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规模比不上大明宫, 历经修缮后里边倒也不差,且毕竟不在长安城内,条条框框的规矩少了许多。李时和没什么感觉, 听例行的禀报时倒觉得沈辞柔应当是开心的,说来说去无非是她去猎场玩, 或是去了哪个汤池, 听起来像是出了笼子。
一来二去就到了十月初七,又是千秋节。不在长安城内,也不是逢十逢五的年份,恰巧去年还刚大办过, 李时和不特意说,底下人也没那么上赶着, 就按以往的路数举办,差不多也就行了。
皇帝没意见, 高淮却有想说的, 一过申时, 整个人在李时和桌边揣摩, 满脸欲言又止。
李时和察觉到了, 但他不急, 慢悠悠地看着长安城里来的折子, 就等着高淮憋不住。
入冬后上来的折子多半和过年有关, 越临近年底, 实际上事情越少。过年这回事说着让人期待,但年年都这样,照着往年办就行了;想想要过年了,大家都收敛点,折子上有的没的也少得多, 能上来的都是正事。
恭贺生辰的折子倒是多,又过了一刻钟,高淮真的憋不住了:“陛下见谅,臣有事要禀报。”
李时和就等着他开口:“说。”
高淮心里也苦,按道理这事儿飞霜殿那边随便来个宫人传话就行,再不然沈辞柔随口和皇帝提一提也行,偏偏让他夹中间,当这个传话筒:“今日是陛下生辰,娘娘请陛下单独过去。”
“飞霜殿?”
高淮点头:“是。”
飞霜殿实际上已经成了共寝的寝殿,过会儿肯定得过去,李时和不太懂沈辞柔为什么让高淮来传这句话,略作思量:“还说了什么?”
自然是还有别的,但高淮真不好说,偏偏李时和还问了,他想了想,挑了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娘娘先前问臣,说陛下前几日手冷,问如今怎么样了。”
“她还记得。”李时和心情顿时好起来,信手在没什么内容的折子上都作了回复,“你怎么答的?”
“这……这臣也不能怎么答。”高淮心说您手冷不冷,我倒是得先摸得到您的手啊,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臣猜娘娘是担心陛下身子,就说请平安脉时没诊出什么,御医也说陛下安康。”
“还有呢?”
这个“还有”就难答了,高淮瞄了一眼李时和,感觉他心情还行,就试探着说:“娘娘……娘娘还问了猎场的事情。”
李时和想了想:“她想去狩猎?”
“……这倒也不是。”高淮试图暗示,“娘娘对猎场里的猎物,有点儿兴趣。”
“兔子?”李时和没往高淮暗示的方向想,“朕记得前朝有几位后妃养过兔子,皇后若是喜欢,养着玩也无妨。”
沈辞柔看着不像是喜欢养个兔子玩的,但她若真一时兴起,想抱软乎乎的兔子,李时和觉得还挺有趣。他想到毛绒绒的兔子蜷在沈辞柔怀里,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高淮误解了这一笑,以为李时和真是心情好得不得了,心一横就说了:“娘娘问的是鹿血酒的事情。”
李时和一怔:“什么?”
“娘娘真问了这个,臣猜娘娘的意思,可能是……想来一小壶?”鹿血酒是干什么的,高淮就算挨了一刀也知道,他看看皇帝,对请平安脉的御医表示理解,“陛下,这有些事吧,在您面前,御医或许也不好多说。您……或许该多问问娘娘的感觉?”
李时和笑意不减,还是清清淡淡的:“你挺懂啊。”
“哪里,臣这也是为了替陛下分忧解……”高淮顺嘴说下去,忽然察觉到不对,浑身一凛,不敢多说了,“臣多嘴。”
李时和懒得理他:“鹿血酒太热,换一个。”
高淮应声:“若是娘娘想喝,陛下看看换梅酒如何?偏酸甜口,也不醉人。”
“就这个。”李时和合上最后一本折子,起身,“朕去飞霜殿。”
既然沈辞柔说了让他单独过去,他也没让人跟着,确定短剑在身上,从门口的宫人手里提了行灯,直接出去了。
高淮也不跟上去,在背后看着李时和挺拔修长的背影,觉得这也不像是用得着鹿血酒的样子。他少时到皇帝身边,那会儿李时和也还是少年,站起来还有点稍嫌单薄,现下看看,十足是男人的样子了。
不过分明春秋鼎盛,帝后感情又好,怎么到如今也没个喜讯?
