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管三年前那件轰动的案子叫“西郊幼女性侵案”。
三名不到十三岁的少女遭到性侵并陈尸荒野,致命伤都在头部。用当时女法医杨静静的话说,凶手简直连猪狗都不如。
这是一件公安厅督办的大案,社会影响特别恶劣,此案导致当地人心惶惶,群众的安全感严重丧失。遗憾的是,案子过去三个月了,主办此案的专案小组仍然毫无头绪。唯一的线索是:有目击者分别在三具尸体的抛尸现场附近看到过同一个男人。
经过模拟画像和实地排查,锁定了那个男人,莲花村四十二岁的村民孙荣波。此人现在独身,曾经离异,靠在村口经营一家小杂货店为生,邻居说他偶尔还出去嫖妓。警察问到他时,他对答如流,能够准确回忆出案发时自己的行踪;可在关键的时间点,都无不巧合地一个人待着,不是说在家睡觉,就是进城看货去了。换句话就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几乎专案组所有人都感觉他有问题,当时,第一起案子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正常人谁会清楚地记着自己在三个月前的某时某刻都干了什么?
尽管有那么多破绽,专案组还是拿他没有办法,因为缺乏证据,总不能靠“感觉”把嫌疑犯送上法庭吧。
“干脆收审算了!”会议上,几个年轻小伙儿愤愤地说着,“这种变态叫什么来着,恋童癖是吧?枪毙十分钟都不为过!”
会审这件案子的时候,李从安还是个普通民警,在专案组做些文书记录工作。他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人肯定有前科!”
话音很轻,可还是让时任专案组组长的市公安局局长听到了。
“什么?”局长追问。
“哦,没什么!”李从安脸有些红,在座的很多都是有着二三十年经验的老刑警,自己一个乳臭未干的新人,乱发言有点儿不太礼貌。
局长把脸转了过去说:“有什么想法就说,各抒己见嘛!别怕犯错,大家多说说,激发激发灵感!”局长四十多岁,梳着大背头,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目光扫向李从安。
“我觉得孙荣波之前一定进去过,很有可能因为强奸。”李从安声音不大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局长转过头来,孙荣波的档案刚刚调到专案组,还没有传阅过,他低头看看桌上的档案,又看了看李从安鼓励道:“接着说下去!”
局长其实当时并没有做过多指望,有强奸前科是很好理解的,但有人开头分析案情,总比大伙都不说话要好。他挥舞着大手,鼓励李从安继续发言。
李从安却似乎有了自信,继续道:“以幼女作为性侵对象,本身就是一种性取向有问题的心理变态,一般来说,攻击性恋童癖通常都有一些共通的特质,比如社交能力差、个性懦弱、家庭或婚姻出现过重大变故等。他们在成人世界难以应付,所以才将兴趣转移到儿童身上;更有甚者还患有一定程度的智障,性观念始终停留在儿童时代;而此案嫌疑人明显不属于上述之列。”
“哦,那你有什么看法?”局长没想到李从安会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案情。
李从安把身子探到桌子前,像是变了一个人,慢慢地滔滔不绝起来:“他对警察的工作很了解,有过被审讯的经验,知道如何应付,这种老练的表现并不符合恋童癖的普遍特征,所以他应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恋童癖。我个人以为,嫌疑人经常嫖妓,说明他并不排斥成人的性生活,而是为了寻求刺激才将性侵对象锁定为儿童,并且这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此之前,他应该有过强奸或强奸未遂的经历。这三起侵幼案中,从作案凶器来看,第一起用的石头,而后两起却是木棒,很有可能第一起的发生只是个巧合,适合的犯罪环境引发了犯罪;也许是因为怕事情败露所以杀死受害者。但这种行为以及结果却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强烈刺激了他在作案过程中的操控欲望,于是他一发不可收拾,有预谋地进行了第二件和第三件案子,而且如果我们无法对他定罪,我相信,第四起案子的发生只是时间问题。”
说完这番话,李从安突然发现,办公室里一阵寂静,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又恢复了局促,嗫嚅道:“嗯,我只是谈谈自己的看法,不一定准确,抛砖引玉罢了!”
