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阮走了, 走之前在旧痕斑驳的茶桌上放下了几点碎银当是甜茶钱。
她始终不肯欠纪知遥任何东西, 任何人情。
就像她走之前,也起身对纪知遥深深行礼:“安陵君,原谅温家, 不能引颈受死。”
纪知遥看着温阮慢步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她碗里还剩了一大半的甜茶,抬眉笑了笑, 放下茶钱喊了一声:“老板娘,我下回来坐啊。”
妇人回身,看到桌上剩下的瓜子花生和甜茶:“不合那姑娘的味口呀?将军,少见你带人来我这儿呢,那姑娘可是你的意中人?”
纪知遥偏头想了想,笑说:“我倒是想呢, 人家不乐意啊。”
纪知遥大步离开, 还是去了晋亲王府上,小坐了一会儿又回家了。
将军府上是有女主人的,只是这个女主人既不是纪知遥的妻子, 也不是他的母亲, 而是他的祖母, 今年七十有八,实在是位高寿的老祖宗。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祖宗眼睛不好,在早年间就不能视物了,平日就喜欢听府上丫头给她念书讲故事,打发时间。
纪知遥回家后, 接过丫头手里的话本合起,坐在矮榻上,给老祖母捏着腿:“奶奶,我去见了晋王。”
“你说小吕子啊,他还好吗?哟,他今年也有五十好几了吧?”老祖母笑声问道。
“嗯,孙儿去问他,当年作为边关藩王,他怎会交了兵权入京。”
老祖宗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啊,可是旧事了,我记得是你祖父和你爹相继战死沙场后,温仲德千里单骑去了庑州一趟,这小温子胆子真不小啊,那时候的晋王多年轻,手握雄兵,盘踞一方,与朝中分庭抗礼,可小温子就是去了,不止去了,还说服了晋王与他一同拱立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老祖宗说着,拉起纪知遥坐在旁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苍老的脸上露出些笑容,“那会儿,他们跟你一样年轻呢。”
“听着是段烽火往事。”纪知遥抱着老祖母靠在自己肩上,“那奶奶,后来晋亲王怎么会交出了兵权呢?”
“新帝登基,孤立无援,朝中一大半的人都是温仲德的,他怕啊,所以那几年他跟晋亲王走得很近,常留晋亲王在宫中用膳说话,那时候的晋亲王可谓天恩至盛,也就信了陛下推荐的人,这一不留神,就被架空了,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无兵无权的亲王喽。”
“陛下……未起杀心?”
“小温子救了他一命,把他保下来了。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说来的,唉,祖母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说,当年是他温仲德把亲王请进京的,自当要保全他。但小吕子不这么想,他觉得从一开始,小温子跟皇帝就在做这个打算,明面上是拉拢他,背地里啊,提防着他手中的大军呢。”
老祖母又摸了摸纪知遥的脸,问道:“阿遥啊,你忽然问祖母这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纪知遥问道,“奶奶,你说,如今我的风头,与当年的晋亲王可是相似?”
“纪家三代为将,你父亲和你爷爷都是死在沙场上的名将,满门忠烈,但直到你这儿,才算是门楣荣光,陛下对你器重,你要感恩,但也要记着,你是臣子。做臣子不容易啊,阿遥,你该找个媳妇儿了,不说帮你多少,但在你烦心的时候,能有个说话的地方。”
纪知遥听着一笑:“奶奶,你怎么又来了?”
“你不要以为奶奶老糊涂了,我听府上的丫头说,温家那姑娘,很喜欢你呀?”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喜欢我了。”
“不知道珍惜,得一个待你好的人多不容易呀,你以前就是不听话,好好的大家闺秀你看不上,非得跟个风尘女子搅和在一起,人家好姑娘看开了,反过来不要你了吧?”
“我知道错了,奶奶,您别骂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你呀,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不说你谁说你?”
“孙儿知道。”
“知道就赶紧娶上一房媳妇儿,奶奶还想抱抱曾孙呢。”
老祖宗几句话后便有些乏了,靠在纪知遥的肩头,轻轻地打起了呼。
祖孙两坐在满堂余晖中,纪知遥握着老祖母有些干瘦但很温暖的手,这双手执过毛笔教他写字,提过藤条逼他练功,还在自己病时焦急地抚过自己的额头。
后来得知父亲死在战场上时,她哭了整整一个月,眼睛哭瞎了,再也提不动藤条,可纪知遥也长大懂事了。
稚嫩的孩童一夜之间成熟,不再顽劣,杀敌无数,自此成名,威名赫赫地班师回京,加爵封侯,安陵君。
这是他的父辈和祖父辈都未得到过的荣耀,他自当意气风发,光芒万丈。
可此刻的纪知遥很害怕,若自己真有什么不测,老祖母该怎么办?
这位命运多舛的老祖宗,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儿子,难道还要让她再送走孙辈?
