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文十八年至天文十九年,武田大军经历了数次合战,可谓兵不解甲,马不离鞍,全无闲暇休息。这期间,与长尾景虎于北信之地亦有几番对峙,不过均未形成大规模的交战。大多数情况下,景虎总是见机收兵,退回越后。他那退兵的方式,巧妙得教人看了生气。
天文十八年,两军在海野平原对峙之时,景虎曾差使者给晴信送来书信。上书:
——吾自越后率军远征,进入北信之地,全非出自对于领土之野心,不过是受村上义清所托,恪守武士之道,以“义”之一字开启这战端而已。若阁下肯将自北信流落他乡的村上义清迎回,使其仍驻旧地,则吾即刻还军越后,再不踏入北信一步。
晴信看了书信之后,未与任何人商议,立时取笔针锋相对地回书一封:
——将村上义清迎回北信之地一事,在我晴信有生之年绝无可能。阁下的提议恕我拒绝,若要交锋,随时奉陪。
晴信在写完这封回信之后,便将勘助一人请来,将回信给他过目。看过回信,勘助说道:
“如此甚好。只是,‘若要交锋’之后,请加上‘则请由阁下来发动战事’一句吧。”
“为何要这样写?”
晴信询问道,心中多少有些不大服气。
“如今之时,倘若可能的话,还是尽量不要过于刺激景虎为好。应该反复地向对方强调,我方并没有很积极的交战意图。”
“你是说我军没有与景虎交战的力量吗?”
“绝非此意。虽说眼下亦有击败景虎的力量,然而在击败他之时,想必武田家的武将会死伤泰半,那以后武田家便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而今,宜暂且与景虎相安无事,全力进攻木曾一地并将其纳于掌中。待所有后顾之忧尽皆解除之时,再择机与景虎一战定下胜负。如此方是上策。”
“那这一战定胜负的机会,何时才会到来啊?”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此时,晴信笑道:
“勘助,你打算永远活下去吗?”
“您说我吗?”
不知不觉,勘助已经五十八岁。自来到晴信这里仕官起,已在戎马之中度过了七年的岁月。
“我勘助嘛,在做完三件事情之前,是不会死的。”
“三件事情是指——”
“其一,便是与长尾景虎的决战。我想在此战之中,亲手取下景虎的首级,呈于主公您的面前。这大战几时到来,我却亦是引颈盼望着呢。”
“那么,第二件事情是什么呢?”
“第二件事情嘛,便是诹访的少主的初阵了。”
说这话之时,勘助将声音压低。这话确是有不方便被他人听到之处。毋庸置疑,所谓诹访的少主,便是指胜赖了。
“嗯。”
听罢此言,晴信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视线略为投向远方。
“第三呢?”
“第三件事情呢,却是实在难以启齿。”
听到这话,晴信不禁大笑起来。
“我明白,我大概知道了。再等上两三年再说吧!”
