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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年的春天诸事不顺。豆苗后来想,当时应该拜拜菩萨去秽。三尺头上有神明,任你信不信。神这东西应该也属于客观存在的,不以你的意识为转移的,不断影响你生命的。后来豆苗开了天眼,跟阴阳界相通了,常看到半空中飘着一堆神打麻将,还有就是神仙姐姐一生气抓个小鬼顶着痰盂罐罚站,才觉得自己罪过罪过,当年冲撞了神仙姐姐自己并不知晓,害到影响自己一辈子。
那年不顺的具体表现是:首先搞863课题的骨干,男朋友乐天突然跟老板翻脸,因为发下的科技进步奖分赃不均,老板毒吞大半,其余部分还扣着不发,说是鼓励大家继续把活干完。乐天当下就生气了,怎么跟辛苦了一年半的组员交代?大家勒紧裤腰带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出差,到头来连分奖金都没有,而且也没底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搞完。
乐天冲到老板办公室理论。老板拿出副泼皮无赖的架势,到最后吐出了实话:我儿子在美国读书,奖学金没了,没钱生活,我现在借用一下,以后还你们。乐天大怒,说,搞了半天我们替你儿子打工啊?顺手抄了个板凳砸过去。亏得老板身经百战,敏捷躲开,板凳只砸到他的半个肩膀,不然说不定脑浆就出来了。
老板就势躺在地下哼啊哈,大叫救命,惹得所有人都冲进来看。老板指着乐天说:“你们都看见啦!他拿板凳砸我,把我砸骨折了,我要到法院告他!”
同志们赶紧回过头去,四处乱转脑袋:“Where?Where?”都假装看不见。还有个小伙子递给老板一只手说:“您老年纪大了,怕是没站稳摔了吧?看,板凳都没放好位置。”老板赖在地上就不起来,要求大家打电话报警,等警察来勘探现场。
乐天虽然非常恨老板,但平生第一次气到动手,心里还是有些羞愧的,也觉得为点钱这样不应该,主动走过去说:“熊老师,对不起,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就为这句话,乐天给同事们爆骂,说,我们都讲没看见,你NND充什么英雄好汉?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吧?活该!
因为就在乐天说那句话的当儿,科学院领导过来视察,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后来的结果是,乐天给弄了个严重警告,交罚款4000,保留工职戴罪立功。白纸黑字的海报就贴在院门口的大字报栏里,人来人往地指指点点。乐天心里觉得窝囊,从此就不再上班了,把档案挂靠在智能所里,浪迹天涯。他巴不得智能所把他开除,他就彻底无后顾之忧了,但因为他抗旨不交那4000,人家死活不干,因为那好歹也算单位创收的一部分啊!
乐天跟豆苗说,干脆我去北京新东方苦干一段时间,明年出去吧!这里我混厌了。豆苗说,去吧,我支持你,就凭我的工资奖金,还不信养不活你了。我每月给你寄生活费。
乐天带着豆苗的几千块就踏上了去北京的64次特快。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男朋友还没走一个礼拜,这里豆苗也出事情了。
豆苗的同事移民澳大利亚,部门经理把他临走把所有的客户单子都交给豆苗了。按说这是个肥差,不曾想这同事暗中使坏,把有些业务留了点小尾巴。豆苗光没沾多少,整天就负责擦屁股了。今天客户索赔,明天工厂要钱,搞得豆苗晕头转向。这一个不留神,就被算计了,有一批货,整个货柜因没有出具客户需要的特别商检证明,滞留港口,正逢市场不好,客户赶紧要求退货。
豆苗觉得奇怪,仔细查了卷宗还是没找到客户的特殊要求,翻了单证签收证明,却发现客户的的确确追加了信用证条款过来。豆苗没有办法,只好认打认罚。
总经理知道这是个小替罪羊,肯定是那前科搞的鬼,却没办法替豆苗遮掩,就想了个折中办法,说,这样吧豆苗,把这笔账挂你户头上,慢慢罚,罚完了算。豆苗一查银行,我的妈妈,14万美金,也就是说,后面10年都等于白干。豆苗当下就不愿意了,一冲动就递了辞职报告,第二天就不去上班了,坐辆大巴士直奔上海父母那里找工作去了。
豆苗要知道后来总经理亲自去她宿舍找她,要知道总经理指示财务部把这笔账挂库存里,要知道总经理命令经理到处去把豆苗找来,就不干那蠢事情了,后来豆苗混得不好,艰难处抱头痛哭,想着当年在公司做业务的时候老板疼,经理爱,所有工作还有后勤人员打点,一句话我要出差,机票就送到手边的生活,真是后悔到肠子都歪了。
几年后豆苗要出国前拜见以前的老总,老总还在懊悔,说,豆苗啊豆苗,看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脑子关键时刻不转弯?公司里挂账的人多啦!人家都过得滋润,怎就你想不开?小丫头还是缺乏锻炼。
豆苗坐在长途巴士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还肩负着养男朋友的重任,不得不担心未来。
豆苗一到上海,下了车就去买市场报,找个咖啡馆坐下慢慢翻。越翻越心寒,只要是个好工作,都要本地户口,而上海的本地户口,简直跟钻石一样珍贵。豆苗看着一个个适合自己的职位却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就觉得自己是个坐在街边,扛着大包小带四处张望的农村进城民工,虽然自己穿得很光鲜。不同的是,民工可以拉下脸就地摆个摊,卖卖早点。她不能,她还拉不下这个脸。
豆苗跟父母说得很轻松,不提自己在公司犯了错误了逃跑出来,只说离不开父母,想赖在上海跟父母挤在一块。父母还高兴的不行,四处托人找工作。豆苗提了个要求,什么工作都能做,就是得混到最后混个上海户口。
后来豆苗就给举荐到上海白玉兰度假村赛艇俱乐部当销售的公关。那家的老板牛逼烘烘,张口就是没问题,我搞来的户口成千上万,别说你有文凭,父母又在本地,那些高中毕业的小丫头后来不都搞来了?
以豆苗的混码头的见识,她立刻把这老板归于牛皮篓子的行列,不过有个吹牛皮的总比那些连口风都不敢放的要好,反正没什么希望,先混口饭吃再说。豆苗就留在了大上海。确切地说,是上海的乡下。
豆苗当时面见度假村老板的时候是在上海办事处,虽然狭小点,还有头有脸。第一次随车去白玉兰度假村的时候,在路上还美的不行呢!心想,好歹就算去度度假,不开心了再回来,不干就是啦!
人就怕迈第一步。通常处女变少妇的时候要跨越很多心理障碍。真成少妇了,就不怎么在意此那话儿和彼那话儿有什么区别。辞职也是如此,第一次换工作的时候,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怎么都狠不下心来,一旦迈出去了,其实换一个和换十个没什么不同。不过,一个实际情况是:通常经常转换工作的人,越干越糟糕,一代不如一代。真正干得好的,就一门心思发展了,谁没事老推翻重来?老凑不够原始积累?越换越不如意,越换越衰败。这跟嫁人也是一个道理,比较得多了,老觉得后头的不如前头的,早知道不换好了。而通常都是越换越菜,身价日跌。
豆苗一到度假村就傻眼了。完全不是自己脑海里想的那样:碧海蓝天,金色的沙滩,椰风摇曳。度假村当时还在建设中,而且居然就敢号称是上海最完善的休闲场所了。主体建筑,那个宾馆倒是还挺气派,门口的花坛里美人蕉稀稀落落地开,漂亮的大理石路上光可鉴人,大堂里的喷水池下还有好几条金鱼摇摇摆摆。
主体建筑旁的大草坪上扎了几个蒙古包,不伦不类,门口还挂着招牌,非常简陋地撑俩竹竿,上面写着“塞外风情”,那几个美术字都没经过装裱,经历了几场雨后,上面的红漆有点化,往下滴红水。豆苗觉得好笑,感觉跟武松上的景阳岗一样,酒店门口飘个破旗:三碗不过岗。噱头很重要,不管有货没货,广告要先打起来。
度假村能看的部分不超过方圆几百米。一走出村外,能驶车的大马路都舍不得铺柏油,就用点碎石子铺着,一辆车过来,尘土都能蒙住天。豆苗在那里住的几个月,走坏了7双高跟鞋,鞋跟不小心就嵌进石子里,然后刮坏后跟的皮。每次回上海,豆苗都去修鞋,修到最后鞋跟上伤痕累累,没下补丁的地方,鞋面还是崭新的。
度假村缺树缺水。按说在海边,风景应该不错的。豆苗曾经邀请同事们一起去看海,同事们嘲笑她说:你怎么真像城里来的乡巴子?一来就想看海。劝你别去,免得破坏海在你心里的美好印象。豆苗不信,自己走了二里地过去到了海边,路的尽头,冲前面一看,果然大跌眼镜!海水一片浑浊,散发出腥臭的味道,这种腥臭不是那种后来豆苗闻到的正宗海水的味道,而是一股被污染水的味道。海水的边缘净是塑料饭盒、水藻,还有一堆漂流瓶。海水拍打在路基上溅起的水花看着吓人,生怕落到自己头上,果然是浊浪滔天。
豆苗正失望着,看路边蹲一大男孩在往水里打水飘。豆苗就问,这里怎么没有沙滩?大男孩抬起头来,笑笑,说东海里没黄沙的,只有泥巴。说的是一口南汇土话,豆苗觉得很生硬,不像上海话那样吴侬软语。
“你知道电线杆的尽头在哪里?”那大男孩问豆苗。
“哪里?”