他抱起身形佝偻瘦小的老祖母,将她送到卧榻上放好,又给她仔细地盖好了薄被,安静地看了老人家一会儿,才提袍出府。
进宫。
出宫。
拜别祖母。
回到军中。
十一月三号,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走了炎夏尾巴的燥热,打落了满地金色杏叶,浇灭了最后一朵莲花。
皇后缠绵病榻,病入膏肓,群臣忧心,后宫不宁,劝陛下将太子接回京中,以全皇后思子之情。
此事在民间传开,百姓祈福,盼着这位美丽的皇后娘娘能早些好起来。
风声传得很快,自京城传到大襄各个角落,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但这种天家之事,大家除了口头上说说聊聊,也不敢往深了细究,谁都知道,天子家事,兹事体大。
风吹过了金色叶群,遥遥地向远方起波澜,农家炊烟袅袅升起,家家富足,户户安好,虽非京城,但普通城郡里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太平景象。
只有那么几户人家,开始了辗转难眠,在深夜里望着东方,望着京城的方向,细数岁月,暗算变演。
群星眨眼,他们等着某一个露水轻凝的清晨,会有一匹俊马急驰而来,踏碎星光,冲破薄雾,带着那位旧友的呼唤,告诉他们,该给这么多年一路贬谪的委屈,做个告别了。
那匹俊马来了,在一个美丽静谧的早晨,踩在昨夜雨水积成的小洼上,溅开了水珠,折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但俊马上的人,不是背着信筒,而且背着长刀。
……
陛下宣旨,召靖远侯进宫。
温仲德掸了掸身上的蟒袍,依旧搓搓手,撇着八字步,走进宫中。
同日,城外大军至。
宫中。
太平殿里的文宗帝一身常服,闲听雨声,轻翻书页,桌几上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靖远侯站在殿外,整整一个时辰。
溅飞而起的雨雾打湿了他的袍角,他面色不改,昂首而立,守门的太监躬首低眼,大气也不敢出。
忽听得一声狸猫叫,文宗帝似是从书中回过神来,陡然记起靖远侯还等在殿外,便说道:“叫靖远侯久等了,让他进来吧。”
太监传话,温仲德迈开有些发麻的腿脚,走进殿中,叩首行礼。
“何需如此大礼,仲德,过来坐吧。”文宗帝放下闲书,笑容可掬地看着靖远侯,又给他斟了杯茶。
他一边斟着茶水一边说:“这茶呢,是比不上你侯府的了,你将就着用,听说今年一点好茶,全送去了你靖远侯府,孤也贪得紧啊。”
靖远侯笑眯眯地说:“陛下言重了,陛下所赐,皆是天恩,这茶,自然也是世间最好的茶。”
文宗帝笑了下,抬杯闻了闻茶香:“你是不是在等孤低头,将太子接回来?”
靖远侯笑答:“陛下心意,老臣不敢妄自揣测。”
“其实此事说来,你是该向孤上奏进言才对,因为孤记得,当初是你把太子送走的,如今臣子们却问孤何时将太子接回来,实为不该啊。”
“老臣老了,不在朝中多年,哪还有什么臣子愿听老臣一言,不给陛下添忧?”
“嗯,说得好,仲德啊,你始终是最明白孤心意的,所以你说,孤要不要接太子回来?”
“陛下说接,那咱就接,陛下觉得此刻太子不适合回京,那咱就不接。”
“所以孤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吧?”
“陛下乃是天子,自然如此。”
“那孤若说,不接呢?”
“陛下英明。”
文宗帝深看了靖远侯一眼,放下茶盏道,“仲德,孤记得你以前有许多朋友,朝中旧臣三分有二是你的人,好多年没见他们了,他们还好么?”
“承陛下隆恩,他们得以安度晚年。”
“安度晚年。”文宗帝重复了遍这四个字,双手交叠地握在身前,忽然笑道:“仲德啊,晚年不是那么好安度的。”
“旧臣已老,不再适合为陛下分忧了。”
“这话不对,旧臣有旧臣的经验,他们才是孤的得力臣子呢。”
不等靖远侯说话,文宗帝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给他盘点——
“陈文,原朝中营造司尚书,孤这太平殿来还有御书房当年大修,还是他一手主持的呢,孤住得舒坦,喜欢,现如今在他许州任一方县丞。”
“孙定时,原朝中户部侍郎,是个长袖善舞的,孤要用钱了,只管跟他开口,他总是有,比蓝绻强多了。现在登州养老,住在一个叫闲水山庄的地方,听说与那里的诸多名流都有往来,门庭若市啊。”
“李令关,原是朝中有名的学士,如今也不在朝中了,在瑭州开办了一个学堂,广招贤门弟子,那学堂办有得模有样的,不比仕院差,年年春闱,不少拔尖的学子都是出自他那处,是个风流大家。”
“郑闯,这人了不得啊,这人当年有心报国但过于耿直故不得志,幸好有仲德你慧眼识才,提拔他在朝中任大理寺少卿,后来又做到大理寺卿,对大襄律令颇有研究,那么厚几大本襄律呢,他倒背如流,秉公执法,断案无数,素有襄朝包公之美名,在百姓中威望极高,如今嘛,他好像是待在华州,编撰律典,查漏补缺。”
文宗帝拿了几本书摆在桌上,手指敲了敲,示意靖远侯看,“嗯,这儿呢,你看这几本书就是他写的,写得好啊,襄律里诸多不合情理之处,他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并提了改进之法,此等人才若放在朝中,我大襄何愁乾坤不得朗朗,天地不得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