高淮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觉得还是得腾个时间去太医署抓个人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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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飞霜殿的路上有条长长的游廊,这时间天黑得早,李时和走上游廊时天才刚暗了些,等走过一半,已经隐约有点暮色四合的味道。游廊两边种的都是牡丹,四月时大概富丽堂皇,这会儿没花,枝叶在风里簌簌作响,游廊上也没人走动,无端地显得落寞。
李时和不急着赶去飞霜殿,在游廊上停了停,正好看见今天最后的阳光,天边是金红色的,脚下夜色却漫上来,夕阳褪去如同海潮。
明天太阳会再度升起,但于今天而言,这就是这个帝国盛世最后的夕阳。
太阳落山,四面倏忽暗下来,行灯渐渐亮起,李时和轻轻呼出一口气,刚打算继续往前走,腰侧贴上来一只手。
他一怔,那只手变本加厉,整条手臂绕过腰,环在他身前,另一只手也缠上来,直接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
敢这么干的就一个人,李时和放松下来,不自觉地露出点笑。他想说话,抱他的人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不许乱动。”
“好。”李时和从善如流,真不动了。
长大以后沈辞柔很少这么突然袭击,难得玩一回,李时和还没什么反应,她倒也不在意,脸颊贴在他背上:“我本来在前边等你,你好像没看见我,还停下来了。在看什么?”
“没什么。”李时和说,“看看夕阳。”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天很漂亮,还有火烧云。”沈辞柔在他背上蹭了蹭,缓缓松开,“日出也很好看,也是金色的。”
李时和应声,从女孩的束缚里脱出来,转身面向她:“怎么想着让我过来?”
“给你过生辰呀。去年生辰还赚了你一支曲子,今年就不用啦。”沈辞柔笑笑,直接握住李时和的手,“游廊还有一半,我想和你一起慢慢走。”
李时和含笑点头:“还是让我给你掌灯?”
“没办法,只能继续占皇帝陛下的便宜了。我手里又没有灯,”沈辞柔故意抬起握着李时和的那只手,在他的视线下边把指尖卡进指缝里,勾住以后还要晃晃,“我手里只有你。”
李时和还有什么办法,闭了闭眼,握紧行灯的长柄:“走吧。”
游廊够长,两人都没说话,牵着手慢慢地走着。
上回这么走还是除夕,那时候李时和怀着久违的忐忑和沈辞柔剖白,到最后才敢在借着城墙的遮掩吻她。如今这个女孩嫁给他,只要能迈过心里礼仪的坎儿,他能肆无忌惮地亲吻拥抱,甚至做更过分的事情。
李时和蓦地有点时过境迁之感,忍不住扭头看了沈辞柔一眼。
十月里天已经有些冷了,华清宫里也没人管,沈辞柔为了方便,发式梳的是出阁前的样子,半披半绾,梅花簪在漆黑的发间轻轻颤动。她穿的襦裙大概不是很厚,外边加了件靛青色的披风,走动时隐约看得见领口的刺绣。
刨去非得端一端皇后威仪的那几回,沈辞柔和出嫁前也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个性子,明朗澄澈,是他在朱雀大街上初见的光。
李时和无声地笑了一下,眼瞳里倒映出身边的女孩。
沈辞柔察觉到边上的视线,她哪儿知道身边的郎君在想什么,看见他笑,也笑起来:“快到啦。”
“不急。”李时和收回视线,“只是突然想到别的,上回和你一起走,心境与现下不同,想来还有些好笑。”
沈辞柔其实不太记得除夕那会儿到底是怎么样,她印象里只剩下绚丽至极的烟花,还有城墙后边缠绵的吻,李时和这人又藏着心思,她实在猜不出来:“除夕那回,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李时和也不避讳,轻轻点头:“我那时候没怎么和人亲近过,现下想想,或许还有点羞。”
“那你还亲我?”沈辞柔含着点笑,故意呛他,“后来你还对我做别的呢,你又不羞啦?”
李时和被噎了一下,难得在沈辞柔面前不想服输,反将她一军:“你不喜欢?”
沈辞柔就是虚张声势,真要对峙起来,她玩不过李时和,被这么一问,面上腾地红起来。她知道夫妻间无非这么回事,但真说起来又有点不一样,清清嗓子:“不说这个。吃过饭了吗?”
李时和也不逼他,顺着往下说:“尚未。”
“那你只能吃我做的饭啦。”游廊走到尽头,连着的就是飞霜殿,沈辞柔停下脚步,松开李时和的手,双手背在身后,朝着飞霜殿后退几步,“不然就得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