“就在你身边,你身边那个是最后一个。”
豆苗以前从没意识到电线杆还有尽头的问题,现在觉得很荣幸,以后可以跟人吹嘘,你看过电线杆的最后一个吗?我看过,当时就在我身边。
豆苗去公关部报到。
里面的姑娘们都穿着天蓝的统一制服,很是帅气,衬衫是带咖啡竖条条的。别看度假村不怎么样,丫头们都很水灵,皮肤一掐一汪水,大家唧唧喳喳嗑着瓜子用上海话聊着天,不外乎我昨天又钓到个凯子,老有钞票,买单不皱眉头的,很有搞头,或是上次那家老板说买我的会员卡的,怎么到现在都不来电话?
上面训话的老头是公关部经理,肥头大耳的,油光满脸,嘴唇外翻着像挂两根香肠。说话的气势很大:这个月,我们的姑娘们都很努力,销售业绩再创高峰。已经卖出去16张,大有可能卖出去的还有40张,很有潜力的有100多张,待开发的市场无数……
豆苗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度假村现在在销售会员卡,有方程式赛车的,有骑马的,有高尔夫俱乐部的,还有赛艇俱乐部的。豆苗心下疑惑,没见这里有这么大气魄啊!哪来这么多场地?豆苗忍不住找个旁边的公关小姐询问,小姐笑着说,你是乡下人吧?现在哪里有守株待兔的?都先抓了兔子再种树啊!虽然高尔夫球场还没盖,不过要先把二级市场炒起来。以前的新亚汤臣高尔夫还没动工的时候,市场上一张卡炒到50万还脱销,后来的启动资金就是前面收的卡钱啊!老板又不是银行,没人投资怎么会下套子?
豆苗一经点拨恍然大悟,说,这大概就是期货吧?小姐继续说,我们这个都炒迟了,先炒的一批早发了,我的一个小姐妹,在弄影山庄搞了个小别墅,现在就吃老本了。
豆苗心里腾地就燃起了希望。别小看了吹牛皮这行业,吹的成功就是资本运作,吹的失败才是牛皮篓子。行行出状元,既然前头有指路的先锋,成功的楷模,我也别小瞧了这个事业,先赚一桶金再说。哼,等我几百万钞票在手,我还要什么户口?随便买套房子就有蓝印了。
豆苗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加入了赛艇俱乐部售卡的行业。
首先,豆苗接受职业培训。“卖卡,关键是钓凯子。上海有钱人不计其数啊!你不要小瞧上海。你身边经过一糟老头,没准都是淮海路上拥有丁香花园的杨百万啊!我们这卡对他们算什么?九牛一毛,一张金卡才10万,一张银卡才7万,随便玩玩啊人家。”肥经理给大伙洗脑子。“请问,”豆苗没在上海滩混过,有点搞不明白,“怎么看得出来谁有钱没钱啊?”“对!你这个问题很关键!怎么才能找到凯子?下面我给你们划几个范围。第一,是古北花园,这里,是外商聚集的地方,能住进去的身价都不菲,开的车,档次最低都是别克……”
按照肥经理的指示,豆苗抱着一大堆介绍赛艇俱乐部的资料,穿得周正地就奔向了古北花园。豆苗舍不得打车,就转了几趟公共汽车过去。一到小区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小姐,公事还是访友?”警卫很礼貌地拿个本本准备登记。豆苗愣住了,肥老大光说里面都是凯子,没说外头有狗看门啊?怎么办?
正在这时候,一辆别克车开出来,刚一转弯就听路边“哎哟”一声惊喊,一个穿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姑娘应声倒地。车主赶紧从里面出来,看情况。边看自己的车,边问那姑娘,不要紧吧?
姑娘眼泪啪嗒啪嗒掉,说,我鞋跟给你撞坏啦,不能走,怎么办?还很哀伤地将一双鞋举给车老板看。车老板攥着姑娘的葱根一样的手指,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小车出溜没影了,带着那可怜的姑娘。
警卫说:“厉害!这大概是她第十次摔倒在这里了,一双鞋子钓这么多,手段了得啊!”豆苗恍然大悟,下意识看看自己的鞋子,开始想,怎么把鞋跟弄断?“请问,你这里有没有锯条?”豆苗问警卫。
卫无限遗憾地说:“小姐你来迟了。有一阵子我都差点成了锯条供应商了,一把锯条可以卖10块以上啊!不过后来生意不行了。这门口,以前每天都有自杀的,受伤的,晕倒的,心脏病突发的。后来,这里所有的单身汉都有老婆了,有老婆的都有二奶了,这里才慢慢安静下来的。以前热闹的时候,这里是事故多发地段啊!公安局都在门口竖个牌子,小心驾驶。”
豆苗无限遗憾,死肥经理,光讲有钱人聚集这里,没讲这里历史悠久嘛!人家都淘过金子了,还让我再淘一遍!
豆苗又回去上课。“这第二有钱的地方,就是南京路淮海路的高级写字楼。只要你冲进去一家,接洽成功,那一拉就是一大串啊!见过钓龙虾吗?只要你下个饵,放条线,龙虾一个接一个爬上来。你吹吹口哨,搓搓麻将,肚子就饱了。”
豆苗在家里划好一片区域,跑到南京路繁华地段,找一幢最高的楼站好,看看下面介绍公司的金字招牌,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美国微软,日本EPSON,挪威NOKIA,哈哈,随便抓个老板,后面就是一串啊!豆苗一头冲进大堂,光电梯前就傻眼了。一排明晃晃的电梯,编了十几个号。先读一下说明:1号2号10楼以下。3号4号10-20,5号6号20-30……1号停单,2号停双,3号停单……果然现代化!都按工业社会标准化分割好了。反正豆苗没什么特别概念,随便哪楼都可以,找了架电梯就钻进去。
豆苗先跨进一家著名大企业,搞化学杀虫剂的,好像是白搞。豆苗后来后悔,觉得起势很重要,以后找公司要找个彩头好的,一下手就是白搞,难怪以后瞎忙活。类似于微软或奔死这样公司,都是名称不吉利的。
豆苗一进接待室,小姐倒是很热情,问她找谁。豆苗直接说找总经理。小姐说,预约了吗?豆苗说没有。小姐说总经理很忙,不接待,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豆苗说,我来推销本年度最受欢迎的,市场占有率最高的赛艇……话还没说完,小姐就冷脸了,摆出一副非常轻贱豆苗的样子,嘴一撅说,出门看看,以后不要来了。
豆苗出门一看,大门口挂一牌牌,“谢绝推销”。
后来豆苗看了好几家公司,门口都挂一样的牌子,谢绝推销。豆苗无限惋惜,心想,林妹妹,我又来迟了!估计以前能骗的都骗走过了。
豆苗只好又回去上课。
“什么?!人家讲谢绝推销你就出来啦?你有没有搞错啊?!”肥经理很是生气。“你怎么能把自己定位彻底能够一个街头推销员呢?你怎么能把自己和那些跑街串巷的卖领带的,卖办公用品的等价起来呢?你这个女孩子,看上去聪明伶俐,思想怎么一点都不前卫?脑筋如此僵化?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是领导消费潮流的先锋啊!我们不是去卖东西,我们是给那批先富裕起来的人们指导消费的,是去送福音的!”
