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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敖炽 第五节

今天天气不好,又风又雨,我病了,感冒,在床上闷闷躺了半天,想睡又睡不踏实。

生平第一次吃药,人类的药丸口感真差。

“老板,吃吃……饭。”门口,我那全名叫张大虾的兼职帮工,两手在围裙上蹭着,小心地叫着我。

这个像木头桩子一样敦厚老实的年轻男人,往常他只做满99支棉花糖就下班,今天,也许是看我感冒得厉害,他下了班也没走,说是替我煮好晚饭再离开。这家伙貌不出众,少言寡语,还有轻微的口吃,平时跟我交谈时都不敢拿正眼看我,说不了几句就会脸红,有趣的很。

我与他面对面坐在厅里,圆桌上两碗粥,几碟还算精致的小菜,味道都很清淡,略略加了些醋和麻油,吃起来口感颇好,适合我这个感冒没胃口的家伙。

“你怎么不吃?”我留意到张大虾连筷子都不碰,只是傻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他的名字一样拘偻着背,虾米似的无精打采。

“我……我不饿。”他摆手,不时朝门瞟的眼神,带着一些慌乱,鼻子还老跟猎犬似的,时不时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你在干嘛?”我直接问他,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

“老板……我……我今晚可以住在店里吗?”他生怕我拒绝。

“给我个理由。”

“我我……害怕!”

这理由真坦白!我从张大虾闪烁的目光里的确读出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好吧,今晚你就睡在客厅里吧。等下我给你拿被子。”我擦擦嘴,旋即扭过头,挑眉道,“你欠了高利贷?人家今晚来追债?”

“不不不是!”张大虾越否认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是是……是怪怪怪……”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不早了,晚安。”逼问口吃的人不厚道。

再服一道药,我转进被窝,没多大功夫,渐渐沉入了梦中。

睡去不知多久,我被门外一阵桌椅翻动的响动惊醒,夹杂着张大虾带着哭腔的呼救声。

我猛掀开被子,赤脚冲出房去——大厅里原本紧闭的门窗全都洞开着,板凳桌子一切物件居然都打着旋儿飞到了半空,张大虾可怜巴巴抱着一条桌子腿,身体如同橡皮糖似的被拉得老长,一股来自大门外的力量,活脱脱要将他从店里扯出去。

这么大的场面,却连一丝风都没有,我额前的刘海都不动分毫。渗透进店里的龙卷风般的力量,明明排山倒海,却沉寂于无相无形。

我冲进那团“龙卷风”的中心,死死抓住张大虾的手腕。

忽冷忽热,又如刀剑挥过悚人的感觉,从心里钻出来,五脏六腑都被迫挤压在了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吸出身体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力量太渺小,我抓不住张大虾。

在他从我手中滑落出去,被彻底扯出大门前,我清楚看到,这个当了我快一个月帮工的,老实敦厚的男人,化成了一个深褐色的木偶,只是脸上那双眼睛依然会转动,那张嘴依然口吃地大喊救命。

我追出门去,昏芒的夜色下,我所见到的街道与房舍,全部笼罩在一层妖异的蓝雾下,一群兽头鸟身蝠翼的黑色猛禽,张开半透明的翅膀,发出嘶嘶的声音,在蓝雾中急速飞行,每只口里,都叼着一只化会原形的小妖怪。

一只黑禽俯冲下来,一口叼住了张大虾的脖子,怪叫着冲上天去都在挣扎,几只猫妖拼命挥动爪子,尖利的声音高叫着救命;一只年迈的乌龟精还穿着睡袍,被快速的飞行弄得呕吐不止;还有无数小花精小虫妖什么的,无一不是哭天抢地。

这些怪鸟,似将附近的所有妖怪全给抓来了。

又一只怪鸟朝我这边冲来,我一惊缩着脖子闪到一旁,那畜生一口叼走了一只躲在垃圾桶后的鼠精。

我这才看清楚,这下怪鸟的脸,分明就是一张包裹在黑白羽毛下的骷髅。

等等,这玩意儿……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东西,但,它们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

