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宿舍的时候,大部分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都在两排床铺之间簇拥着皮特。皮特双手抓着一份报纸正读得起劲。
“无私派领导后代的大批出走不应该被忽视,也不能归因于巧合。”他读道,“最近的转派者,碧翠丝·普勒尔与迦勒·普勒尔,就是安德鲁·普勒尔的一双儿女,这不禁让人对无私派的价值观和教义产生怀疑。”
我突然觉得一阵寒意爬上后背。克里斯蒂娜站在人群最外围,她回过头,视线正与我相遇。她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而我早已僵在那里。我父亲。博学派此刻的矛头对准了我的父亲!
“为什么地位如此崇高的人,连他的孩子都不认同他建立的生活方式呢?”皮特继续念道,“莫莉·亚特伍德,碧翠丝的一位无畏派转派者同伴暗示说,这可能要归咎于不愉快的、虐待的抚养方式。‘我曾经听见她说梦话,’莫莉说,‘她大喊着让她父亲住手,我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她因此噩梦不断。’我们不免质疑他是否有家庭暴力的倾向。”
如此说来这就是莫莉的复仇,我恍然大悟!她一定是跟那个被克里斯蒂娜骂过的博学派记者交谈过了。
她面带喜色,露出一嘴歪七扭八的牙。如果我敲掉她满口的牙齿,说不定还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干什么?”我问。或者说我想问。可发出的声音却好像卡住了,沙哑得很。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干什么?”
皮特停顿了一下,几个人转过身来。有些人,比如说克里斯蒂娜,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眉毛耷拉着,嘴角下拉。但大部分人都嘻嘻笑着,别有用意地互相递着眼色。皮特最后一个转过来,咧开大嘴笑着。
“把报纸给我。”我伸出一只手想把报纸抢过身来,脸烫得像火在烧。
“我还没读完呢。”他的语气里藏不住笑意,眼睛又扫着报纸上的文章,大声念道:“然而,问题的症结也许并不在这个道德沦丧的人身上,而是在整个派别那腐化的理念教条上。可能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我们把城市委托给了一群变节的暴君,而他们不知道怎么带领我们走出贫穷、走向繁荣。”
我暴怒着冲向他,去夺他手里的报纸,但他把报纸高高举起,高过我的头顶,所以我根本够不着,除非蹦起来。但我不会那么做。我抬起脚跟,用最大力气跺向他的脚踝,他顿时疼得咬紧牙关,忍住呻吟。
接着我就猛扑向莫莉,希望能借着这股冲劲出其不意地推倒她。但我还没得手,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我的腰。
“那是我父亲!”我发疯般地喊道,“你说的是我父亲,你这卑鄙无耻的胆小鬼。”
威尔从莫莉身边拉开我,把我抱离了地面。我急促地呼吸着,挣扎着去抢那张报纸,谁也不能再念那上面的一个字了。我要烧掉它,毁掉它,我一定要这么做。
威尔把我拖出房间,拖进走道,因为用力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等门在他身后一关上,他便放开了我,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他一把。
“干什么?那篇垃圾文章简直狗屁不通,没一句真话,我难道不能替自己争口气吗?”
“不是这样的。”威尔挡在门口,“我认为我应该阻止你在宿舍里争吵、制造祸端,快冷静一下。”
我冷笑了一声:“冷静?你叫我冷静?他们谈论的是我的家庭,我的派别啊!”
“不,那不是你的派别。”威尔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那是你原来的派别。至于别人说什么,你根本无能为力。所以最好的方式是不予理会。”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我脸上的热潮退去,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你那个愚蠢的前派别不只是在侮辱无私派,他们是在呼吁推翻整个政权。”
威尔笑了:“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自大又愚蠢,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转派的,可我敢保证,他们绝不是革命分子。他们只是想要更多的发言权,这就是全部了。他们怨恨无私派不听他们的意见。”
“他们不是想让大家去听他们的意见,他们是要大家同意他们的意见。”我反驳道,“而你不能威胁别人来听从你。”我双手捂着脸说,“真不敢相信我哥加入了他们。”
“看看,他们也不全是坏人吧?”他严肃地说。
我点点头,但还是不相信他。我无法想象从博学派出来的人会不受影响,尽管威尔看起来还算正常。
这时,宿舍门打开了,克里斯蒂娜与艾尔走了出来。
“轮到我去刺文身了,”她说,“想跟我一起去吗?”
我顺了顺头发。不能回宿舍去,就算威尔让我回去,我到那里也是寡不敌众。唯一的选择是跟他们一起去,努力忘记无畏派基地之外发生的事。除了为家人忧虑,我还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应付。
在的我前面,艾尔背着克里斯蒂娜从人群中冲过,克里斯蒂娜一路惊声尖叫,路上的行人尽可能地让路,留出安全的距离让他们通过。
我双肩依旧灼痛。克里斯蒂娜劝我跟她一起文无畏派的标志,那是一个圆圈中间套着火焰的图案。“探亲日”那天,母亲并未对我锁骨处的文身做出反应,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在这里,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好比学习格斗是新生训练的一部分。
克里斯蒂娜还劝我买了件衬衫,露出肩膀和锁骨的那种,又用黑色铅笔给我描上眼线。我不再为抗拒她的化妆打扮而烦恼,特别是在我发现自己还蛮喜欢这样以后。
威尔跟我走在艾尔和克里斯蒂娜后面。
“真不敢相信你又刺了个文身。”威尔摇摇头。
“为什么?”我问,“因为我是僵尸人吗?”