“你不要以为他们富人有多了不起,他们其实很可怜的。很多人其实是揣一口袋钞票的土豹子,有钱不知道该怎么花。你看现在满街的饭店,桑拿,满街的夜总会,酒吧,开了干什么?都是给那些土豹子烧纸的啊!他们没有概念的,他们不晓得钱应该去的方向,人家去唱卡拉OK,他们也跟着去,人家去洗澡,他们也跟着洗。他们还没有正确的消费理念。钱这个东西,只代表财富,不代表身份,身份不是你有钱就会有的。我们——就是赋予他们身份的人!”肥经理慷慨陈词,把豆苗说的一愣一愣。
“你不要以为大上海就是十里洋场,就是享受的天堂。以前上海滩那些小开,早绝迹了。现在这批新贵,都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你知道他们有钱干什么?他们一有钱就晓得买房子买地。在他们眼里,不动产就是钱,钱就是不动产。错!你说,这跟我女儿玩的大富翁游戏有什么两样?里面的阿土仔,有点钱就置办房地产。知道为什么泡沫经济?知道为什么房地产过热?都是那些乡巴佬炒起来的。你看好了,等以后冷下来,房价一跌,啪嗒,都叫他们掉地下,钞票都统统归老共所有。这个呀,就叫看不见的手!”肥经理把他肥肥的手在空中划一个圈,最后在豆苗眼前紧紧一攥,很有点操控市场的味道。豆苗嘴巴开始张大,没发觉,以前低估了这个猪头,肚子里还有点货嘛!
“我们,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这世界,除了房子、古玩、玉器、字画等等等等,都是使财产增值的方法。现在社会进步了,还有更多使财产增值的方法,比方说,集邮啊,投资啊,炒股啊!——但是!同志!这些也都过时啦!我们现在就在搞一次观念革命,鼓励那些有钱人买游艇,买我们的会员卡。人,不是吃饱了,有地方躲雨了,就满足了。那是低档次的生活。我们要有更高的精神生活!世界上很多富豪,人家都不要房子啦,就买艘大游艇,四海为家,一艘船上有吃有喝有玩,所有政要名流都可以上来聚会,那才叫派头!那才叫会享受。这些,那些个抓把钱的小巨头见过吧?他们根本脑子里没这根弦。这些新观念,都要靠你去灌输,你怎么把自己当成一个很低级很普通的街头推销员?”肥经理满脸苦痛,大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在里面。
豆苗给他吹得稀里糊涂,仿佛真的掉在里面。勇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顿觉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上升了好几个台阶,非常忿忿不平地想:“NND,我这样身份尊贵,怎么能下贱到出门推销?我就该躺在家里等有钱人磕着头过来递帖子求见!还得看我是不是得空闲!”不过,问题又绕回到原点——有钱人怎么知道我是那送福的观音呢?
豆苗不好意思地打断肥经理:“王经理,您说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我要把生意做到让人家来求我,就是成功了。问题是,这成功的第一步,怎么跨出去?”王经理看着豆苗,最后下个狠心说,再支你最后一招!你去跑股票大户室。那里面坐的,都是待宰的羔羊啊!你随便去俘虏两个来就吃定了。
豆苗又一次扬起希望的风帆。
不过豆苗很快就败下阵来。豆苗去过几个交易大厅,里面乌烟瘴气,小股民们拎着马革袋,打着毛线,传着各种小道消息,什么马钢要资产重组啦!什么张家界的庄要逃啦!什么豫圆商城要和第一百货合并啦!不过所有的消息前面都加着听说。里面挤的是除了后脑勺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这些退休老太太和残疾青年,豆苗连一个具有往大款方向发展趋势的人都没看到,更别提摸到大户室的门了。
一周下来,豆苗虽然还是晕头转向,不过倒是知道了很多股票信息,回家以后的收获就是鼓动爸爸妈妈买点股票放上,还负责提供点小道消息。
豆苗很生气地回去骂肥老大:“你怎么一点实际帮助都不提供?你大概没跑过市场吧?讲的那些都行不通!你根本就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吹冷气的空想家!”
肥老大不高兴了,说:“你胡说什么?我要是没有成功的经验,怎么坐这个位子指导你们?我手下成功的范例不要太多哦!汤臣老板你知道吧?他的红颜知己,就是从我手下出去的,到现在见了我还叫我一声老师。谢晋导演你知道吧?他上次选的女主角,就是我这里出去卖卡的。香港有个黑社会老大叫邵义夫你知道吧……”豆苗一下就恭敬起来,态度马上变得谦和而温顺。老天,这家伙真敢吹,这都扯上黑社会了,要是自己大不敬,不晓得哪天就给做了,横尸街头啊!
“而且,我告诉你,我跟你讲的,都不是瞎吹的,我有理论基础的!”肥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葵花宝典,在豆苗面前晃了晃,上书几个大字“十里洋场淘金记”,豆苗拿过来翻了翻,当场晕倒!第一章:古北富人区;第二章:写字楼的秘密;第三章:股海浮沉记;第四章:夜总会就是小巴黎……洋洋洒洒最少有200多页纸,豆苗一翻封底,都第五次印刷了。看样子该手册基本上海推销族人手一份。豆苗拍拍脑袋,为什么到我来淘金的时候,就只剩残羹剩饭了?
眼见着月底就要到了,马上就要拿基本工资了。豆苗一点希望都没有,口袋里的积蓄倒是不剩多少了,总不能都毕业那么久了还吃老头老太的吧?吃自己父母倒也无所谓,但现在豆苗还有另一张口要喂,总不能自己刮着父母,再要求父母贴钱养女婿啊!豆苗想到那边男朋友不晓得伙食费还有没有了,心里很焦急。
拿工资前要提交一份工作报告,证明你这个月没有白混饭,你做了什么成绩,卖了几张卡片。豆苗一筹莫展。她不晓得这报告怎么写。她知道,她如果如实汇报,一定是被炒,更别提什么基本工资了。
她跑去问比较有经验的同事。豆苗不太喜欢上海小女孩,让她感觉冷冰冰的,的确有种自顾自、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上海本地女孩通常都不怎么回度假村报到的,也不写什么业绩汇报,就是到支工资的时候来一趟,把这个月收的预定金拍在会计桌上,然后拿提成。她们都是有路子有来头混得久的,不太看得起豆苗这样的外省人。豆苗虽然会讲一口上海话,试着跟她们沟通过几次,都被人家软钉子碰回来,一问经验,人家都说,凭本事吃饭,自己去找门路好了,大有绝技不外传的大家风范。相比起来,倒是肥经理可爱。虽然支的招不太管用,但至少让豆苗感觉到新环境的温暖。
豆苗去请教的,都是那些也是外省来混饭的女孩。其中一个霞姐说:“报告报告,就是把指标报高一点。没有客户,就讲在培养,有点苗头的客户就讲在办银行手续,总之,工作和报告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豆苗心领神会。别的豆苗不会,写这些东西豆苗水平是很高的。为混那点基本工资,豆苗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提交一份自己闭门造车的市场调查——潜力客户的开发与培养。
虽然一个老板没见过,但豆苗俨然把自己写的是整天穿梭在达官贵人中间;虽然豆苗最多也就坐过几部大楼的电梯,但豆苗写的是成天与客户促膝长谈,了解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消息和对最近市场的把握,以及对未来销售的展望。其中,豆苗借鉴了一些经济导报,商报,甚至包括了股市老太太的闲聊,这些,豆苗都搜集起来作为非常有用的情报汇报上去。这个报告是非常轰动与成功的,奠定了以后豆苗搞宣传升职成副经理的坚实基础。
这个度假村有水平的人实在太少太少,能写出三张纸没有10个错别字的公关人员简直凤毛麟角。豆苗的这篇报告不出三天就呈送到度假村副老总的手里。副老总龙颜大悦,觉得赛艇俱乐部出了个将才,才到公司一个月不到,就写出这样有分量的工作总结,大笔一挥,写下“调度假村公关总部留用,主攻市场调研及宣传”。
嘿嘿,豆苗顺利拿到当月基本工资1400,并且收拾了行装,脱离了街头兜售的行列。在广大公关小姐的嫉妒眼光中,蹦蹦跳跳地换了个部门上班。