张大虾已经被叼着飞了很远。我下意识去追,但很快发现,自己跑不动了。一股麻痹感从脚趾开始扩散。那些在四周漂浮的蓝雾浮出幽幽的香味,绵延不断地涌入了我的身体。

“老板娘救命救命救命啊!”张大虾冲我大叫,第一次不结巴了。

可我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着张大虾就要被带离我的视线。

突然,耳边传来两声颇具威胁性的猫叫,一黑一白两只猫儿,体格健硕,眼露利光,从空中赫然出现,那白猫,更是在半空中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羽翼上每根白色的羽毛,都泛着金砂般的光点,绚丽夺目,威仪无双。无数朝它扑来的骷髅鸟被狠狠扇到一旁,几道白光闪过,这帮畜生便在白猫的爪下碎成数截,瘫落在地上。那边,黑猫虽然没有羽翼助阵,却丝毫不缺凶悍勇猛,与众多骷髅鸟纠斗到一起,爪牙齐上,将这些臭鸟撕成了碎片。

两只猫的出现,似乎带来了另一种强大的气场,不但将那些骷髅鸟击溃大半,连四周那些蓝色毒气都瞬间变淡了。

一群从鸟口中死里逃生的小妖们忙不迭地四处逃命,腿软站不起来的张大虾被白猫抓住胳膊,扔到了我的身边。张大虾一把抱住我,哇哇大哭。

我的脚恢复了知觉,能走了,再看那两只猫,只觉万分眼熟。

一黑一白,背有羽翼……这不是……

“沧瞳凯!玄!”我失声大喊。

白猫转过头,瞟了我一眼,陌生的眼神里有点狐疑。

“先解决那些骷髅鸟!”我急急指着那些够苟延残喘的敌人,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

白猫低鸣一声,展开羽翼朝仅剩的骷髅鸟冲去,一黑一白的大对撞,在黑夜里也格外醒目。

可是,事情很快朝反方向发展了,在我以为胜利倒向我们这边时。

被撕成碎片的骷髅鸟,突然震颤起来,每一块碎片都开始膨胀变异,像一个个吹涨了的气球,然后被一只形态完好,崭新无比的骷髅鸟撑破掉,短短十几秒,骷髅鸟不但复活,数量还成倍增长了。

黑白两猫,在成倍的攻击下,渐呈弱势。

“还打个屁啊!跑啊!”我在下头急得大叫。

黑猫白猫心知不妙,忙抽身退出战圈,一个抓住张大虾,一个抓住我,朝前狂奔而去。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嘶嘶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我们躲到了城里最高的钟楼上,藏身到哪口百年大钟后头,静观其变。

“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白猫化回人形,是个穿白衬衫的俊美少年。

我记得玄受过重创,应该还不能化成人形,只能瞪着一双猫眼打量我,木偶张大虾已经被吓到半昏迷状,不住往胸前画十字。

实话是,我真想扑上去抱住沧瞳凯狠狠亲一口,这种他乡遇故,久别见亲人的强烈感觉,让我想大哭一场。

“我……我是不停的老板娘,树妖裟椤!”我再也忍耐不住,冲口而出。

“胡说!”沧瞳凯断然道,“你哪里是那只树妖!不但样子不对,连一点妖气都没有。!”

玄也肯定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裟椤?告诉你,我跟那只树妖很熟很熟。”

“我真的你们信我。”我无奈地摇头,对沧瞳凯道,“但我没有说谎,当初你寄给我的跟图图哪丫头有关的U盘,还有大额支票,现在还放在不停的保险柜里。”

沧瞳凯与玄面面相觑,U盘与支票的事,只有他们跟那只树妖知道。

我们还来不及互相盘问与解释,远处的天空已黑压压地逼来一群敌人。那是一片比任何夜色都要漆黑的颜色,如果现在是白天,只怕阳光都无法穿透这些骷髅鸟密集的身体。蓝雾重新浓厚起来,混杂着滚滚云层,汹涌向前,托着它们,依遮天蔽日之势,朝钟楼这边围来。