“两三年时间可就太长了啊。请您务必尽早下定决心才是。”
这第三件事,便是让晴信皈依佛法了。每当勘助面会晴信之时,总会请求晴信尽早出家。并向晴信表明,若是晴信接受剃度的话,自己也会随之一同剃度。
当然,这事对晴信来说,是相当划不来的。五十八岁的勘助剃度出家,跟刚刚三十岁出头的晴信剃度出家,对各自的意义可全然不同。
因此,一提到皈依佛法的问题,晴信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愿照勘助的话行事。然而,晴信却又不能断然拒绝此事。他终归还得拜托勘助照顾由布姬与於琴姬两位公主以及四个孩子,至少表面上不要让她们生出事端,且尽力将她们之间的风波平息才是。
此外,勘助虽在口头上说,在做完三件事情之前他不会死去,然而实际上却还有一件事,在未看到此事尘埃落定之前,勘助亦不愿意失去生命。这事只是牢牢紧锁于勘助心中,没有对任何人泄漏。因为此事实在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半句。
这便是将晴信嫡子义信废黜之事。
若是义信继承了武田家业,毫无疑问,胜赖的前途将会一片暗淡。
勘助虽然讨厌义信本人,但更厌恶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一群势力。若义信不再是武田家的继承者的话,那群势力便会宛如烟雾一般散去。然而义信的武田家继承者身份存在一天,那莫名的势力便会以他为中心团聚在一起。
总之,首先得让晴信出家,其次要将义信废黜,第三便是让胜赖在初阵之时建立功名。当这一切如愿之后,便到了取下长尾景虎首级之时。是先取下景虎的项上人头呢,还是先扶持胜赖初阵的功名呢,勘助想象不出。勘助只知道,击败景虎一事,并不比让晴信下定决心废黜义信一事容易。
因此,在如今这个时候,勘助总是努力避免将与景虎的对峙演变为决定性的大战。与景虎的决战,务必要在武田家的各方面实力都达到顶峰之时方可进行。勘助如此想道。
天文十九年,景虎在善光寺山布下阵势。勘助阻止了晴信当时便想与景虎决一死战的意图,并让他写了一封书信,差使者送呈景虎。信中写道:
——你我之间并无私怨,而似这般数度对峙,实属无益。不知阁下以为如何。对于入侵我甲斐一国之敌,无论对手是谁,我均当决一死战。然而除此之外,我却无意徒然挑起战端。
在使者出发后的翌日午时,景虎便干净利落地拔营率军返回越后。
景虎的如此举动,让勘助心中暗自吃惊。退军之举毫不拖泥带水,无一丝迟滞之感,这可不像一位二十岁前后的年轻武将能办到的事情。景虎屡次出兵北信,每每引得晴信率军自甲斐前来相峙,似乎是正在探寻于己最为有利的决战契机。
时间不觉到了天文二十年一月。
这一日,勘助应由布姬召见来到观音院。天文十八年夏天,由布姬曾向勘助诘问过於琴姬之事,那次使得勘助十分狼狈。不过从那以后至如今的一年半之间,由布姬再也没有提过於琴姬的事情。这让勘助暗自庆幸,久而久之,便也把於琴姬之事搁在了一旁。
勘助没有料到,今番他刚刚来到由布姬跟前,由布姬劈头就问起於琴姬的事来:
“夏姬、春姬、信盛,他们都还好吧?”
“是的。”
勘助回答道。於琴姬的三个孩子由自己负责安置并养育之事,勘助并未向由布姬提起过。不过这事或许从哪里传入了由布姬的耳中,因此眼下从由布姬口中说出此事亦不足为奇。
“你能让那孩子跟胜赖正式见一次面吗?你曾说过,将来那孩子会成为胜赖的臂膀,这话我可是深信不疑的。”
勘助对此倒并无异议,不过,他注意到由布姬此时的表情与说话方式约略有些冰冷。随即,由布姬淡淡说道:
“这一年以来我可是受尽煎熬,我不想再这样痛苦地熬下去。我以前还曾经想过要取下主公的首级,如今却已然没有了这样的心情。”
勘助抬起头来看着由布姬,却无法明白她内心到底在想着什么。
“我想,於琴姬也是同样如此痛苦吧。”
“嗯。”勘助觉得仿佛自己受到指责一般。
“我想,不如我与於琴姬二人一同,离开主公身边,从今往后两人在这观音院中融洽地生活下去,却也不错。”
“您这样说,但於琴姬呢?”
“我已经差使者去到於琴姬那里向她述说了我的打算,她亦是赞同的。”
“哎?”
由布姬的话语总是时不时地让勘助感到吃惊,这次也没有例外。
“您派使者到油川大人那里去了?”
“油川大人?”
由布姬细声问道,然后不由得笑了。
“勘助你还真以为於琴姬已经回到油川家去了吗?”
“我是这样想的。”
“真是个笨蛋啊!”