局长愣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李从安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问:“那照你的意思,我们接下去应该怎么做?”
“理论上可以安排一场特殊的审讯,尝试着找到嫌疑人的心理弱点,然后让他的心理防线崩溃,交代作案事实!”李从安不是很有底气地说。
“特殊的审讯?”有些人不太能够认同这一观点,“难道我们无法找到证据,仅凭审讯就能乖乖让他就范?”
局长摆了摆手,制止了大家的疑问,转向另一边问副局长:“你怎么看?”
这是李从安第一次获得表现的机会,副局长最终决定按照他的方法试一试。
审讯室安排在市公安局。按李从安的意思,现场的审讯节奏一定得张弛有度,开始要让嫌疑人感到轻松,然后趁其不备讯问他;要让他知道这不是农闲趴在房顶上闲聊,和他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的警察个个尽忠职守,严肃睿智;同样这也不是一个可以说谎的地方,可以暗示他如果拒不交代,警方不排除用刑讯的方式来获得真相;要让他知道他对那些女孩所做的一切已经引起了众怒;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对面放一大堆资料,即使和此案无关也没关系,这些资料都写满他的名字,放在嫌疑人的视线所达范围内。
“这只是基本设置,”李从安安排着审讯工作,“最主要的是,我们必须在审讯室房间的墙上,贴上那几个女孩遇害的现场照片,还有现场发现的用作凶器的沾有血迹的石头。不要对他做任何解释,仔细观察他的身体语言,譬如动作、呼吸、流汗程度和颈动脉的跳动等,如果他真是凶手,就不可能对那些墙上的东西无动于衷。
“灯光稍微昏暗一些,尽量让审讯人的脸处于背光处,别让嫌疑人看清审讯人脸上的表情,最好由两个人对他进行讯问,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暗示他我们已经知道了重点,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以及现在所承受的压力。
“当他开始僵持,或者当我们感觉到他在思考的时候,不要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但这个时候要换一种策略,不管这有多恶心。我们必须假装非常同情他,告诉他那三个小女孩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问他是不是事先受到了勾引,然后又被威胁,给他一个保住面子的情境,给他一个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
“最后,尽量避免是非类的问题,而是要采用疑问句,比方问‘你是怎么做的?’或‘为什么这样做?’而不是‘是不是你做的?’
“如果这几个步骤都能够顺利进行——”李从安看看大家,“也许会有结果!”
按照李从安的设计,这场特殊的审讯如期进行。孙荣波被带进审讯室,不出李从安所料,孙荣波看到墙上那几张受害人的照片,果然开始冒汗和呼吸紧促,他的身体语言和先前问讯时的情形大相径庭,整个身体蜷缩,带有明显的防卫性。负责审讯的侦查员,开始指责小女孩,当他随声附和的时候,侦查员适时拿出从受害者身上取得的血衣。这个行为彻底触动了他,他开始沉默不语。李从安知道自己的推测基本是没有错的。
通常情况下,无辜者会在这个时候大喊大叫以示清白,即使嫌疑犯假装大笑或大叫,让人误以为他是被冤枉的,一眼也能够看出是装的。
经过进一步有的放矢的审讯,加之外围证据越来越确凿,孙荣波终于崩溃了,承认了性侵这三名幼女,并同意侦查员所言是她们威胁自己。孙荣波告诉侦查员第一次的时候并非预谋要杀害她,否则就不会随手拿起石头砸过去,而会选择更好的凶器,比如后两起案子的木棒。最后,他供认不讳,并交代了五年中他所做的另外两起强奸妇女案,因为受害人没有报案,所以一直没有进入警方的视线。
