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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5 罗刹月夜(1)

395罗刹月夜(1)

孟扶摇一句“卑鄙!”险些冲口而出。

这混账,趁珠珠还没准备好便偷袭,第一句还是这么要命的一句。

珠珠刚刚得知母亲的死讯,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点,康啜这一问,她立刻便会被打乱心神!

雅兰珠果然立即被趁虚而入。

她茫然的看着虚空,眼圈慢慢红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对王后说什么?”康啜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你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她想听你说话。”

“母后……”雅兰珠晃了晃身子,“……我错了……”

这一声她说得极低,却极哀痛,少女的声音低低弱弱自广场上传开来,再不复往日张扬灿烂,像一朵落花缓缓飘离枝头,凄凉而无奈,听得人心中一紧,广场上嘈嘈切切的声音渐渐隐去,人们凝神听过来。

孟扶摇也晃了晃,珠珠说她错了,这孩子……这孩子是指什么错了?这个从来都坚持自己,从来都和她一样喜欢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为什么会说自己错了?

“哪里错了?”康啜不肯放松,一句盯着一句。

“……我不该丢下你,丢下你们……”雅兰珠望着虚空中的母亲,轻轻道,“……那天我跑出来,您其实知道的,宫门外的那个包袱,是您留给我的……我……我当时对着您的寝宫磕头了……您知道么?……隔半个月是您的寿辰,我……我提前给您磕头……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摇抬起衣袖,缓缓遮住了脸。

她不用什么东西堵住眼睛,眼泪只怕便会喷出来。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华灿烂的活,却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广场上一片静默,听着那个丑名传遍全国的王族少女哀切的忏悔,听出她语气中无尽的疼痛和苍凉。

康啜却浮起得意的冷笑,雅兰珠比他想象中更好控制,她内心里满是伤痛和彷徨,看似坚强实则百孔千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几道猛药,这孩子不死也疯。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样抛家别去?”康啜语气叹息,模拟着中年女子的不舍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兰珠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定在虚空中,手指痉挛着抓握着空气中她自己拟像出来的母亲,仿佛于阴阳相隔的空间突然穿越,抓住了母亲的带着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闻见香气便如被雷击,她霍然大大一震,扑倒在地,大声痛哭。

“……我爱他!”

“我爱那个会给他母妃洗头的男人!我不要扶风那些将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脚踹翻的男人!”

“父王爱您,可是却有三十八个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叹,再为父王接纳一个又一个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个您!”

“我听见他和他母妃说,会给她娶个媳妇,就一个,他给端水,媳妇手轻给婆婆洗头,我……我想做那个一家三口中的一个……”

“我只想要个专心专意爱我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扑在地上,哭声凄切一声声,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对纤细飞去的蝶,不胜风冷的颤动不休,广场上的人群都开始沉默下来,在午夜混杂着少女呜咽的风中,有所触动的沉默下来。

他们听了很多年关于小公主的花痴之名,都说她追男人追得不顾廉耻,追得抛家别国,追的没了一点王族的尊贵,何况那还是异族男人,扶风的男子和女子们都深深不齿,觉得这个花痴公主丢了整个扶风整个发羌的脸,却不曾想到,今日广场之上,意念控制术之下,听见了这个背负丑名多年的少女淋漓尽致的心声,听见了她的与众不同的婚姻观,听见她无所畏惧的坚持,听见她此生唯一的执着,听见她回荡在广场上空的痛极的哭泣。

听见她哭:“十三岁那年为了找他无意落崖,跌断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护卫救回我,我答应您不跑,半年之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四岁我砸了战北恒的聘礼,父王关我饿饭,您给我送饭,我答应您再不去找他,吃饱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五岁我生日您给我举办盛典,我却把您赐的珠宝偷出宫变卖盘缠……我错了!”

听见她哭:“……这么多年,我追他数万里,追出数千日夜,留在您身边的日子加起来只有半个月……我错了!”

听见她哭:“……我一直没告诉您,他爱上别人了……他爱上别人了……那个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劝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抛出去的心,泼出去的水,要怎么收回头?要怎么收回头?我已经把我自己泼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摇觉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摇摇欲坠,只觉得那声调每一次上升都是将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鲜血淋漓的伤,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被那孩子表现出来的鲜亮灿烂所迷惑,一厢情愿的以为没有那么痛,没有那么痛,然而她错了,那孩子从来就不是个粗心无感的人,她怎么会不痛?过早懂得爱的孩子,怎么会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没有痛给她看,她便当没有那痛。

多么自私!

孟扶摇忍住无声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泪光闪闪的回首,看向战北野。

战北野默然站着。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里,只看见沉凝如初的轮廓,却依旧有眼眸光芒闪烁,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里。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兰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团,像一只已经失去爱护羽翼的幼鸟,在尘世的酷厉的风中挣扎瑟瑟。

这不是雅兰珠。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雅兰珠。

他认识的那个,花花绿绿,五彩斑斓,挥舞着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骂,他跑,他怒目相对他出语讥刺,她不过是晃晃小辫子,笑得满不在乎依旧张扬。

她说:喂,我看上你了。

她说:要做就做第一个,唯一的一个。

她说:我就看你好,其余都是歪瓜裂枣。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见,不怕所有人看见。

甚至每次出现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齐的,华丽的,鲜亮的,一次比一次快乐崭新的。

那些世人的评价,那些红尘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张着鲜艳未愈的血口,汩汩于无人处时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兰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来背负着世俗沉重的压力,多年追逐,早已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况还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击,他爱上扶摇。

如果说追逐的绝望里,还有一丝对遥远未来曙光的期许,那么他的目光牵系上扶摇,才是真正掐灭她最后希望的命运之殛。

丧亲之痛,意念之控,将本就濒临崩毁的最后坚持瞬间轰塌,她在无意识状态下于世人之前喃喃哭诉,将一怀痛悔绝望失落悲伤终于统统倾倒。

战北野闭上了眼。

眼角微湿,反射着淡淡的水光。

寂静里谁的心在无声紧缩?一阵阵擂鼓般敲得钝痛的闷响,那样的震动里深藏在心深处的痛一般悄悄涌了来,扭紧,痉挛。

他在痛。

却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谁在痛?雅兰珠的,还是他的?那样无奈而苍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那般酸酸涩涩翻翻涌涌的奔腾上来,淹至咽喉,像堵着一块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兰珠的痛,何尝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兰珠,其实是一样的,沉溺在爱情的痛中的、无望的追逐者。

在追逐中张扬,在张扬中一分分体味距离的悲凉。

就如此刻。

孟扶摇你看着我——孟扶摇你不用看着我。

我们都是自私的世人,爱着自己所爱,向着自己的方向,将一路经过的风景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