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
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早上起来,空气湿润,溢满泥土芳香。
过年时买的那群鸡崽儿已经快长大,还有以前的那些,加起来浩浩荡荡好大一群。
眼瞧着离开日期渐近,总不能把它们晾在这里自生自灭,杨氏前几天开始便就盘算着卖掉。
往城里跑了三次,总算处理了大半,现在就剩四只鸡和一只白鹅。
没了它们叽叽喳喳,院里过于安静,让人不习惯。
阿黄没心没肺,但近日也生出几分颓靡,总爱趴在空荡荡鸡窝里,没了往常活泼爱动。
吃过早饭,杨氏便就准备去城里最后一次,琬宜记着谢安说不让她独自一人的话,自然跟着。
两人穿戴好,提着篮子出去,转身锁好门。
铁锁历时已久,上面锈迹斑驳,杨氏弄好后用帕子擦擦手上污迹,笑说一句,“也是该换新的了。”
琬宜抿唇笑一下,踮脚往院里张望,看见懒洋洋从篱笆里跳出来的阿黄。
它打个哈欠,前腿往前爬伸了个懒腰,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
琬宜冲它挥挥手,“老实看家,一会就回。”
杨氏挽住她手臂,抬头看天,“走吧,快的话,晌午过了就能回。”
琬宜点头,二人往东走,踏上小路。
荒无人烟的地方,偶尔飞过一只鸟,更显幽寂。
琬宜觉着无聊,说说笑笑与杨氏解闷子。
离开日子已定好,就三天后。
趁着夜走,往西,去谢安曾和她说过的地名,叫昆山。
琬宜偏头看着杨氏,“娘,昆山什么样子?”
杨氏凝神想一会,轻声道,“我也不太清楚,只以前看见过几个那边的人。
许多外族的,与咱们长得不很像,鼓鼻凹眼,白的吓人。
说话的时候,舌头爱打卷儿,听不多懂。”
琬宜“啊”一声,有些惊奇。
过会儿,她又问,“听说那边有个西北王,是藩镇?”
杨氏颔首,“昆山再往西就不是北汉国土,那边匈奴铁骑猖獗,不时袭边,是重镇。
西北王拥兵自重,再加上当年开朝建国有一番功绩,明面上还称臣,实际上并不受朝廷管辖,只进贡罢了。”
琬宜暗自嘟囔声,“以往没听过,竟还有这样地方。”
杨氏拍拍她手,“西北毕竟偏远,皇帝有心无力。”
琬宜应一声,转而不去想这个,又问起别的事,“娘,那咱们到昆山,做什么去?”
杨氏笑睨她一眼,“做什么不成。”
她掰着手指跟琬宜数,“咱们银两不短,到那里买个小宅院,前面开个铺子,便也就够安家了。
又不愁吃穿,不慕奢侈,平淡小日子就够了。
到时候,咱娘俩卖包子去,早上开门晌午收摊儿,晚上在家里逗孩子。”
琬宜听她提起这个,面色不由泛红,杨氏眼神瞄她肚子一眼,伸手拍一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
琬宜不好意思,撒娇摇她手臂一下,杨氏也不再逗她,含笑看向前方。
黄土路,两边枯树泛新绿,田地里零星几朵小野花,风寒。
琬宜摸摸冰凉鼻尖,拢紧了袖子。
杨木步摇边垂几颗小珠子,在她发上绾了一个妇人髻。
……过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
前几日收鸡鸭的那人并没来,杨氏带着琬宜在集市上从头到尾转了圈,没找着再干这活儿的。
今个不是赶集日子,街上人并没多挤。
提着篮子走过一个卖鱼的摊铺,杨氏拍一下脑门,低语一声,“这脑子,忘了李家婶子。”
琬宜不认识她口中那人,杨氏也没打算解释,直直拉着她往一条小巷子里走。
巷子并不宅,可供五人并肩而行,两侧住着人,有的人家敞开门,充满农户气味儿,说不上好闻难闻。
琬宜小心绕过前面那滩被泼出来的水,回头看了眼。
街上还是那副样子,不时有人打巷口经过,有孩童嬉笑声远远传来……好似并无异常。
琬宜蹙眉,只当自己这段日子心弦紧绷,敏感过度,竟错觉有人暗中跟着她们。
杨氏担忧瞧她,“怎么了?”
琬宜轻呼一口气,摇摇头,但小心为上,还是说了句,“娘,咱们快点弄完,早回家。”
杨氏点头,没有异议。
李家婶子住巷尾,原是杨氏相熟,家里养许多鸡鹅,靠着卖蛋为生。
两人并没多话,寒暄客套几句,数了个头付了钱两,便就告别离开。
杨氏对这边路熟悉些,领着琬宜左拐右转,没一会又回到主街。
琬宜拨一下耳边碎发,心中松快许多,经刚才那一折腾,就算真有人跟着她们,想必也会被甩掉。
面前十字路口,不是繁华地段,只几个商铺,幌子在风中招摇。
杨氏左右看看,带她走了西边那条路。
琬宜小步追随,眼睛无意扫过对面小楼。
飞檐翘角,镂空雕花窗,在一众寒酸小房中显得格外招摇。
上面晾绳上挂着几件女子衣物,轻薄至极,颜色鲜嫩,看着布料极少。
她脑子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珠翠楼的后门。
正出神,忽听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声女子高亢尖叫。
琬宜倏地脸热,别眼不再看。
几丈之外,陈磬勾起嘴角,透过窗户打开缝隙看着外面,眼里浓浓兴味,手中还捏着一女子丰润胸前。
又揉捏几下,他伸手推开怀里姑娘,又勾勾手指让旁边随从过来,似笑非笑,“瞧见没,刚才跟丢的那俩人,又撞咱们眼皮子底下来了。”
随从定睛看,瞧见她们背影,他眼色一沉,小声请示,“罄爷,那小的这就去了?”
