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邢越旻知道,李从安的目的不在于自己的回答,而是在于自己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的反应。
女人说,去编造一个最简单的发现凶器的场景,宁愿让其怀疑这个事实有多么不合理,也不要编造一个复杂的谎言,让其有“可乘之机”。法律讲的是证据,无论陷害万吉朋的手段有多么拙劣,漏洞百出,鞋印、楼梯,这一切都不重要,还有即将在匕首上可以提取到的万吉朋的指纹,只要证据确凿,万吉朋就一定会百口莫辩地被送上刑场。
“上面有血,恰巧又遇上这样的事儿,我想应该是吧!”邢越旻用几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措辞,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李从安果然问到了。
“你是问我,为什么要告发他?”邢越旻反问道。他回忆起万吉朋的种种,眼神开始充满了愤怒。
“这时候要用你真实的感情告诉对面那个警察,你就是这么想的,并且就是准备这么做的。”他头脑中回想着女人的话。
“我原本就想杀了他!”他狠狠地说。
对方明显愣了一愣,这回连邢越旻也看出来了,最直接的理由,往往最能够让自己开脱,女人说得没错!
与其说邢越旻看到的是李从安眼中的惊讶,不如说是迷茫,他在迷茫,已经失去敏锐的判断力了,这样很好。
未料隔了好一会儿,李从安突然说道:“你在撒谎!”
就像晴空霹雳,打在邢越旻的头上。什么?难道被他识破了?他看着对方,李从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孔,就像看放在显微镜底下的一个细胞。哪里出了问题?不可能被识破的。女人说过,按照这个步骤,他是不可能识破谎言的。问题出在哪儿?邢越旻的心快跳出来了。他依然盯着自己,是的,盯着自己。
等等,这眼神是什么?不是确认,不是在确认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复,而是在探究,在观察。
他突然明白过来,李从安没有识破,他只是在试探自己,这又是一个圈套。
邢越旻几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李从安看看他,最终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自己的喉结道:“如果这样的话,你和我去录一份正式的口供吧!还有——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杀了自己的父亲吗?”
邢越旻也松了一口气。
可正是这样的结局,让邢越旻被另一个问题更加深刻地困扰着。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李从安坐在“吴越人家”一楼靠窗的位子上。天色暗了下来,他看看表,时间快到了,拿出手机想催催姚若夏,号码找了一半,想想还是算了。她刚下飞机,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就在路上。服务员礼貌地站在一边,等候着他的吩咐,李从安笑笑:“待会儿再来吧,人还没到齐!”
服务员拿着菜单转身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这座江南风格的饭店,店铺装潢很有特点,不是大帮哄似的全都堆在一个大厅里,而是由木制的屏风隔出一个个小空间,曲径通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说话。李从安图的就是清静。待会儿贺北光也要来,李从安特地留了今晚的时间,既陪了老同学,也不会冷落女朋友,一举两得。
人还是没到,趁着这个空当,李从安回想了一下今天的进展。可以这样说,案子有了重大的突破,邢越旻提供的那把匕首上,提取的指纹也与万吉朋一样,这案子基本上铁板钉钉,唯独差的就是万吉朋的供述了。
原本他想再次提审万吉朋,可是一转念,决定还是再放一放。李从安总觉得结果来得太轻易,太轻易获得的结局,让他心里不踏实。他突然冒出个很奇怪的想法。
问题出在那对母子身上,尤其是邢越旻。与他的对话,看不出什么问题。但问题就在这儿,邢越旻的陈述,非常不自然,不是漏洞百出,而是滴水不漏。
李从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识别谎言并没有固定不变的标准。个体差异,以及谈话环境等众多因素,都有可能造成各式各样的小动作,但这些并不代表着他在说谎。在海关被警察叫住的客人,呼吸急促,紧张,可能并不是因为他的包里装有走私品,而是他看见警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压力。这些都会造成误差,也只有这样才算正常。可邢越旻的一举一动都在透露着自己“没有说谎”的信息,仿佛参照着一本识谎心理学的教科书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邢越旻少年老成得厉害,否则没有问题就说明很有问题。
再说,还有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儿,邢越旻居然一直都想杀了自己的继父。按他的说法,这个继父一直殴打他,所以才有了杀掉他的想法。这个动机很朴素,但是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有很多二婚的父母,并不能处理好与继子之间的关系。然而这还是有问题的,邢越旻为什么要提这点呢?在为自己“出卖”父亲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而且他还主动去寻找匕首,并毫不迟疑地交给了警察,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继父送进刑场一样。如果他提供了凶器,什么都不说,李从安反而有了联想的余地,觉得这是可信的。而现在这又是过度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的表现!
反正很不自然。
他突然想起来,白素梅提到案发那天,儿子换寝室的事儿,也有着非常突兀的非语言行为,她不自觉地靠近她的儿子;而且还有,在说到她家窗户的时候,她也有这样的小动作。这是一种本能,母亲护犊的本能,当然她不可能像一头豹子一样,横在野牛和自己的孩子面前,但这还是看得出来,母子的感情非同寻常。
母亲看到儿子受虐会不会因此而痛恨万吉朋呢?
这对母子很有问题!