由布姬再次失笑,笑毕又道:
“算了,这事且不去管它。总而言之,我与於琴姬二人已经下了决心,这事请你转达给主公吧。”
“是。”
勘助简短地回答,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勘助亦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由布姬居住在观音院中,对各种事情却是了如指掌,这还真叫人不可思议。
“总之,您二人便要一起在此居住了,是这样吧?”
“正是如此。”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啊。”
将来会变成什么情况呢,勘助有些担心。
“你不用担心。”由布姬好似看穿了勘助的心思,“我二人决定削发为尼。”
“什么?”
“已经下了如此决心。”
“却是为何急急下了这样的决心呢?”
“主公自去年开始便一门心思进攻木曾。为何主公对这木曾如此用心,勘助你可知其中缘由?”
“进攻木曾一事,是在下勘助向主公建议的。”
“或许如此。不过,主公所考虑的,跟勘助你却有稍许不同呢。”
由布姬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此言似乎话中有话。见勘助茫然不解,由布姬只得又道:
“我听说,木曾大人妻室有一位表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或许是有这么一位,不过,那又怎样呢?”
“主公攻略木曾,意图不在于土地,而是在于这位美丽女子。”
“不会吧!”
勘助吃了一惊,心下暗自转念一想,也觉得晴信心里或许真的藏着这个打算。说起来,勘助也感到晴信进攻木曾的方式,与攻略他国之时似乎确实有着些许出入。
不过,勘助在口头上,却要否定这一点。
“我勘助是非常明白主公这人的,攻略木曾一事,是公主殿下您——”
“你是说我在往不好的方面瞎猜吗?”
“不敢说是瞎猜,总之,是您多虑了。”
由布姬没有接下话茬,话锋一转:
“我上次那件事情,主公是怎样做的?那时的事情,勘助你可是清楚地知道吧。勘助,你这次又想从木曾为主公迎接一位女子过来吗?那可够你忙的啊!”
由布姬提到自己与於琴姬这件事情,勘助便无话可说了。
“总而言之,勘助我会好好地跟主公说清楚这件事情。请您不要再去想削发为尼之事,一丁点儿也不要去想。”
其实勘助想的是,倘使由布姬与於琴姬两位当真削发为尼,那晴信可就真的会去找年轻女子来做侧室了。
“要么我们去当尼姑,要么就请主公停止进攻木曾。若是立即停止进攻木曾的话,那么我二人削发为尼的事情,也可从长计议。”
“停止对木曾的战争这件事——”
“你是说办不到吗?”
平定木曾一地,对此时的武田家来说可是当务之急。要向晴信建议中止作战,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总之,我会跟主公好好谈谈。”
勘助回答。
翌日,勘助出发前往古府拜谒晴信。勘助下定决心,今番定要力劝晴信皈依佛法,并立誓断绝女色。只有如此方可打消由布姬的疑念,让攻略木曾一事顺利进行下去。
勘助来到晴信跟前,已是拜访由布姬那天之后第三日的下午。勘助请晴信屏退左右,然后说道:
“我有一事想问问主公。”
勘助决定要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主公,您把於琴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得此言,晴信脸上一副“麻烦事情又来了”的表情。不过晴信还是厚着脸皮坐在那里,满不在乎地说道:
“依旧安置在积翠寺里。”
“您不是说让她回信浓的老家去了吗?难道那是说谎吗?您的确是那样对勘助我说的呀。”
“我原本是想那样做的,但於琴说她不愿意回去。因此就依然让她住在那里了。”
“好吧,这事情如今也没法改变了。只是,由布姬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这事,并且邀约了於琴姬,两人都决心削发为尼呢。”
“哎……”
“怎么办呢?”
“不好办哪。”
“您的两位侧室一齐当了尼姑,这事传到别国去可会成为笑柄的。”
勘助板着脸说道。
“勘助我以为,只有主公您皈依佛法,才能解决此事。唯有如此,才会让两位公主不再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
对晴信此问,勘助没有立时说明。
“胡思乱想是指何事啊?”晴信追问。
“不仅仅是那两位的疑惑。主公此举,亦会消除世间众人的疑念——”
“世间众人的疑念又是什么?”