这次行动相当成功,警方未费“一枪一弹”将罪犯制伏,李从安声名鹊起。主法医官杨静静事后还特地请李从安到她家,和她的家人吃了一顿晚饭。当李从安看见杨静静十一岁的女儿时,就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这件案子可以说让李从安摆脱了一些父亲的“阴影”,没过多久,李从安被调到下关区任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又过了几年,老队长退休,李从安理所当然地坐上了队长的位置。
李从安更加如鱼得水。审讯技巧的成功运用,使他得到市政法委书记的支持,加之父亲的资源,李从安开始在工作之余研究审讯心理学,“模拟监狱”就是一个新课题。
半个月里,十五名在校大学生被封闭在公安大学一栋废弃的教学楼里,成为实验对象。实验对象中,“扮演”囚犯的学生被限制了自由,出现的典型反应包括:依赖、沮丧、无助和自我否定,其中还包括个人尊严的严重丧失。实验表明,大多数暴露在强制性程序下的人将会泄露一些他们在其他条件下不会透露的信息;实验还证实了一个结果,缺乏睡眠会削弱心理功能,睡眠剥夺削弱了实验对象抵抗审讯压力的能力。这就科学地验证了,睡眠剥夺在审讯期间能够有效击败嫌疑人的抵抗。
这些珍贵的实验成果,势必会为我国“侦查讯问”的发展起到推动作用。可实验还没完成,已经有超过一半的“囚犯”表现出严重的痛苦和情绪困扰。实验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成了李从安需要考虑的问题。从公安大学出来的李从安喜忧参半,他抬头望了望天,冬季天黑得早,才4点多钟,天色就远不如先前亮堂,他打了个哆嗦,突然有种不知由来的预感。
这种预感与实验无关,而是觉得这个城市又要出事了。
合上《离散数学》的课本,桐大计算机系二年级学生邢越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是周末的最后一堂课,他放好书本回到寝室。
一周的换洗衣服,还有床单被褥,需要每周拿回家的东西都要打包好。邢越旻家住本市,如果不出意外,双休日会回到自己的家。
对于回家,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不是少年初离父母身边那种倦鸟不知归的新奇感,而是从骨子里,对那个家,有着一种本能的排斥。
寝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电话响起,不是手机,是安在门旁的IC电话,邢越旻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找自己的,是班主任,跟他说两周后本市大学生计算机竞赛的事情。这个赛事,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听说了。邢越旻颇受关注是因为他在本专业上毋庸置疑的天赋。他有一个逻辑的脑袋,对抽象的数字、公式有着匪夷所思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进入桐大一年以后,这个不善言辞、基本不与其他人说话的“怪人”,还是被学校挖掘出来,希望其能够为校争光。
班主任问他上周推荐的专业书是不是已经看完了,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需不需要单独再辅导一次。这一系列的问候,真切、热情,可邢越旻还是从班主任的语气中听到了功利。
他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少年。确切地说,他活在自己的纯粹中,这种纯粹指的是对数字的热衷,是从一个个数学符号两边的排列组合中,寻找美感,并享受其中。不懂的人不会明白,数学有时就像一道风景线,邢越旻不希望这种审美,受到任何人间烟火的干涉。如果说这是一种境界,那么毋庸置疑,邢越旻就是那种被人称之为“书呆子”,而自己却浑然不知的人。
挂了电话,班主任对那件事丝毫未提。邢越旻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大的房间里顿时涌起了一阵寒意。
床上的包裹躺在那儿,已经整理过很多回了,他站起身来,揭开床上的棉絮,棉絮下被挖空了一角,邢越旻捧出个纸盒子,半个鞋盒大小。他打开盖子,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子,在盒子里蠕动。