豆苗发现,这世界吃亏的一定是老实人。豆苗调整了自己做人的目标,既然好大喜功是所有领导的特点,以后看样子歌功颂德的宝贝笔杆不能丢,这就是以后的饭碗了。
豆苗把1000块送进邮局,给新东方的男友寄去,附言栏里写着:“一切都好,勿念。”
豆苗从上海的家中正式驻扎乡下了。豆苗跟妈妈说,我换了个部门,不卖卡了,主要搞接待和宣传,不用跑市场。妈妈欣喜若狂,说这下好多了!豆苗在上海的这一段不是很习惯。父母也是刚调动到上海不久,单位没给房子,就分了一间房子,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豆苗好像又回到好多年前住的大学筒子楼。不过当时豆苗小,不觉得,现在豆苗大了,就感到很不方便,一点隐私都没有,每天回家,虽然父母很高兴,可总忍不住问豆苗这啊那的。豆苗开始实话实说,回来仰面朝天往床上一瘫,说,跑一天,除了浪费鞋子磨损脚,什么都没得到。母亲就不免担心豆苗的现状,母亲倒不怕养豆苗,但不忍心闺女这样走街串巷,又怕听女儿说自己一无所获觉得委屈,每天就陪着发愁,想安慰又不是地方,发牢骚又说不到正点上,结果总以“当初要是不那么匆忙辞职就好了”结束例行询查。这样的结果搞的豆苗很心烦。辞都辞过了,现在再发这种感慨。豆苗当然知道母亲不是嫌弃自己,母亲反倒怕豆苗伤心,先把后悔话说在前。偏偏豆苗不太想吃后悔药,一听到母亲责怪自己的鲁莽决定就感到厌烦,慢慢的,豆苗就学会跟母亲打哈哈,藏着掖着不说实话。母亲一问今天跑得有结果吗,豆苗就说大有希望。母亲一听情况好转,就很开心,也鼓起创业的勇气,再扯就扯到“搞不好我的女儿最终真的驻扎在上海滩,发了一大笔也没一定,看看以后妈妈老了能不能享女儿的福”这样的感慨。虽然这感慨发得叫豆苗心里很酸,让父母养了这么多年,对家都没一点贡献,但豆苗也应承着,拍拍妈妈脑袋说,老太太以后就等吃香喝辣吧!努力营造一个很有憧憬的未来。豆苗心里觉得空荡,好像一间没有家具的房。原本自己在需要支持,需要安慰的时刻,每天居然还要强打精神安慰爹娘,也不能跟远方的男朋友诉说衷肠。豆苗一心想叫男朋友读好书,不要为生计奔忙,不要为她担心。如果男朋友知道自己过得这样凄凉,一定想早早回去挣钱养豆苗。
豆苗就这样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每天硬着头皮出门,内心觉得很寂寥,而面子上还得表现得很风光。虽然父母在身边,豆苗却老怀念家乡小城市的安宁,闲暇的时光与朋友一起去逛商场的日子。那时候的豆苗心无芥蒂,衣食无忧,从没想到有一天要为自己讨生活而感伤。而现在的豆苗,才几个月,就生活在自己编制的花环与谎言中,心里觉得很没有着落。豆苗在这城市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对像,这城市的霓虹灯一到夜晚分外明亮,这城市的人每天在身边穿梭像蚂蚁一样,这城市的街道有的康庄有的小鸡肚肠,这城市的商店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却没有一样属于豆苗这样的异乡。
突然间,豆苗可以摆脱走在大城市的无助与恐慌,常驻乡间了。很多公关不愿意,特别是出身大上海的本地姑娘,它们无法忍受乡下的寂寞和清苦。但对豆苗这样的异乡客来说,却有种发自内心的解放。豆苗想,最少,我在这城市立足了,最少,我在这城市凭自己的能力放下一张床了。这是个好的开端,我先在这城市的拐角插上一面小红旗,以后再慢慢向里推进。以前共产党闹革命,不也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吗?只要不叫我跑单帮,让我稳定下来,我就可以好好干啦!豆苗突然对肥经理的理论不屑一顾,什么阿土仔买地买房子?这都是富人吃饱了撑的,对穷人的笑话。豆苗现在非常理解第一批暴发户的心态。豆苗也下定决心,等自己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也首先就买房置地,随你吹得天花乱坠,我再有钱都不会去买游艇。不为什么,就为买个安心。
豆苗的宿舍被安排在一幢租来的民房的3楼。豆苗进去的时候心头一凉,里面除了两张床,连张桌子都没有,头顶就一盏30瓦的灯,光秃秃一个头,连罩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衣橱梳妆台了。也许是因为乡下地界,房间却很宽敞,足有30个平方,张口一说话都有回声。
和豆苗同住一间屋子的是公关部另一个小头目。豆苗进去的时候,她一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却是板个脸头也不歪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豆苗满脸的堆笑就僵硬在那里不晓得怎么收回。不过豆苗很快就调整好尺度,也摆出一副别人欠她5000块钱的衰相回应。大家都出来混饭吃的,谁想挤走谁啊?
豆苗跑到最最附近的小店去买生活必备品。这个最最近的小店在度假村与豆苗的宿舍之间。如果豆苗哪天没赶上班车去度假村,走过去的话,得走45分钟才到村门口,而这小店就在豆苗走22.5分钟的拐弯口上。小店的东西都很劣质,连洗衣服的盆都薄到手按到底的话可以感觉地面的凹凸不平。肥皂也是那种当地的土产,好像都不放什么化学剂的,就是猪油与皂荚汁捏在一起。豆苗苦笑笑,想,就算纯天然吧!奇怪,都90年代了,还上海的乡下,怎么这样落后?下次从上海来,记得要带香皂洗衣粉过来。
后面更落后的地方豆苗还没想到。豆苗第一天洗衣服,当然是手洗。把衣服搓了领口袖口后泡在盆里,打算第二天一早清干净。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网盆底淤积的泥,还有已经由白染成黄的衬衫,心下大惊,忍不住呀地叫了出来。一楼水房里的一个男服务生看了一眼,笑道:“你一定刚来,南汇的水是不能泡衣服的,一半都是泥,要抓紧洗。”豆苗说:“现在还有这样的自来水?”男服务员说:“已经好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是不通自来水的,两年前。”豆苗眼睛张得老大:“不会吧?这里是上海啊!94年还没有自来水?我们乡下大概都有了。”男服务员说:“你以为上海就满地黄金啦?南汇是上海最穷的乡下,这里是离南汇县最远的乡下。20年前,你脚下的这片地是没有的,都是大海。”豆苗真的眼珠都要掉下来,赶紧抬脚,轻轻踩,生怕把这片还没自己寿命长的土地踩出海水来。
豆苗生活在这里,吃住都在这一片,才发现里面的故事很复杂很精彩。首先,她的同屋,那个小头目很少回来过夜,后来才知道她和这里的财务总监有特别关系,夜夜与郎共眠。再后来发现其他的小女孩也都或明或暗找了个靠山。有跟部门主管的,有跟副老总的,有跟项目经理的,最可笑的居然有女孩相貌不怎么出众的,就找了南汇土著的乡长。虽然是乡长,你也不可以小瞧,因为上海就是省,南汇就是县,这乡长好歹也是局级以上干部,而且现官不如现管,靠上地头蛇,连副老总都奈何不得,逢个卡脖子的事情,总请那比较难看的姑奶奶出面摆平。因此,这里是个公关部的姑娘,都头昂昂的,自以为自己是副宫娘娘。谁拿谁都不当数,谁领导谁都困难。刚进公关部的女孩刚开始总被压迫在最底层,苦活累活都包揽,说话也不硬气,做事陪着小心,受不住的没多久就卷了铺盖滚蛋,受得住的因为心理不平衡,很快也加入这个行列。这里的绝配就是,领导都是男同志,当然也许城里有家眷,但这里天高皇帝远,所以领导都以配个小蜜而长脸,因为大家都有,所以谁也不笑话谁,就算是孤身在外炖的野餐吧!
豆苗就觉得不适应了。别看豆苗从外省来,还是很自命清高的,把这里当乡下,把这里所有没品位的男人当驴马。虽然面上笑眯眯,心里很是看不起。豆苗也是见过世面的,从不觉得所谓的行政总裁,财务总监很牛逼,心想,出了这村子,估计都是失业中年。不找个靠山吧,受人欺;找个靠山吧,那真是没把自己当人,低贱了自己。
豆苗这时候下定决心,我谁都不靠,大不了我也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还不至于落魄到到个乡下地方卖身的程度吧?