“世间众人的疑念,那可就是千奇百怪了。譬如主公您攻打木曾一事——”
勘助说着,一面抬头盯着晴信的脸,那视线不离分毫。
霎时间,晴信不禁脸色一变。
“那可不是世间众人的想法。是勘助你一个人的想法吧。”
“在下勘助一个人的想法的话,可不会得出那两位公主都要削发为尼的结果。”
“世间众人怎么想,我可不感兴趣。”
晴信小心翼翼地回答。或许晴信是想,马马虎虎地敷衍的话,会让对方抓住把柄,因此他不知何时忽然慎重起来。
“总之,到明天为止,请您仔细考虑一下吧。”
说罢,勘助从晴信居馆告辞。
勘助每次前来古府,均在坂垣信方的旧邸宿泊,这次也不例外。安顿好之后,勘助在入夜时分便来到片侧町中一位叫做当松庵的僧人处拜访,请他去劝说晴信出家,以便让晴信不再接近女色。这位当松庵两年前便与勘助交好,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物。
当松庵告诉勘助,只凭自己一人想要说服晴信皈依佛法,恐力有未逮。若是能自足利邀请到晴信素来尊敬的桃首座,请他来劝说晴信,晴信或会答应出家。
因此翌日,为了拜会桃首座,勘助便骑马径直向足利驰去。比起差使者前去送信,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为好。勘助如此想道。
当松庵与桃首座二位僧人一同来到古府拜会晴信,是二月初的事情。桃首座一见晴信,当即说道:
“您的生辰八字确是非常之好,但其中却也显示,在正午之前诸事大吉,而正午之后则呈虚盈兼有之相。我二人今番前来,便是为着此事。”
勘助置身于坐席一旁,默然盯着晴信。晴信阴着一张脸,听着两位僧侣说话,心中委实不快。
“所谓正午以前,乃是指人生的前半所言,正午以后,便是指人生的后半了。若以人生六十年计算的话,正午便是三十岁前后。馆主大人您如今已然踏人人生的后三十年,既然正午之后呈虚盈兼有之相,那么还请务必尽快考虑对策,早作打算才是。”
桃首座说道。
“要怎么办才好呢?”
晴信询问。这时,勘助一旁插话道:
“此时,还以皈依佛法,以示敬畏天命为宜。如今纵观这世间,多少自古以来的名门皆落得一个灭亡的下场。万一武田家亦到了破亡的时节,那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自新罗三郎义光公以来,武田家代代家督弯弓被甲、呕心沥血直到如今,才使家道未曾衰落。到了主公您这一代,倘若——”
“我明白。”晴信打断勘助道。
“不,您并不十分明白。”勘助说。
“我明白、我明白。出家皈依佛法,以示对天命的恭顺,这不就行了嘛。”
“如果仅仅是做做样子的出家,那也是不行的。既然出家,还请务必下定决心不要再接近新的女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趁此机会,勘助把久久萦绕在自己心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晴信举行出家仪式,法名德荣轩信玄,道号为机山,这是二月十二日申时的事情。从此,晴信便成为了信玄。
那时与信玄一同剃度的武将,有原美浓守、山本勘助、小幡山城守、长坂左卫门尉一千人等。原美浓守道号为清岩,勘助道号为道鬼,小幡山城守道号为日意,长坂左卫门尉道号为钓闲。
二月十五日,有了道号“道鬼”的勘助回到诹访,又过了两三天,他前去观音院拜访由布姬。
勘助来到由布姬跟前,仔细地告诉了她晴信剃度之事。由布姬看着勘助的睑,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道:
“辛苦了。连勘助你也一块儿剃度了,真是可怜!”
“如此一来,公主殿下就不用削发为尼了。”
“削发为尼?啊,那件事情,勘助你当真了吗?”