邢越旻将盒子重新关上,扎上皮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书包,背上包裹回家去了。
家与学校呈对角线穿过这个城市。邢越旻坐上了公交车,装着盒子的书包被平放在膝盖上。找来里面的那些小玩意儿,可着实费了他不少工夫。如今,到处是杀虫剂的天下,差不多三个月,才在公园一棵腐朽的树根里,挖出了这些玩意儿。
父母还没有回来,他家住二楼,邢越旻抬头看不到任何家里已经有人的迹象。
走进狭窄的走廊,迎面碰到了住在楼下的邻居。这倒也是个奇怪的男人,单身,没有工作,貌似是退休或者下岗工人,邢越旻从来没有见他家来过访客,他也从不与人交流。邢越旻的父亲,一个身材粗壮、脾气暴躁的货车司机,几乎和周围所有的邻居吵过架,却唯独没有和这个人争执过。
邢越旻却总觉得这个奇怪的男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特质。
他上了吱吱嘎嘎的楼,取出钥匙开了门。这是一个两室户,其实就是一居室中间用一块木板隔出了两个
房间。里面那间被五斗橱和一张大床占据着大部分空间,正对着床的桌子上放着老式长虹牌电视,他的父母就住在里面;外面这间兼做客厅和饭厅,摆放着碗橱和桌子,角落的桌上有台台式电脑,墙角靠着一张折叠床,邢越旻回来时,晚上就睡在那儿。他看了看表,五点过一些,再有两个小时,父母就要到家了。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邢越旻将包裹靠在了墙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取出那个小盒子,来到了阳台上。
阳台是木制的,年久失修,似乎一年四季都潮乎乎的。四根竖着的柱子,支撑起了上面的横杠。邢越旻蹲下身来,他摸了摸中间的两根,里侧有不被人注意的小洞,拇指大小,他打开盒子,从口袋取出一根小木棍,那些白色的小虫子顺着木棍爬了上来。邢越旻将爬满虫子的木棍,顺着洞口送了进去。
每次只能放三十只左右,少了没有效果,多了又很容易被发现。哪怕多实施几次,反正已经坚持三个多月了,很快目的就要达到了。邢越旻想。
他一边做着自己的事儿,一边看着楼下,由于没有开灯,邢越旻穿着黑色的外套,楼下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着实让专心致志的邢越旻吓了一跳。是自己的手机,上面有个陌生的号码,邢越旻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往屋里走了两步,接起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邢越旻又“喂”了一声,这次却深切感觉到了电话那头的喘气声。
他疑惑起来,从耳边拿下手机,再次看了看号码,不认识。
“你找谁?”邢越旻警觉地问道。
回答的是年轻的女声:“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破绽?”
“什么?”邢越旻颤了一颤。
“我是说,用白蚁杀人确实很高明,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破绽?”
“……”
“让白蚁啃噬木头,让你的父亲从阳台上跌落,制造意外事故,这一招确实很高明。但那个破绽也是致命的,而且我担保,二十四小时之内,警察就会找上你!”
二十四小时超市的换班时间是在晚上七点。五点多钟的时候,上晚班的李桂芳就来到了店里。本来她正在家里做饭,白素梅给她来了个电话,说是家里有事,想早点走。李桂芳原本就是个热心肠,况且自己又没什么大事,谁还不会遇见个突发事件?帮人等于帮己,二话没说,她弄完番茄炒蛋,向家里人交代了几句,就去店里了。
白素梅连说了好几次谢谢,李桂芳拍拍她,那么客套干啥,白素梅不好意思地笑笑。
“啥事啊?”
见李桂芳热心地问着,白素梅也不好意思不回答,原本她不想说的,“也没什么大事,儿子学校里换寝室,我去帮个手!”白素梅撒了一个谎,脸稍微红了一下。
李桂芳没有觉察,大大咧咧地笑道:“所以早生孩子还是好啊,早有出头之日。”都是下岗再就业,李桂芳年纪比白素梅大五岁,四十三岁了,孩子却比白素梅的小。
“也早吃两年苦!”白素梅客套得很得体。
“哦,这倒也是,”李桂芳是个直率性子,什么实话都往外说,“你儿子这病确实难为你了!”