“不是。因为你很……理性。”他笑了笑,牙齿又白又整齐,“对了,翠丝,今天的情境模拟中,你怕的是什么?”
“铺天盖地的乌鸦。”我说,“你呢?”
“铺天盖地的硫酸。”他学着我的口吻说,随后大笑起来。
我没问那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测试方法真挺有意思的。”他说,“它基本是丘脑和额叶间的‘博弈’,前者产生恐惧,后者负责做决定,也就是恐慌和理智之间的较量。情境模拟全发生在你的头脑里。就算你觉得别人对你做了什么,那也只是你……对自己做了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抱歉,我听起来像个博学派的人。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
我耸了耸肩:“很有趣啊。”
艾尔差点把克里斯蒂娜摔下来,克里斯蒂娜慌忙伸手乱抓,结果抓到了他的脸。艾尔退缩了一下,顺势调整了下扳住她腿的姿势,把她往上托了托,背得更稳了。乍一看,艾尔面带笑容,似乎很开心,但我总觉得这笑容后面有些沉重的东西,真替他担心。
我看见老四站在大峡谷旁边,一群人围着他。他笑得那么厉害,不得不抓着金属栏杆勉强保持平衡。从他手里的瓶子和他脸上的光泽来看,他醉了,或者说快要醉了。我开始以为他很呆板,就像个士兵一样,可忘记了他也只有十八岁。
“喔哦,”威尔说,“当心导师。”
“起码不是艾瑞克,否则他可能会让我们互相挑战或是什么的。”我应着。
“当然,但老四也挺唬人的。你还记得那次他拿枪指着皮特的头吗?我想皮特当时差点吓得尿裤子。”
“皮特罪有应得。”我毫不犹豫地说。
这次威尔没有跟我争论。如果是几周前,他可能会,但现在我们都知晓皮特的真面目了。
“翠丝!”老四大声喊道。我和威尔对望了一下,半是诧异半是会意。老四离开栏杆朝我走了过来。艾尔和克里斯蒂娜也停下脚步,克里斯蒂娜从他背上滑下来,站在地上。我不怪他们盯着我看,也不怪他们如此惊诧,我们有四个人,但老四只跟我一个人说话。
“你变了。”他的语气平常都干脆利落,现在则是懒散懈怠。
“你也变了。”我说。他确实变了,变得神情悠闲,年轻有朝气,“你这是在忙什么?”
“调戏死神。”他大笑了几声。
“在峡谷边喝酒,可不是个好主意。”
“的确不是。”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老四这样,总感觉心里有点不安。
“没想到你刺了文身。”他看着我的锁骨说,又举着酒瓶子喝了几口,满嘴浓烈刺鼻的气味,就像我在街头遇到的无派别男人。
“想起来了,乌鸦。”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他们没有停下来等他,这点我的朋友做得好多了。他又说了句,“我想邀你和我们一起玩玩,但我还是不太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
我忍不住要问他,为什么想邀我和他一起玩玩,但我怀疑答案跟他手里的酒瓶有很大关系。
“什么样子?”我问,“醉酒的样子?”
“对……哦,不对,”他的声音柔和了很多,“我想,是真实的样子。”
“我会假装没看见。”
“你真好。”他突然将嘴唇贴近我的耳边,“翠丝,你看起来真迷人。”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我希望自己不要这样,因为从他的眼睛老是回避我来看,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笑了一声:“拜托你,离大峡谷远一点,好吗?”
“遵命。”他冲我抛了一个媚眼。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威尔清了清嗓子,但我不想转身离开老四,就算他走回去找朋友,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接着艾尔像个滚动的大圆石一样冲向我,二话没说把我扛在肩上。我高声尖叫起来,脸滚烫滚烫的。
“来吧,小姑娘,我带你去用餐。”艾尔说。
我把手肘靠在艾尔背上,在他带我走的时候,冲老四挥了挥手。
“我是想帮你解围。”艾尔边走边说。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从背上放下来,问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几乎是带着一丝悲伤在问。原来,他还是太在乎我了。
“没错,我们都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到底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克里斯蒂娜语气平淡地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他喝醉了,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清了清嗓子,“你没看我都笑了吗,看他那样儿……真滑稽。”
“嗯。不可能是因为他……”
还没等威尔说完,我就用胳膊肘戳了他的肋骨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当时威尔离得很近,大概听见了老四夸我迷人的话,可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尤其是不能告诉艾尔。我不想让他觉得更难过。
在家时,我总是和家人一起度过平静愉快的夜晚。母亲为邻家的小孩织围巾,父亲帮迦勒复习功课。壁炉中,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我的内心充满安宁,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没有一丝波澜。
生活陡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我从来没被大块头男生扛着到处跑过,也从没在餐桌前笑到肚子疼,更不曾置身于几百号人一起说话的喧嚣中。平和是克制忍耐的结果,而这里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