“哎?要削发为尼的事情,您是说的假话吗?”
“无论是假话也好,真话也好,削发为尼这种事情,由布我可从来未曾考虑过。若是真的当了尼姑,那岂不是就输给主公了吗。”
“那么,说於琴姬亦愿意削发的话,也是骗人的吧?”
“於琴姬的事情我可不知道,或许她现在已经当了尼姑亦未可知。”
“真是的!”
勘助想说真是岂有此理。
“於琴姬殿下若是当了尼姑,那可——”
“或许已经成为尼姑了吧,因为我是如此命令的。”
“那样的话,岂非完全上了公主您的当了吗!”
“勘助,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您说我吗。”
勘助顿时无言以对。
“勘助!”
由布姬大喝,似要叱责勘助。不过稍顷,由布姬却静静说道:
“到外面去走走吧。我想与勘助你一同去看看桃花。”
勘助跟在由布姬身后,走下观音院门前的那条缓坡,来到大路之上。然后又自这天龙川的源头之处沿着河岸一路步行。附近一带颇多桃树,在这依旧带有冬日寒冷之意的空气里,薄红色的桃花在山丘背后以及杂木林中兀自点点绽放。
“勘助,我不想活得太久。”
由布姬缓缓踱步前行,一面说道:
“你看,这手臂可是越来越细了。”
说着,由布姬捋起衣袖。果不其然,由布姬那原本就很瘦的胳膊,如今却已不盈一握,肌肤白得教人心痛。
“您觉得冷吗?”
“没有,我不冷。”
由布姬回答。未几,又开口道:
“让勘助你劝说主公出家,让於琴姬削发为尼,这诸般事情由布我不该做吗。”
“不,绝无此意——”
勘助答道。只要是关于由布姬之事,无论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勘助也不会觉得不应该。由布姬在想着什么,在做着什么,那都不是自己能够去责难的。勘助如此认为。
“桃花可真漂亮啊。只是如此美景,却不知明年是否还能看到。”
“公主您可不能这么想。”
“不过,我确是想不要活得太久才好。近日来,我真切地觉得,女人这种生物很可悲呢。在知道於琴姬那事情的时候,我感到深深地受了主公的伤害。然而,不知何时起已经开始慢慢习惯,夹在正室夫人与於琴姬两位之间,一直活到如今。并且,往后主公若是又有新欢,我也只能在痛苦与悲伤之中继续活下去,在见到主公之时,却依然还要强颜欢笑。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
说到最后,由布姬的语气激烈起来。
“已经母庸担心此事,主公已经出家了。”
听到这话,公主笑了。那笑声在早春的空气中冷冷地回荡。
“出家这种事,能改变什么吗?不过是自京都颁来的一纸大僧正任命的诏书罢了。大僧正?主公吗?哈哈,多么怪异啊!那位主公会是大僧正!”
这笑声与先时稍有不同。
“公主殿下!”
勘助感到公主此时有些失去了理智。从由布姬的举动看来,也教人无法不如此认为。
“说真的,我呢,只爱率军出征打仗之时的主公。那时的主公,无论是正室夫人的事情、於琴姬的事情还是我的事情,都一点儿没有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只是想着如何在战争中取胜。我便是爱着那样的主公。那时候以外的主公,我却从心里讨厌。我只想让胜赖学习主公在战斗中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勘助,你能让胜赖成为那样的武将吗?拜托你了。”
“请您不用担心,胜赖大人一定会成为海内第一的武将的。我想,他定会成为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强壮英勇的大将。每当我眼前浮现出头戴诹访法性之盔的胜赖大人时——”
每当勘助想象胜赖的如此身姿之时,都会浑然忘我,醉心于宏大的梦想之中。此时,勘助梦想中的第一大事,非胜赖成年莫属了。
勘助尊敬着信玄,同时也敬慕着由布姬。在这世上,绝无第三个人能让勘助持有如此心情。而对继承了这二人血脉的胜赖,一方面要保护他不受到外来的压迫,一方面要教育他成为优秀的武将,这正是勘助今后的唯一使命。
“勘助,回去了吧。”
在由布姬说话之前,勘助一直远远望着对面丘陵的山坡。而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兀自想得出神。
这时,一位年轻武士纵马前来,到得勘助身旁,翻身下马说道:
“主公马上就要到了。”
“什么?主公吗?我这就回去!”