豆苗于是被大姑娘小姑娘,少奶奶姑奶奶,通房丫头拨火丫头像算盘珠一样拨弄来拨弄去。每个人都对豆苗说:“去,看看蒙古包里的客人投诉什么。”“去,跟客人通报一下今天的菜单。”“去,把这个月的工作汇报写一下。”“去,看看今天是不是大潮汐。”豆苗最惨的时候,被客人逼着通过厕所的下水道。有变态就喜欢折磨公关,不把公关当人看。任你跟他解释这里有专门的水管工,他就以让你替他服务,看你穿一步裙却蹲着身体拿水拔通厕所为消遣。豆苗碰上这样的主,恨不得直接拿水拔捶到客人脸上,顺便把他眼屎鼻涕都拔出来。
豆苗很多时候都想不干了,甩袖走人。更多时候想,要是这时候掉下一年青英俊富裕有修养的大款来救命就好了,给豆苗房子汽车户口一切,豆苗也能分出多余部分养她的小白脸哥哥。豆苗在痛苦中煎熬的时候就全靠幻想,编织美丽的童话故事麻痹自己,比方说某天摩洛哥王子来这里度假,然后开着劳斯莱斯就把自己接走了,顺便走的时候要求那些少奶奶沿街欢送,另几个特别可恶的女魔头专门请来给自己倒痰盂罐。想着想着,豆苗就很平衡,有时候边干活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围的人都对豆苗敬而远之,觉得这姑娘很奇妙,每天忙碌着并不多言,脾气好到非常能忍耐。豆苗对客人永远挂着职业的微笑,而对所有的同事都不理不睬。有些大胆的当地民工,主动向豆苗发出信号,比方说替豆苗洗衣服,或者早上等豆苗用自己的摩托载豆苗上班,都被豆苗礼貌回绝。
豆苗从没想过扎根这里,就等着有一天混到户口马上走人,或者有更合适自己的职业也赶快离开。但不曾想到某天出了个意外,导致她差点成了乡下的媳妇。
豆苗出事的那天是大潮汐。原本那天气是不适合小赛艇出海的,一个大浪头打来好几米高,赛艇就像浮萍在海面失去控制般摇荡。通常这时候都休航。怎奈这世界就有既有钱又有势,又不怕死的主。那天总裁陪同个特有型有款的,属于大款中极品的中青年帅哥哥来。豆苗印象里的有钱人都很糟糕,不是半秃顶,就是大肚腩,最讲究的也是相貌上的歪瓜瘪枣。因为豆苗有个成功的固定模式,那就是先天相貌不足加早期贫困加青年缺乏教育加后来的奋发图强。只有这样的赤贫阶层,贫穷到除了努力一无所有了,才能狠下心来一心事业。不过这个帅哥哥是例外。豆苗知道他有分量,是因为居然能出动总裁屈就陪同。豆苗就见过一次总裁现身,是为了陪同上海副市长赵启正前来视察。豆苗估摸着这小子来头可观。
许多年后,豆苗都出国了,看见国外的八卦新闻,说上海某大亨行事低调,总在香港混,然后配上那幅大亨的蓝灰条条马甲和鸭舌帽的照片,豆苗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指着那张照片,对旁边的朋友说:“啊?居然是他?想当年,他,他给我送过花!”当年的时候,豆苗并不知道大亨是做什么的,也不晓得他富可倾城。
按说这种又风光又露脸的事情是轮不到豆苗出场陪的。豆苗也就是个打杂,端个茶倒个水,从门缝里递块手巾什么的。巧的是,那天正赶上大风,一场风把豆苗推到台前。怪不得人一说爱情故事都是风花雪月的事,大约是无风无花无雪无月就不成了爱情。
度假村的人,没有不知道出海的危险性的。平日里风和日丽还三天两头出差错呢!经过豆苗处理的脱臼蹭皮事件掰着手数不过来。今天老总和大亨要顶风作案,公关部怎么也得出动个人伺候着。这时候原本都喜欢抢镜头的,一看这滔天巨浪就都缩回头了。大家目光都盯着豆苗。豆苗硬着头皮说:“我去。”确切地说,豆苗是被逼上梁山的。她是处于工作的责任心和在其位谋其职的保住饭碗心态出头的。不过如果豆苗知道自己要遭受这样大的折磨,打死她她都不会出海了。
大亨上了小赛艇,还想逞能,说要坐船头。豆苗说:“哥哥啊,人家歌都唱到‘妹妹我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您就把这特别的荣耀让给我吧!”豆苗把哥哥结实地捆在后排的座位上,又把老总捆好了,自己很大义凛然地就抓住了船头的扶手。驾驶员看见豆苗的样子,很担心地问,你行吗?豆苗说,开吧,慢一点好了。前排的座位是没有安全带的,全靠两手的力气拉牢,一个闪失说不定就给抛到海里。
驾驶员沿着河道轻巧地兜了一圈,控制着速度出海了。
海湾口上浪头小,并不怎么危险。后排的帅哥觉得不刺激,大喊着,走远点走远点,到远处的货轮那边。驾驶员说,不行,今天风大,危险。老板不悦了,说,你小心开,出了事情你负责任,尽量开远。驾驶员只好前行。
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后排的领导同志们就觉得一个浪头冲在头上很刺激,全然不顾前头的豆苗脸色煞白。每个浪头过来的时候,船头就会高高翘起,豆苗得费吃奶的力才能抓住栏杆。越往后冲,豆苗越觉得两手无力,其中有个浪头过来的时候,豆苗整个身体都横在半空中了,就两只手牢牢抓着保险杠。豆苗的眼泪迎着风就下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以前豆苗坐过山车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过程了,看自己一头栽下去,心提到嗓子眼。旁边有男朋友陪伴,身前有安全护栏还惊叫不已,一下过山车,就很娇滴滴地躺在男朋友怀里说恶心要吐。豆苗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恐惧是让你吓到想叫都叫不出来的,脑袋好像就放在悬空的绳索里。
终于,一个大浪头打来的时候,豆苗漂亮地腾空飞起,在空中转了几个旋转,非常响亮地重重砸在船舱里。豆苗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背过气去。
后排的领导哎呀叫着想站都站不起,惊呼快回快回!快艇仓皇掉头奔回去。
后面的事情豆苗全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护车送到医院的,还是被老总的汽车送到医院的。反正等豆苗悠悠转醒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脑袋和身体是分家的,怎么都联系不到一块。豆苗试着握了握手,根本没感觉,好像拳头是借来的一样。豆苗想:完了,我这下残了。北京的男朋友怎么办?豆苗奇怪,自己第一感觉不是自己未来怎么办,却是那个小白脸没人养活了。
后来豆苗听她的小第三者说,当时她样貌可怕,脸肿得像猪头,身体烂成一滩烂泥,估计后来张国荣哥哥从24楼跳下来也不过就那么惨。
豆苗躺在外乡的医院床上,一丝一毫不能动,看见旁边一个陪床的男孩,动了动嘴唇。男孩非常喜悦说:“你醒啦!”然后冲出房门叫大夫。大夫走过来翻翻豆苗的眼皮,说:“颅压还是有点高,其他没什么大碍。肋骨断三根,左一右二,脊椎后的算盘珠一个脊柱内陷1/3,好了以后应该无大碍。你暂时不能动,也动不了,给你补充点营养液,尿排在尿盆里。”
豆苗的心宽了一些,医生好像没提残废的事情,也许已经残废,迟说早说没什么关系,豆苗想,我先做好瘫痪的准备,这样以后他再告诉我这个残酷的消息,我就可以微笑面对。豆苗当时并没料到2年后有个桑兰出了个跟她一样的事故,不过后果比她严重得多。如果豆苗瘫痪在前,豆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与桑兰是同样坚强的。
没一会儿,总裁副总裁等一行都到医院了,寒暄了几句,然后表彰了豆苗的忘我的工作精神,肯定了豆苗的工作态度,赞扬了豆苗的大无畏面对痛苦的勇气,一篇废话之后,就是好好休养,不要担心工作,只字不提豆苗万一残废了谁负责养老送终的问题。豆苗心下嘀咕了,万一我真的因公残废了,我看他们对我大约也会弃之如敝履,看了很多黑心老板将工伤女工遗弃街头的报道,看样子这下终于轮到我自己了。豆苗已经在暗暗考虑万一自己残废了,怎么跟老板打官司的日后问题了。
老板临走的时候当豆苗的面跟副老板说,你看她这里需不需要看护?如果真需要,就调个女服务员来。小姑娘孤身在外的,怪可怜的。豆苗心下大怒,觉得老板一副与自己撇清的姿态,明显就是想甩掉自己这个包袱。什么怪可怜的?要不是你这猪头坚持出海,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副模样?你根本没把我的命当条生命来看待!豆苗如果健康,豆苗如果足够强壮,一定狠狠挖苦老板一翻,转身就走。可惜,豆苗现在不敢,一是体力不够,说出的话不能达到掷地有声的力度,另外现在还靠老板付医药费,得罪了,马上就给撵出去。豆苗咬了牙,忍下这口气。
副老总什么眼色,马上接过话来说,我看大概不需要,她的问题不严重,最主要就是卧床休息,陪也陪不出什么名堂,多嘱咐医生护士照料就行了,我们常来探望探望。最近度假村在搞活动,来的客人多,一线人手紧,大概是分不出身的。大老板沉吟片刻,说,也好,你们没事的时候就多来关心关心啊!抬手划了一下每个人的脑袋,然后再俯身虚伪客套两句,转身走了。身后那个小男孩非常不忍心地回头看了豆苗一眼,眼中都是心疼和无奈,然后也转身走了。
这是肇事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探望豆苗。以后,豆苗就孤单躺在南汇医院里整一个月。
豆苗碰到的首要问题是尿尿。豆苗从8个月起就不肯尿尿布了,当时就非常自制地挥着小拳头要妈妈把。豆苗从小就有洁癖,不肯将衣服或是床单弄湿。现在病倒在床上,豆苗才发现——原来自己不会躺着尿尿!豆苗憋一肚子水,怎么努力尿道都紧闭。尿意刺激得豆苗满头是汗,小腹上像插着羽毛般又痒又痛。豆苗无奈只好按铃叫护士。老护士态度极差,一听是尿不出来,非常生气,不阴不阳说一句:“那怎么办?我又不能替你尿。你再忍忍,忍到最后忍不住了,自然就下来了。”豆苗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觉得很屈辱。豆苗想,我要不是莫名其妙摔一跤,怎么会受这种气?