它们能循着妖气找来!。

古旧的钟楼里,各种机械零件缓慢运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我们所有人焦躁的心跳。

“搞定的可能性有几成?”我的目光从钟楼的缝隙看出去。

“几乎为零。”沧瞳凯跟玄坦白回答。

张大虾又哭了。

我们话音未落,骷髅鸟们的速度突然起了变化,仿佛瞬间移动般,出现在钟楼外。

尖利的喙与爪子,在钟楼外疯狂运作,切割机般将钟楼的墙体农成了碎片,那些挡住它们的大钟的零部件,被它们咬成了真正的零件,从空中胡乱地掉落下去。

我们很快便暴露在它们的视野里。

“你身上没有妖气,它们应该找不到你。”沧瞳凯对玄说,“送他们俩走。这里我挡着。”

玄摇头:“退路全无。这钟楼很快就要塌了。”

每一只骷髅鸟的嘴里,都发出了兴奋的声音,还想再过一秒,我们就会成为它们最新鲜的食物。

沧瞳凯一皱眉,现了原身,展开羽翼将我们护在身后,大喊,“拼了!有机会你忙就逃!”

我断定沧瞳凯不是这一大群骷髅鸟的对手,不管他怎么拼。难道,今晚我们所有人都要莫名其妙葬身在这钟楼之上?

骷髅鸟争先恐后地朝我们扑来,我甚至嗅到了它们肮脏的嘴里发出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腥臭味。

生死一线间,所有人突然听到一声低沉却骁勇的兽吼,无数羽毛般的金色光线从钟楼外密密射入,急风暴雨似的穿透了骷髅鸟的身体,让这些嚣张之极的怪物个个都像被烧了屁股的猴子,滑稽而夸张地跳跃扭动着身躯,怪叫着扑扇着翅膀。它们越挣扎,这些如雨密集的金线越发耀眼,须叟间,不过呼呼几声暗响,不计其数的骷髅鸟被“融化”成了一大团金晃晃的液状物,在空中如云雾般四下流淌,很快便消减成一缕缕水蒸气,连根鸟毛都没留下。

所有嘈杂声都归于无声,天空下再无异景,一片干净。

眼睛被这些灿烂的光线晃得睁不开,我勉强朝外张望,在空中那些氤氲散开的气体之后,一条赤金巨龙的轮廓隐隐可见,由实变虚。

又是它?那条曾经助我从暮的塔罗魔境里脱困的龙。

正出神时,一阵熟悉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小的,金闪闪的玩意儿,从那条龙消失的地方,以一条抛物线的轨迹朝我而来。

我想都没想便伸出手去,将这小玩意儿准准抓住,摊开一看,敖炽送我的赤金文龙平安扣,静静躺在我手心,只是,雕在上头的龙纹比以前浅淡了许多,快要隐去一般。

我本以为,它会随着被暮抢走的身体一道,归于他人,着实没想到它会回来。

“这是什么?”沧瞳凯他们盯着这个救了我们一命的东西,尤其张大虾,恨不得把这平安扣烧香供起来。

我没回答,站起来,突然将大半个身子探出钟楼去,对着依然无星无月的漆黑夜空大喊:“敖炽你给我滚出来!”

是他,一定是他!

手中的平安扣散发着体温般的热度,不是我的,是它自己的。

二十年了,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定,这只与我不告而别的混蛋孽龙,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真该死的凡人躯体,该死的感冒,该死的体力消耗,总之是,我很该死地晕了过去。直接栽出钟楼,就像没有生命的枯叶一样往地上落,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都没有了重量,随便一阵小风都能将我刮得四分五裂。

有人揽住了我的腰,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可我又嗅到了那么熟悉的味道,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当我面临我生命第一次崩溃时,有个家伙,也曾如此温柔地抱住了不断下沉的我。

敖炽……我喃喃喊着这个名字。

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找你……

一直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