勘助暗想,莫不是又有战事了。而听得信玄到来,由布姬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生气,这情形勘助清楚地看在眼里。
“您也请尽早回去吧。”勘助对由布姬说道。
“且折上两枝桃花吧。对于听从建议、皈依了佛法的主公,我这里却没有可以用来褒奖他的东西,就请他看看桃花好了。”由布姬说。
一时,由布姬说这话的表情让勘助看得入神。与於琴姬相比,果然还是由布姬更加美上几分啊。勘助心下暗想,不禁对此感到十分满足。
勘助与由布姬急急回到观音院。勘助原以为又有战事,不料却见得信玄坐在走廊之上,一脸悠然的表情。见到由布姬自屋外折来的桃花之后,信玄道:
“已经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了吗?”
“桃花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啦。”
由布姬说。
“噢,这样啊。我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呢。”
信玄回答。对于如今在信浓、甲斐的山野之中点点绽放的桃花,却丝毫也未加注意,这全是因为信玄那脑海中每天都在考虑着战事的缘故。
剃度之后,信玄的脸看起来总教人感到有些冷飕飕的。由布姬亦觉得信玄这样子有些怪异,拼命地忍住心底的笑意,然而关于信玄剃度一事,却没有提及一言半语。
“我还以为您要出征了呢。”勘助说道。
“出征吗,我想偶尔也要休息一下才好——”
而后,信玄转头对由布姬道:
“你去准备酒宴吧。”
此时,勘助正准备告退,让由布姬与信玄二人独处。信玄却深有感触地说:
“我们似乎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啊。”
信玄、由布姬与勘助三人同饮,这却是破天荒头一遭。自这回廊向一侧的湖面望去,那湖水依然呈冬日灰暗之色。湖面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那以诹访湖相隔的远方群山,山巅积雪兀自未融。
“你让咱们俩都入了空门,这以后,又该当如何呢?”
信玄在谈笑中似是不经意地忽然说起此事。
“若是让我进攻木曾,我便去进攻木曾。若是让我进攻越后,我便去进攻越后。一切按由布姬所言行事好了。”
“按我所言行事?”
由布姬静静说道。
“主公,您今日对我说话为何如此亲切呀?”
“并非是亲切啊。如今我心中充满迷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因此想自你的言语中,来决定自己往后的举措。眼下正是我信玄这一生中所面临的最大难关,我无论如何殚精竭虑,也无法得出结果。如今我只想自由布姬的言语之中,去寻找今后的方向。我与勘助二人,能够考虑的,我们都已经考虑尽了。”
信玄此时的语气,却不似在说笑。勘助听罢,心下暗忖:信玄这话,亦有几分确是事实。武田家此时正陷于一种困境之中。不过,要以由布姬的所言来决定此后的方针,信玄如此行事,难道不是对自己的一种牵制吗?