24个钟头过去,豆苗没下一滴尿,上面的营养液还不停地滴。豆苗想,渣滓洞不晓得有没有这种刑法?叫你生不如死?豆苗的下身,都憋得没感觉了。
这时候,豆苗睁眼看到的那个大男孩进来了,看豆苗眼泪不停流,忙问是不是很疼?豆苗说,我想尿尿,躺着尿不出,求你帮我。人情急之下,一点羞耻感都没了。大男孩很是懂事,二话不说,就伸手托住豆苗的脊背,一点一点扶豆苗起来,又一点一点移动着豆苗站下床帮。豆苗脚落地的一刹那,小便滴滴答答就顺着病号服的裤子流了一地,好大一滩。豆苗又羞又气,哇地就放声大哭起来。一哭又震着骨头了,疼得尖叫。
男孩轻拍着豆苗的背说:“不哭不哭,哭疼了骨头。是我不好,我早点来你就不那么受罪了。都是我不好。这没什么的,你病了啊!不哭了。”豆苗又上不了床,因为下半身都湿透了。男孩忙着去要病号服,拿着豆苗的枕巾让豆苗盖着前面,帮豆苗换了衣服,再扶豆苗躺下。把地拖干净,把衣服都洗了晒出去,然后拍拍豆苗的脸说,我明天早一点来看你。你好好睡啊!
豆苗一下就依赖上这个男孩了,觉得他是她生命中突然出现的救命稻草,豆苗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抓住他的手说:“你早点来看我。”声音里满是乞求。豆苗甚至不知道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孩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看自己,但就是忍不住希望他坐在床前陪伴自己。这时候,豆苗根本没想到本来这个角色应该是她的小白脸男朋友该干的。99csw.com
第二天,小黑皮又来了,还带了一些换洗的衣物,说,乡下衣服,我姐姐的,你不要嫌弃。黑皮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服侍豆苗上厕所,这整个过程基本要耗费半小时以上,然后陪豆苗闲聊。豆苗这时候才知道,他是大老板的司机,当时豆苗昏了以后,就是他把豆苗送医院,并且和另一个男孩抬着豆苗进病房的。豆苗说,谢谢你。小黑皮忽然很赧颜,低头笑笑说,让你受罪了。不过,人昏过去的时候真沉!你多少斤?我怎么都抱不动?豆苗不乐意了。女孩就是这样,听好话可以,听歹话要翻脸的。任你哪怕是救命恩人,前一刻感激得痛哭流涕,后一刻你若说了不恭敬的话,她要白眼你。“我哪里很重?明明才只有112斤,这骨头一断,折磨折磨,连这分量都没有了。你自己不锻炼还怪人家胖。”豆苗分辨,想想不对,说,“体重是我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你?”小黑皮笑了,说,还不重啊?我姐姐1.72米,才100斤。看不出来,你是只肉蹄膀嘛!上海人管那种骨架小小、肉滚滚身子的女孩叫肉蹄膀。豆苗反唇相讥,你以你姐姐为标准的话,哪个不是肉蹄膀?你姐姐那是排骨精,肋骨可以弹琵琶了。小黑皮看豆苗还真有点生气,就慌了,赶紧说,肉蹄膀不是贬义词,我喜欢肉蹄膀的。豆苗笑了,突然问一句,排骨和肉蹄膀你喜欢吃哪样?小黑皮说,肉蹄膀,有皮,卤得烂的话,一入口就化,很香的。豆苗讲,你怎么跟我抢东西吃?我也喜欢吃皮,因为美容,里面有胶质。“你喜欢吃肉皮冻吗?肉皮冻很好吃,如果包小笼馒头,一咬一包水……”小黑皮突然兴奋起来。豆苗顺着小黑皮的思路就发展了,聊起了南翔小笼,鲜的来排骨年糕,丰裕生煎……突然,豆苗愣住了:怎么聊的?从体态岔到小吃上?一下滑出10里地。豆苗喜欢追根求源,想了一下,宣布,我饿了。小黑皮又给差遣着出去买了碗鸡汤馄饨来,服侍豆苗吃好,说,晚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豆苗拉住小黑皮的手,语气里已经没了乞求:“明天来看我。”基本上就是一个通知。黑皮好脾气笑笑说,一定。我每天看你,直到你出院。
第三天,小黑皮带来一罐稀饭;第四天,小黑皮带来稀饭和杂志;第五天,小黑皮带来稀饭、杂志和话梅;第六天,小黑皮带来稀饭、杂志、话梅和水果……到最后豆苗快出院的时候,小黑皮看望豆苗要带的零碎要肩挑手扛了。
豆苗每天躺在医院里,从睁眼起就盼小黑皮快快来,到小黑皮快走了,就找很多有意思的话题把他羁绊住,拖着不让他走。满眼满脑子都是小黑皮。突然,豆苗发现,自己脑海里占据的身影不再是远方的小白脸了,坏了,豆苗觉得自己爱上小黑皮了。
爱情滋生的条件,一是脆弱,二是悠闲。这两样豆苗全部占齐,感情像发豆芽菜一样忽忽往上冒。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豆苗常突发奇想,万一我残废了,不是那种半身不遂,比方说有点拐,我嫁给黑皮也满好,就在乡下养一群孩子和鸡鸭,有房子有地,房子还是独立式洋房,门口种一洼青椒,日子也蛮写意。豆苗倒是很随遇而安,给自己糟糕的未来安排给不算糟糕的结局却也认命,没人的时候居然开始哼“青菜青,绿缨缨,辣椒红,像灯笼”。“恩,我要抓住黑皮,万一我残废了也不至于嫁不掉。人,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豆苗暗自下了决心。很奇怪,豆苗从没想过即便自己残废了,小白脸男朋友也会忠贞不渝。豆苗满脑子才子佳人,牛郎织女的故事,门当户对,对豆苗来说,是幸福的具体表现。
“我要是残废了,你会不会娶我?”豆苗某天寻求小黑皮的答案。在豆苗看来,她若肯下嫁小黑皮,就很给小黑皮面子了,这里只是想享受一下小黑皮欣喜若狂的眼神。万没料到,死黑皮居然很不给面子,瞪了豆苗一眼,说,我没那么衰吧?为什么要娶个残废?吃饱了撑的?想当雷峰?豆苗愣在那里,她一直在安慰自己嫁黑皮也满好,从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不愿意。“我肯嫁给你就不错了,你是乡下人,又没有文化。我好歹是城市人,还读过大学,你父母种地,我父母大学教授哎!”豆苗忿忿不平。“小姐,任你说的再好,你是个瘫子,我为什么要娶个瘫子服侍着?你上大学又不当饭吃,还不得靠人养活着?你父母就是总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娶他们。”黑皮还说得不屑一顾。豆苗的自尊心遭受重创,比战火中的伊拉克还要受伤,她才发现自己如果瘫了,就什么都没了,还幻想嫁黑皮呢,人家根本不要!
豆苗难过地哭了,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我早知道我肯定瘫痪了,你们都合伙骗我,不讲真话,生怕我赖上你们,你和大老板都串通好了来安抚我,好叫我不去告他,我怎么能相信你们?我真的很幼稚。……”豆苗一个人滴嘀咕咕没停了,边哭边说。把小黑皮搞得很慌,“你怎么会瘫?你不会瘫的,医生都讲你没事,我是自愿来看你的,跟别人无关。”“我还以为自己是天鹅,哪里想到其实连丑小鸭都不是,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豆苗继续哭。
“你很漂亮的,不就是断了几根骨头吗?很快就好了,你别瞎想。”小黑皮怎么都哄不好豆苗了,直到最后对天发誓,即便豆苗残废了,都要娶豆苗为妻,豆苗才止了哭声。“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娶我的吧?你是因为爱我对吧?”豆苗还得叫小黑皮违心表态,一边瘪着嘴做出一副一旦得不到满意答复就继续哭的架势。“不是不是,我是真喜欢你才娶你的。”小黑皮也奇怪,自己怎么就给赖上了。
“你娶我有什么不好?我有文化,以后把孩子管教得服服帖帖,我长得好看,遗传基因好,我聪明,把你家的笨遗传改良掉。”豆苗每天还给小黑皮洗脑,叫他觉得娶了豆苗还占了豆苗的便宜,买一搭配好多实惠。小黑皮刚开始死脑筋,死活不同意,认定了娶个瘫子连散步都不行,不娶不娶。豆苗只好让步:“这样吧,如果我残疾了,不是那种很厉害的,可以一拐一拐走路的,你就娶我,这样我们两不吃亏。”黑皮这下接受了豆苗的建议。
豆苗一天天好起来,黑皮却一天天掉下去。到豆苗都自己慢慢翻身下床尿尿的时候,黑皮有天突然郑重拉着豆苗的手说:“哪怕你真瘫痪了,我都要娶你。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你每天躺床上跟我说话,我就很享受了。”语气里都是真诚。豆苗看自己基本无大碍,就有反悔的意思,嘻嘻笑着说:“谁说要嫁给你?你想的美。你那么黑,我那么白,岂不是要生个混血儿了?”