这话戳到了白素梅的心里,邢越旻有先天性脊椎病,脊柱上多了一块骨头,医生说这病没法治,而且位置敏感,动手术风险太大,小时候还不明显,等邢越旻稍大了一点之后,要靠镇定剂缓解畸骨压迫神经带来的疼痛。白素梅总想着多挣一点钱,等钱攒够了就去国外动手术,靠打镇定剂总不是个事儿。
“久病成良医!”李桂芳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突兀,加了一句算是鼓励。
白素梅笑笑,没说话。
“这镇定剂应该也有副作用吧,我婆婆失眠,晚上吃安眠药,第二天我看她都有点头重脚轻,走不稳路了!”
白素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是啊,镇定剂也好,安眠药也好,是个人都知道会有副作用,但凡有点其他的法子,谁会选这招?好在这两年白素梅找到个中医推拿,似乎对邢越旻的病有效果,虽说除不了根,但用药来控制疼痛的次数越来越少,否则动不动都疼得死去活来的,连学都不能上了。
李桂芳以为白素梅介意了,原本她只想安慰安慰白素梅,意思是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她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弄得李桂芳反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老年人最好不要吃安眠药,”白素梅也嗅到了气氛中的尴尬,解释道,“上医院看看,是不是神经衰弱什么的,吃点中药调调,安眠药副作用强不说,还上瘾!”这话说得没错,李桂芳分析得对,久病成良医嘛,对于神经麻醉和调理这块,白素梅有照顾邢越旻那么多年的经验,还真能说出点道道。
“就是就是,啥时候你有空来我家看看,跟我婆婆说说,我们也不懂!”
“我也不懂,只能说介绍两个医生给你婆婆认识认识。”白素梅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换了班,白素梅匆匆往家里赶。她对李桂芳说是儿子的事,也确实和寝室有关,但不是搬家,而是儿子的被褥不知道被哪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偷到走廊里丢在地上,上面还浇了水。大冬天没被子,儿子晚上就没法睡觉了,她得赶回去找条新被褥赶去学校,帮他换上。
想到儿子,白素梅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那个病多少会有些影响,其他的原因,白素梅也是心知肚明的。说实话,邢越旻曾经是个听话的孩子。可自己改嫁之后,一夜之间,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她知道,邢越旻厌恶这个新父亲。
要是能够回到过去就好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白素梅就免不了眼眶微红,那还是五年前的事。那一年,噩运就像瘟神一样充斥在自己的身上,要不是那年阴差阳错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万吉朋——可是谁又能理解自己孤儿寡母的难处呢,白素梅又要忍不住掉眼泪,只能怪自己命苦,只希望能够熬过这两年,等儿子毕业了,就能离开这个家了。
白素梅走在路上,天上突然飘起了雪,她加快脚步,回到家,万吉朋还没有到。她从五斗橱里找出了一条新的被褥赶往学校。
她是下午三点多钟接到的电话,到寝室时,发现儿子正蜷缩在没有被褥的床上看书。寝室里还有三个男生,各自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复习功课或是上网。他们用的是笔记本电脑,只有邢越旻的桌上还放着台式机,笨重,占了很大的地儿,以至于书本都挤到了桌子的边角。光看电脑就分出了贫富差距,白素梅有点心酸。
另几个同学见到有人来了,站起身来,出了门,招呼也没打一个,剩下的那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地叫了一声阿姨,也出门去了。不用问,白素梅从这氛围中也能了解到,邢越旻和同学们的关系并不好。
这方面的事,她有所耳闻。前几天,白素梅接到过班主任的电话,说起竞赛的事儿,也顺带提了提儿子的生活问题,婉转地说过貌似他同学养的一条狗死了,不知道和邢越旻有没有关系?因为当时老师主要还是赞扬他的数学天赋。白素梅并没有放在心上。
儿子在床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用嘴朝卫生间努了努。白素梅开门进去,脏了的被褥被放在了地上,上面一大摊水渍,看上去水淋淋的,就像还能挤出水来。她有点生气,转身出来质问:“你是不是又跟人吵架了!”