信玄是打算举全军之力,无论是木曾也好、长尾也好,一口气将拦在自己面前的这些敌人统统扫除干净。虽然勘助总是劝说信玄要谨慎行事,而信玄却对此不以为然。因此,大概信玄是想将由布姬的所言当做绝对不可违逆的命令,不容勘助置喙,从而一鼓作气地将事情推动下去吧。勘助寻思,信玄定是作的如此打算。
而由布姬无论说出什么话来,信玄都必将照此行事,从而赢得胜利。这位刚刚出家的甲斐年轻武将便是持有如此的自信。
“那么,我便说了。”
由布姬毫无踌躇,开口说道。勘助抬起头来,看着由布姬。
“去讨伐木曾怎样?!您不是一直想去讨伐木曾嘛。”
由布姬的语气多少带着一点挖苦的意味。
“木曾吗。”
信玄说道,脸上稍显不快之色。
“讨伐了木曾之后,便请让古府的公主殿下与木曾的大人结亲如何——虽说迄今为止,都是从战败归降的对手那里索要人质,就像我那时一样。”
由布姬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接着道:
“不过,将灭亡了家门的子女作为人质安置在身旁,这可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啊。比如我的事情,因为是我,所以主公您是很幸运的,只不过是剃度便了事。若是别人,您的性命可就没有了。”
由布姬的语气不容置疑。晴信一副大感意外的表情,说道:
“岂有此理。”
“不,我并没有夸大其辞。我心中所想如何,勘助是很清楚的。我此言并非出于嫉妒之心。您若是想让木曾那位美丽的女子坐上轿舆来到甲斐,那可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霎时间,您便会失掉性命的。被灭了家门的人,心中所持的是何等心情,我可是十分明白。还是反其道而行之,请向对方送出人质为好。”
“唔——”
勘助不由在一旁沉吟道。由征服者一方向被征服者一方送出人质,确是自古未闻之事,不过这个办法或许能够取得谁都意料不到的效果亦未可知。大概正是因为由布姬自身便是人质,所以反而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吧。
“唔——”
勘助再次沉吟一声。信玄似乎被由布姬的话打动,便从她所言,即刻说道:
“好,便讨伐木曾吧。”
而后,信玄将睑转向勘助:
“勘助,如何?”
“在下勘助亦赞成此举。与越后相比,还是先将木曾的事解决掉为好。而在讨伐木曾的同时,还应确实地把与今川、北条两家同盟的关系稳固下来,这也是非常重要的。”
由布姬之言,在勘助的脑海里点下了小小的火种,此时这火焰正迅速地以燎原之势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为了巩固与北条家的同盟关系,须得将信玄正室所生的长女嫁到北条家。同样,亦要让北条家将女儿嫁与今川家,今川家将女儿嫁与武田家才是。这正是数年之前勘助曾考虑过的事情,如今却有了新的意义。想到此处,勘助不禁眼前一亮。如此一来,武田、北条、今川三家便相互结成了姻亲关系,对于武田家来说则完全免却了后顾之忧,信玄便可专心与上杉景虎一决雌雄。那长尾景虎已于天文二十年八月自上杉宪政之处接受了关东管领之职,并继承了上杉之姓,称作上杉谦信景虎了。
勘助将自己的想法详细地告诉了信玄。信玄听罢,却没有立时作答,沉吟良久之后,突然说道:
“由布姬你且先退下吧。”
于是由布姬顺从地起身离开,席间剩下信玄与勘助二人相对。不知何时夜幕降临,四周已然昏暗下来。
“我叫人来把灯点上吧。”
勘助说道。
“不用。”
信玄摇摇头,道:
“今川、北条与我武田家的同盟,能够一直存续下去吗?”
“这个嘛——能够存续多久,眼下我亦无法判断。不过此事若能尽快达成的话,我想这同盟至少应能维持到我们击破上杉景虎之后吧。若是连景虎都能击败,就算那之后同盟破裂,亦是不足为惧了——”
“亦是不足为惧了吗?”
“是的。那时再依次将北条、今川两家征服,亦是简单之事了。”
“勘助!”
信玄忽然厉声喝道:
“如果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嫁到北条家的公主会如何呢!并且,迎娶了今川家之女为妻的义信会如何呢!”