黑皮突然就抓住豆苗的手,很果敢地吻了下去。豆苗的嘴唇给黑皮咬着,人给压迫着,骨头痛着不敢挣扎,就那么很不甘心地给黑皮占了便宜。既然吻了,豆苗就觉得,小黑皮真的很不错,吻起来很煽情,那种热吻,有种山地人燃着篝火,听里面柴火噼里啪啦爆响,四周热腾腾的感觉。小黑皮没读过什么书,吻起来很原始,直接把舌头强行伸进豆苗的嘴里,翻来覆去,似乎要将豆苗的心翻个底朝天,将豆苗的舌头吸出去的样子。豆苗很喜欢,闭着眼睛享受,体味这个大男孩的狂野。
豆苗的小白脸是那种饱读诗书的,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井井有条,接吻也客客气气,只轻轻将舌尖触碰豆苗的牙齿,非常有礼貌。不过,豆苗现在觉得,男孩霸道点爱得才强烈。
豆苗喜欢上了黑皮的吻,没事老撅着嘴等小黑皮来亲。豆苗的眼波如水,声音妩媚,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雌性荷尔蒙的味道,小黑皮从一进房门起,就开始焦躁着急。
豆苗出院了,小黑皮开着老板的红旗来接。豆苗很吃惊,说,你不怕老板炒你鱿鱼?小黑皮满不在乎说,我怕什么?我又不是像你一样被招聘来的,我是谈条件谈来的,老板不敢。豆苗诧异到眼珠弹出,说,你到底什么背景?这样牛皮?小黑皮说,我姐夫就是这里乡长啊,老板的度假村就是我姐夫的地皮。豆苗叫起来:“啊!那谁谁就是你姐夫的姘头?!”小黑皮说,是啊!“那你怎么不告诉你姐姐?你不气?”小黑皮转脸看看豆苗,奇怪地说:“男人的事情,女人操心那么多干吗?我都不管。我姐夫对我姐姐又不坏。”
豆苗暗自生气,这很违背豆苗的爱情法则,她觉得小黑皮一点道义一点原则都没有,一路上豆苗不出声,一句都不说。
唉!豆苗终于也绑上靠山了,虽然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靠山。回度假村以后,豆苗尊医嘱继续修养一个月,带薪假期好不悠闲。豆苗诧异自己的变化,入乡随俗这话一点也不假。人很受环境的污染熏陶,任你开始怎么坚定,慢慢就被当地的风俗同化了。
小黑皮每天载着豆苗到处跑,豆苗的眼界豁然开朗,短短半个月,豆苗都跑完南汇的大半地界。豆苗还跟小黑皮回家过,小黑皮的家很气派,三层高的楼,里面装修得还很漂亮,豆苗说,你家还满有钱的嘛!小黑皮讲,我家早就发财了,我爸爸是捉鳗鱼养鳗鱼的,我又不缺钱花。家里人就希望我有个正式职业,甩掉养鱼种田的名声,其实这点工资,还不够我唱两次卡拉OK。豆苗背过脸去偷笑,嘿嘿嘿嘿,不小心还捉一土财主小开。“你既然那么有钱,要不要买张赛艇俱乐部的金卡?”豆苗不死心,这是豆苗来到上海滩接触的第一个财主,虽然是个小司机,但豆苗不甘心,想拿他开刀,试试身手。“你别逗了,我家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卡都是骗人的呀,有这钱,我不如带你去欧洲旅游了。”对呀!豆苗突然脑子转过来了,以后他的钱就是我的了,我怎么能这样糟蹋?
豆苗恢复得越来越快,几乎都看不出什么毛病了,不剧烈活动也不觉得疼。豆苗很高兴,发现一个人要是不巧残疾也是一种中大彩,残疾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黑皮对豆苗越来越依赖,爱火越燃烧越高。俨然一副要生死到底的架势了。豆苗开始后悔当初怕自己没人要死拉小黑皮上套,现在再明确告诉小黑皮自己好全了,没残疾了,不要他了,豆苗觉得自己很卑鄙。豆苗开始婉转告诉小黑皮两个人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我脾气很凶,生气了要骂你。”豆苗张牙舞爪。小黑皮理都不理,继续有手指头挠豆苗的头皮。“还有一件很认真的事情要告诉你,我不是处女。”豆苗想,这够厉害了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黑皮还是不理豆苗。“这你都能忍受?”“我又不封建。我总不能叫你等我二十几年。反正人总要不是处女的,不过是谁先动手的问题。”“你不妒忌?”黑皮索性抱着豆苗狂吻,堵了她的废话。小黑皮一吻上豆苗,豆苗就意识模糊,想不清楚问题。也许自己真的爱上小黑皮了,只是因为地位悬殊,自己不肯承认罢了。随他去了,不要想太多吧!
一个人的时候,豆苗还是忍不住想东想西。她不甘心自己这辈子真的烂在这个破村子里,嫁个小农民。父母首先就不同意,任豆苗说自己如何爱小黑皮,父母一定会归结这种感情为冲动。冲破家庭阻力需要很大勇气,豆苗从小就很乖巧,不属于叛逆青年。读书,恋爱,工作,都很顺利,只是在96年上出的岔岔,难道仅因为一点点差池,一生就要逆转,变得自己也无法控制吗?豆苗从没想过拿性做交易,不过这时候冒出个念头,我把自己给小黑皮一次,算还他情,两不相欠好了。下定了这个决心,豆苗也就坦然了。
所以,那次不成功的床上故事,其实是豆苗主动犯的错。那天,黑皮带豆苗出去的时候,豆苗就怪怪的,小黑皮开着车,豆苗就身体跨度很大地伸过头去亲黑皮的脸,亲他的臂膊,亲他握方向盘的手。这种主动的挑逗叫小黑皮口干舌燥。小黑皮突然就把车靠边,借着夜幕的掩饰在车里狂吻豆苗。黑皮的结实的胸膛揉搓着压迫着豆苗的前胸,让豆苗很容易就感受到他的渴望。
吻得急了,豆苗都觉得下身一股热气荡漾,腰上腹上很空虚,希望小黑皮伸手过来抚摸和紧贴。不过豆苗觉得这把火烧得太强,跟自己想像中那种缠绵的纠缠不太一样。因为豆苗心中就给自己设下了一次的底限,所以很希望那销魂的场景跟自己设计得一模一样。她推开黑皮,说,不要,去打台球。
黑皮住了手,继续忍受豆苗的骚扰,去了附近的另一个小度假村打台球。因为是旅游淡季,台球场里人很少。黑皮的台球打得很漂亮,姿势标准,计算精确,据说靠这个技术赢了别人很多钱。不过那天黑皮的发挥很失水准。因为豆苗老在那里骚扰。小黑皮一趴下身子,豆苗就从后面走过去将脸贴在他后背上,两只手在他前胸揉来揉去。小黑皮说口渴了,豆苗就喝一口矿泉水,含着喂到黑皮嘴里。这样折磨黑皮,黑皮要再撑得下去,就成柳下惠了。黑皮两局都没结束,就一把拉着豆苗冲出台球室,到宾馆开房去了。
房间就在二楼,小黑皮一逃出前台服务员的视线就抓住豆苗的一棵蜜桃边吻边向二楼跑。快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两个人的状态都很胶着了,豆苗两腿都盘到小黑皮的裤腰上,像个爬树的猴子脚不下来。小黑皮说,下来下来,我拿钥匙开门。豆苗连话都不回,反正就不打算下来,赖在小黑皮的脖子上了。小黑皮无奈,只好一只手托着豆苗的屁股,一只手摸钥匙眼,摸了好长时间才开开。
小黑皮一个反脚踹上房门,把豆苗抛在床上扒了黑色的T恤,露出宽宽的好看的前胸。豆苗很是喜欢很是喜欢。豆苗的小白脸身上没肌肉的,线条非常柔软,而小黑皮这一赤裸的上身,让豆苗觉得太阳刚了,还没摸到那古铜的皮肤,豆苗就控制不住咿咿呀呀轻轻叫开了,声音磁性而娇喘,像只发情的小母猫。
小黑皮来不及褪去豆苗的外衣乳罩,就这么直接推上去,开始狂咬。这真是咬,那种有点力度的,一口下去有点疼,又疼得你很舒服的,每一口下去都叫你汗毛倒立,血脉贲张地咬。当小黑皮一口含住豆苗红艳艳的樱桃,非常粗鲁地吮吸,另一只手盖住豆苗的另一边,很用力地揉捏推拉的时候,豆苗都快昏过去了。空气中混合的男人头发的香气,男人汗液的芬芳,还有男人很粗重的喘息和豆苗越来越放肆的叫声,很色情。