陈磬面容闪过丝阴狠,“干脆利落点,别手软。
省的等爷去小九门显摆的时候,没话儿可说。”
……
再走一炷香左右,眼瞧着就又到闹市。
过了前面街段,没多久就是城门。
琬宜抬眼看看天色,日头还偏东,没到正午。
她看前面不远处有卖小馄饨的摊子,跟杨氏打商量,要不去吃一碗算了,省的做饭麻烦。
杨氏同意,又念叨一句,“不知有没有卖煎饺的。”
琬宜弯唇笑,又和她耳语几句,气氛本正轻松和谐,可忽然间,她心里一紧。
身后似是传来哒哒马蹄声,速度极快,愈来愈近。
琬宜似乎能清楚听见马鼻中喷出的气息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就在耳边。
杨氏皱眉,“谁把马骑这么快,也不怕撞着人惹祸。”
她话说的轻巧,只当有人遇急事,着急赶路,但琬宜心中却隐隐有预感,没那么简单。
心头不安渐渐扩大,她脑中忽然一闪而过那日看花灯时,故意拿肩撞她那人的身影,还有今天在集市,似乎在尾随她们的几个黑衣人。
琬宜下意识攥紧拳,艰涩咽一口唾沫,低头看地上影子。
黑点愈来愈近,像离弦的箭,抵挡不住,只能无助等它过来,而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呼吸吃力,整个人被恐惧笼罩。
琬宜指尖冰凉,想尽力抬起手,却好似有千斤重。
杨氏对此并无知觉,察觉她异样,偏头看一眼,被琬宜苍白面容惊住。
她倒吸一口气,伸手想去拽琬宜胳膊,可还没碰到,就被一把推开。
力道之大,杨氏往后退几步,后背狠狠撞在墙上,她慌乱抬头,看着那匹朝着琬宜踏过去的黑色高马,惊叫出声。
琬宜摔在地上,手撑在身后,碎石把手心划出深浅血痕,却感觉不出疼。
眼前一切失去颜色,恍惚能听见杨氏尖声唤她名字,人群中有人大声喊让它停下,剩下的就是一阵比一阵急迫的马蹄声。
心脏在胸腔中急速跳动,从没这般快过,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处的血脉,在剧烈往外鼓动。
琬宜浑身发冷,想动,却没力气,也再没时间。
那匹骏马朝她疾驰过来,在瞳仁中渐渐放大,琬宜只觉得眼前都是它的影子。
她嗓子已经说不出话,只来得及在最后时刻抬臂挡在脸前,眼睛酸疼,没泪。
感官上有许久许久,实际上,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预想中疼痛没有袭来,马仰脖嘶鸣一声,后蹄在路上荡起大片尘土,前蹄高高扬在空中,定格。
琬宜被灰尘呛到,忍不住捂唇狠咳。
马背上那人勒紧缰绳,使力带着它转了一圈,调转方向。
他没留只言片语,只往后抽了一鞭子,又原路返回。
琬宜迷蒙着双眼,似是看见那人在最后回头冲她勾了下唇角,眼神诡异。
她抬头,看着谢安飞速下楼,他来不及走楼梯,在拐角处撑着栏杆跃下,几步到她面前。
却不敢再动,只定定看着她,眼中惊诧心疼。
琬宜咬一下唇,一路委屈全都涌上心头,手去扯他袖子,“谢安……”
破碎两个字,听在耳中,谢安觉得心都在颤。
他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没敢开口问什么,只先忙着哄慰她,手抚着背,一下一下,缓慢轻柔,“我在,就在,别慌……”
身周全是人,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到底不方便。
杨氏让他们去楼上细说,自己则跟着春东到楼下雅间,稍歇脚缓一缓心神。
琬宜手脚发软,谢安干脆直接抱着她上去,到二楼厢房,反手关上门。
墙角一张小塌,谢安放她在上面躺好,脱去鞋和外衣,拿方干净毯子盖她身上。
他蹲在琬宜面前,握着她手,等她平复好心情,哄着她说出事情经过。
琬宜不敢隐瞒,从头至尾事无巨细说完,看着谢安脸色越来越沉。
眼中暴虐戾气,让人胆战心寒。
她惊慌握住他指尖,“怎么了?”
谢安呼出一口气,俯身吻一下她额头,停留许久,下滑到唇角,吮去刚滑落的泪。
他声音低低,“别怕,先睡一会,待会送你回家。”
琬宜听出他话外之音,问,“你不回去?”
“我得解决点事。”
谢安捏一捏她指肚,“让人跟着你们娘俩,再把谢暨叫回来,不会再出事。”
琬宜看了他半晌,最后轻轻点头,应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