此时,勘助不禁感到自己身体微微颤抖。信玄似乎已经一眼看透了勘助潜藏于心底的念头。
“从由布姬之言,还会有一位公主被送到木曾去啊。如此一来,义信这兄妹三人——”
信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真是不幸的三个人啊。”
“主公。”
勘助慌忙出声。
“你也不用介意。我不过是猜想或许会有如此结果罢了。但是,对如今的武田家来说,依照先前所言行事却是迫在眉睫。为了武田家的家运,不得不如此啊。这些事情尽快着手进行吧。”
信玄严肃地说道。
这时,勘助第一次从心底对信玄产生一种畏惧。他忽然觉得,作为自己与由布姬一向最为敬畏的主君,信玄此时忽然变得有些可怕。对于自己与正室的孩子们将会被置于的立场中潜藏着何等危险,信玄心里自然十分清楚,然而他却仍然采纳了勘助的策谋。在这以前,勘助尚感到信玄有几分年少轻浮。虽然勘助将他作为海内无双的武将来尊敬,然而却认为他身上或多或少还透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不稳之感。然而如今,这样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勘助无法判明信玄到底是否爱着由布姬,不仅如此,勘助也无法判明信玄心底究竟对自己如何作想。勘助虽然明白自己深得信玄信任,但尽管如此,勘助依然觉得丝毫不能大意。
另一方面,勘助自身对晴信所持有的感情,却也十分复杂。虽然为了信玄,自己即使舍弃生命亦在所不惜,为了让信玄能够取得号令天下的地位,自己愿意做任何事情。然而这之间再加上一个由布姬的话,事情就不能再如此单纯作想了。不可否认,勘助持有强烈的心情,希望保护由布姬与胜赖不受信玄的伤害。
三天之后,信玄自观音院返回古府,留下由布姬与勘助二人。由布姬询问勘助:
“勘助,主公让我从席上退出之后,说了什么样的话呢?”
“没有特别的事情。勘助我向主公进言,请求尽快着手进行今川、北条与武田三家的同盟举措。”
勘助答道。
“我想主公一定清楚地看到,那样一来正室夫人及她的儿女们将会置于十分不利的境地吧。”
“怎么,您也看出来了?”
“看到那个时候主公那黯淡的神色,立时便会明白了吧。我想,主公一定是认为那样的举措对如今的武田家而言是当务之急,因此才特意命勘助你来着手进行。”
由布姬说罢顿了一顿,又道:
“还有一事,主公没有说出来。我想主公一定看出我此生已不会太长久了吧。主公若是认为我身体还很健康,还能一直活下去的话,必定不会轻易作出如此决断才是。正是因为看出我命不长久,不会在将来成为武田家的祸根,方才会采取如此措施的吧。”
“您身体安康,怎就会成为武田家的祸根呢?”
勘助唐突地问道,这时由布姬的神色倏地无比落寞:
“正室夫人的孩子们一旦陷入稍许不利的境况,我也免不了牵连其中吧。我的胜赖可是很可爱的。正室夫人的那些孩子,虽说也继承了主公之血,但我却十分讨厌他们、憎恨他们。我还真是无情呢!”
“您声音太大了!这些话可不能让人听见!”
“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可就更不能被别人听见了!”
“不过,勘助!”
由布姬默然片刻,又道:
“不过,我这可怕的心情,却全都是因为爱慕主公的缘故。以前我还曾想过要取主公的性命,如今却全然没有了那样的念头。只是,想将主公与其他女性所生的孩子从这个世界上除掉。”
“那可不行啊!您可不能说那样的话!”
“除了勘助以外,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勘助,很可怕吧?我这样的女人——不用说,主公必定亦是作如此想。不过,主公亦已看出如此的我命不长久啦。”
由布姬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狂笑不止:
“主公知道我不会活很久啦,因此,无论是把正室夫人的孩子们置于何种境地,都用不着过于担心了呢。”
“公主!请切勿如此看轻自己的生命!您会健康长寿的,为了胜赖大人——”
勘助感到,不知何时起,自己与由布姬同样都在为胜赖的将来而强烈地祈愿着。因此,他满心希望由布姬能够如此一直活下去。
由布姬命不长久这样的念头,在勘助脑海之中从来未曾闪现过分毫。勘助无法想像,没有由布姬的世界,会是如何一副模样。