邢越旻眼睛从书本里抬了出来,盯着白素梅,突然那种阴沉的东西又传递了出来,看得白素梅心里发慌,也看得她原先的火气又灭了下去。
白素梅想再说什么,儿子已经把头又埋进书本了,她把话咽进了肚里,叹了一口气,默默地从包里取出被子。“来,你先下来吧,妈替你把新被子铺上。”
邢越旻依旧什么话也没说,从床上爬了下来,坐到椅子上。白素梅铺好被子,然后进了卫生间,将那条脏的被褥塞进包里,洗洗也许还能用。
白素梅倚在门上说:“那,那我先走了!”
儿子没有说话,白素梅有些失落,她走出了门,刚迈出去一步,邢越旻在后面说了一句话:“你还没吃饭吧?”
“什么?”白素梅没想到儿子今天能主动问候自己,虽然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她还是心头一暖。
“嗯——还没吃呢!”白素梅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就在学校食堂一块吃点吧,我也没吃!”邢越旻冷漠地说着。
“嗯?”白素梅有点犹豫,万吉朋也没吃等着自己回家做饭呢,要是吃饭的时间见不着人,他又要火了,“你爸爸,他也没吃呢!”
邢越旻眉头皱了起来。
“他没吃就让他自己解决去吧。”白素梅终于下定决心。
两人到了食堂三楼的小餐厅,母子俩选了角落的一张空桌子,要了几个菜,鱼香肉丝、青椒土豆、红烧鲫鱼和酸辣汤。“够了,够了,”白素梅有点心疼,“你要喝点饮料不?要喝点啥?可乐?嗯——妈不要,妈不爱喝,吃饭就行!”
嚼着饭菜,白素梅时不时地往儿子的碗里夹着菜。“多吃点!”邢越旻依然不开口,兀自吃着自己的食儿。
“我给你碗里盛点汤。”白素梅探着脖子说着。
邢越旻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没看过我们学校吧?吃完饭,我带你去四处走走。”
白素梅心里一颤,儿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很久没有对自己这么热情过了。她眼角皱了皱,有点开心,小时候儿子可是一时也离不开妈妈的,一转眼就长大成人了。
“嗯。”白素梅点点头,加速把饭塞进嘴里。
这是一座拥有不短历史的学校,文理兼设,但以理工科见长,历史上出过几个叫得出名字的人物。学校的中央有一座高耸的铜雕像,面对着一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坪,儿子说那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铜像身后则是主教学楼。草坪的四周围绕着稀疏的树木,形成林间空地,沿着长长的弯道和缓坡逐渐扩展开来。下了坡,是一泊湖水,下午的雪已经停了,积雪点缀在弧形的湖岸上,皓月下,一片洁白。
到了寝室门口,邢越旻指了指门卫室里的挂钟说:“9:30了,你就早点回去吧!”
白素梅看了看儿子。“嗯,那妈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记得周末要去做推拿,还有——”她有点懦懦地劝着邢越旻,“别跟同学吵架!”
白素梅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有些不对,可哪儿不对她又说不上来,儿子今天的表现有点异常。也许是自己多想了,白素梅暗想,儿子毕竟是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和自己是有感情的,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成人世界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今天是个好现象,起码儿子肯和自己说话了,还陪自己一起在学校里散步。白素梅忍不住就要笑出来了。
下了公车,离家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就看到家门口停了很多警车,闪着警灯,白素梅心又抽了起来。
她一路小跑赶了过去,看见万吉朋趴在阳台上看热闹,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一个穿警服的青年拦住了她。
“我就住在楼上,师傅,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你先回家吧,待会儿会有人来给你做笔录。”警察的态度不冷也不热。
白素梅走进狭小的门洞,迎面一直遇到各式各样的警察,穿白大褂的,拿照相机的,楼下邻居的门半掩着,里面或蹲或站着几个男人,在轻声地说话。白素梅满腹狐疑,小跑上了楼梯。
“出什么事儿了?”进了门,她问万吉朋。
“楼下的那个男人死了,好像是被人杀死的!”万吉朋咂着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