真的很无耻啊!豆苗。豆苗后来批判自己,怎么就那么迫不及待?原本设计好的喝着红酒,慢慢舔噬对方身体,纠缠着亲吻两三个钟头的浪漫,活生生被导演豆苗破坏掉。豆苗根本没按剧本来,非常直接就把手按在小黑皮的裤子中间了,而且是很用力地拽来拽去,好像这样拽拽就能把裤子都拽掉下来一样。豆苗很着急。
死黑皮心思不在帮豆苗上,光顾着亲吻豆苗身体。豆苗一个人手忙脚乱,拉开黑皮的拉链,摸索着把黑皮的皮带松开,解开黑皮的裤扣,用两只脚将黑皮的长裤褪下去,然后用小腿盘住黑皮的臀部,那么轻轻一勾,黑皮就扑倒在豆苗的怀里。豆苗再一翻身,黑皮就仰面朝天了。
豆苗把这次艳遇归于偷情一类,既然都打算偷了,就索性撕下脸皮,想多下流就多下流。以前豆苗很注意自己在男人眼里的形象,跟小白脸那样的时候都尽量控制得非常淑女。因为豆苗是打算嫁给小白脸的,老婆就要有老婆的样。老婆就是有点风骚,又不放荡,有点好色,却不贪婪,尺寸好拿捏得很好。不过这次不同了,豆苗一付有这次没下次,有这顿没下顿的慌张,纵欲的本性暴露无遗。所以说偷情的女人和平时的女人表现完全不同,大有释放出双重人性另一面的豪放。豆苗伸出长舌头像老虎吃食一样使劲舔小黑皮的脸,还把脸埋在黑皮的腋下嗅来嗅去很贪婪。豆苗还拿舌尖扫扫小黑皮的肚脐眼,七折腾八折腾,小黑皮都开始控制不住低低叫了。
然后豆苗把小黑皮的小秘密,当然现在已经变成大秘密了,放出来。
这个时候,看官要拿拖鞋打我了。因为——原本很有窥探性的故事到这里被豆苗弄得戛然而止。
豆苗原本激情荡漾,突然间就咯咯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声音很响,先是趴在小黑皮的肚皮上笑,后是躺在小黑皮的胳膊上笑,笑着笑着都把脸捂上了。小黑皮给豆苗笑得心里很慌,不晓得出什么状况了,第一反应是,是不是自己的秘密太小?被豆苗耻笑?黑皮掰过豆苗的脸,很恼怒地问:“你笑什么!”
豆苗眨眨眼睛,又笑,说,这东西真奇妙。真是一样米养百样鸡。同样都是一个东西,怎么长相这样不同?黑皮更心慌了,认定自己的秘密一定是不如别人才遭如此羞辱。如果比别人的好,豆苗早就扑上来了,怎么会关键时刻喊NG?黑皮颓然躺在床上非常受伤,暗生闷气。小秘密也不如刚才那么鲁莽了。豆苗赶紧趴在小黑皮身上看着他的眼睛安慰小黑皮。“我不是别的意思,我第一次看另一条……”豆苗斟酌了半天,不知道怎么称呼仁兄,“一根……”豆苗抓抓头,放弃。“这个。”豆苗指了指那里。“你这个人,长得漆黑的,怎么这里这样白白嫩嫩?好像跟人家借来的一样,不搭配。”小黑皮没好气地回答:“谁没事把这个放出来晒太阳?我黑又不是天生的,我是晒出来的,这里,就是我本来皮肤的颜色。”小黑皮也指了指。豆苗哈哈哈又继续笑。“还有,你这个怎么歪歪的?像歪脖子树。一点都不挺拔。我以为这个应该是笔直修长的。你这个很敦厚,和你本人一样。”豆苗又笑。小黑皮第一次这样生气,以前豆苗说自己不是处女的时候,黑皮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觉得那是豆苗的过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现在他才发觉,关系可大了,他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笔直的,修长的”那个的阴影之下。
“你是不是有毛病?拿这个比来比去?”黑皮大吼一声,翻身不再理豆苗。豆苗就那么尴尬着,上身还半赤裸,衣服掀到脖子上。旁边那个男人背对着她,身上除了条三角裤还被扯下大半,什么都不剩。场景很滑稽。
“对不起,对不起。”豆苗赶紧道歉,边把衣服整理妥当,把黑皮的内裤拉上来。“我不是故意的。这也是我除了跟男朋友以外的第一次,我没什么经验,比较紧张。”任豆苗怎么解释,小黑皮已经受伤了,不看豆苗一眼。豆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再沉默一会,豆苗就一个人抽泣了。“我赔你。”豆苗一个人把衣服都脱到干净,就剩条小内裤,犹豫了一下没动,自己钻进毛毯里哭得很委屈。小黑皮不忍心看豆苗这样,转身拍拍豆苗,说:“是我不好,我对你大叫。其实你是没准备好。你心里根本不愿意。”“我愿意的,我真的喜欢你。”“你只是感激我。因为你生病的时候我照顾你。你其实还是喜欢你男朋友。你当时摔成那样,还叫我替你寄钱给他,我就知道。是我自己想吃天鹅肉的。”小黑皮起身把裤子穿上。他站在床头系皮带的时候,停了下来,看了豆苗一眼,那一眼很剜豆苗的心,叫人心碎。“你要是真残废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我会好好疼你,不叫你受委屈。我不去开车了,就去抓鳗鱼,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不叫你出去受气。我把你供起来,天天守着你。”
豆苗泪流成河。豆苗觉得自己的心,这一辈子,有那么一瞬间,就永恒停留在南汇的一个小宾馆里,停留在一个乡下男孩的身上,再收不回去。豆苗知道自己永不可能驻足在这里,豆苗的世界也许会宽广无限,豆苗不想欺骗自己,欺骗小黑皮。
后来小黑皮就天天躲着豆苗,看着豆苗慢慢爬上度假村公关副经理的位置,看着豆苗跟很多达官显贵的车跑来跑去。两个人如果遇见了,小黑皮不等豆苗张口说话,就转身离去。
害豆苗躺医院一个月,害豆苗陷入小黑皮的爱情,害豆苗一辈子都不能安心的那个富人,后来也差点跟豆苗有交情,不过豆苗总躲他躲得远远的。
公关部肥经理奉老总之命曾来做豆苗的思想工作,要豆苗接受富人的一夜情或一段情。豆苗一直记得那段话:“人这一辈子就是在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出卖自己的知识,出卖自己的感情,出卖自己的肉体。左右逃不过一个卖字。虽然我说的很直白,可事实就是如此。很多女孩现在把自己当成商品,那是她们会充分利用自己的价值,知道在自己最高价的时候把自己成功推销出去。你不要觉得自己清高,为爱情把自己吊起来。你宁可跟个小司机甜甜蜜蜜,却不愿意跟个巨贾有点交情。难道钱这东西,真的是臭的吗?书香就是香,钱香就变成臭了?不都是油墨印刷吗?你衡量人的价值观念有问题。为什么你追求人家男孩子帅,聪明就是正当的,你把那些追求财富权势的女人就瞧不起?其实你还不如人家。你所谓的帅,所谓的聪明,那都是娘胎里可以带来的,是先天基因,你却忽略了人家如果富裕,是后天条件比较好,是后天的勤奋,这个不是比先天条件要重要得多?你要衡量的是一个人真正的实力,而不是那些不能吃喝的东西。”肥经理那种悔之莫及的表情,好像恨不能自己下辈子投胎成个妖冶女郎,呼风唤雨。
豆苗回答说:“我如果真能卖出个好价钱,后半辈子有人疼爱我给我吃穿,我当然卖,我怕的是批发不成变零售,越来越卖不出去。女人这东西是没有保质期的。即便你还新鲜,即便你还功能齐全,也有可能被革新产品替代。我需要钱,但我更需要安全。所以,小黑皮比巨贾好。”
豆苗在被一群人押着往贼船奔的时候,找了个机会溜走了。
豆苗提着行李回老家,在车站见到小白脸,对自己说,这才是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