会不会两人联起手来陷害万吉朋?李从安冒出的就是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很突兀,突然一下子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也没什么证据,可一旦形成,就像一根肉刺,不拔出来,让人不舒服。所以李从安没有提审万吉朋,而是按照原计划去了他的家,李从安还是想从周围的邻居那儿了解更多的情况。
原来这对再婚的新婚夫妇,是一年前才搬到这个地方的。据说原来的家离这儿不远,这房子的房东是个寡妇,八十多岁了,身体不便,被家人送进了敬老院。老人没有劳保,所以她的儿女就把她的房子卖了,一方面支付老人的养老费,剩余的被她的儿女提前继承了。当然这些都是邻居们的猜测,具体卖房的动机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不是重点。李从安更多的是想要了解万吉朋和刘一邦。
听邻居们一说,李从安才知道万吉朋和刘一邦还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现在他有点相信为什么万吉朋要说“我杀他干吗”了。
万吉朋的口碑不是很好,这个男人秉承了长途货车司机的臭脾气,喜欢在晚饭的时候喝酒,喝完酒便倚在搭出来的阳台上,一边浇着花盆里的花,一边抽烟,雷打不动。他享受于此,并且还包括把烟灰和烟头肆无忌惮地投向地面。这其中是不是有着顽劣的儿童恶作剧般的心态,只有鬼才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猛然间后脊梁一阵灼烧,仰头痛骂便遭到从天而降的一口浓痰。几乎周围的男人都和他吵过架,也打过架,看来邢越旻说他老是揍自己,并不是无中生有。
唯一例外的就是他家楼下的这个刘一邦,因为刘一邦家的大门,就在万吉朋家小阳台的垂直下方,所以“遭袭”的机会就更多一些,刘一邦却从没有与万吉朋争吵。好几次,碰巧“灾难”从天而降,万吉朋摆好架势正准备和这个文弱的男人较量,男人却选择了不可思议的沉默,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进了自己的那间小屋子。
按照邻居们的说法,这个刘一邦脑子有毛病。
不过这倒给了李从安灵感,也许阴郁内向的人,反而会做出格的事儿,要么杀人,要么招来杀机。但还是没有证明自己古怪念头的证据出现,这个灵感反倒证明了万吉朋杀掉刘一邦的动机,忍气吞声的刘一邦没准正阴暗地想损招报复万吉朋呢,却被他发现了,结果被万吉朋先下手为强杀害了。
可如果真是这个推理,那万吉朋应该是激情犯罪,怎么可能在屋里一点线索也没有呢?难道他的作案手法如此高明,可问题是,这样细心的人,居然在窗台上留下脚印那么大个破绽,而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齐全了他的犯罪证据。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正想在兴头上呢,背后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贺北光来了,李从安想得出神,竟然没看见客人是怎么进来的。
“想什么呢?就你这防范意识,我要是歹徒,你小命已经休了。”贺北光拉开椅子,把小公文包放在一旁,坐了下来。
李从安笑笑,把贺北光的杯子翻过来,倒上茶。
“服务员!”贺北光大声地叫着,李从安没跟他说女朋友要来的事儿,他以为自己到了,人就齐了。
“我女朋友正在路上,快到了,先点菜吧!”
“早说呀,”贺北光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媳妇要来?那待会儿再点吧,回头菜凉了——人还没到齐,待会儿再点吧。”
服务员被忽悠了两次,脸色不是很好看。
“没事!”李从安说道。
“没事!”贺北光也说道,“待会儿再点吧!”
“不好意思啊!”李从安对服务员道着歉,他给贺北光递过去一根烟,“在忙什么呢?”
“瞎忙!”贺北光接了过去,点上,两人闲聊起来。贺北光最近在忙一件民事案子,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刚刚死了爹,家里保姆死赖着不肯离开家,小女孩在两个叔叔的怂恿下,把保姆告上了法庭。原本保姆也只不过是个被雇佣者,要你走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可案子查下去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保姆,二十年前就跟小女孩的父亲有婚姻事实了,只不过一直没办结婚手续。现在人一死,为了那套房子,一家人都反目成仇了。
“顾不得亲情了,都是钱闹的!”贺北光摇摇头。
听上去还真是挺无聊的,又是二婚惹出来的麻烦!
“你在查什么案子,刑事案?挺带劲的吧。”贺北光把头探了过来。
李从安笑而不答。
“你的卷宗跟我说说,”贺北光抱怨地说着,“怎么说我也是业内人士,不算外人,帮你出出主意又不会犯什么错误。”
李从安转念一想,这倒也是,有很多法律问题,倒还真要讨教眼前的这个律师同学。
“这事危险,”当李从安把万吉朋的案子大致说了一遍之后,贺北光这样评论道,“按你们现在掌握的线索,证据确凿,不判他死刑,都对不起法律。我知道,不就是没招供嘛,可中国不唯口供论,说什么不重要。而且就算用到识谎仪,一般情况下,也只能参考用,不能用来上庭,就算能上庭,那也是测出他有没有撒谎,而不是反推,不是说没测出说谎,就能证明万吉朋是无辜的。”
这些道理,李从安自己其实也懂。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李从安有些失望,不过,他决定还是要去看看,去邢越旻的学校看看。如果确定那对母子在案发的时段果真在学校换寝室,也就证明自己的古怪想法是错误的,那也就死心了,可以移交到检察院了,当然,这都要到明天再说了。
“那姑娘不错!”贺北光笑嘻嘻地指着窗外,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从出租车上下来。她
穿着奶黄色的风衣,牛仔裤,皮靴,辫子扎在脑后,她从后备厢取出了红色的拉杆箱。
李从安笑笑,心里却有一丝得意。那姑娘从大门进了饭店,远远地问着服务员,然后看向这边,一路微笑着走了过来,在贺北光惊诧的表情下坐了下来。
“这是我的女朋友姚若夏,”李从安介绍着,“现在真的可以点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